CHAOS

蒋呈拿着魏泽的课本，不敢写，也不敢画。打开“万有引力理论的成就”那一节，右上角有一颗海王星的照片，蔚蓝色的它在空无一物的暗黑宇宙下显得有些孤独。“水金地火木土天王海王，它是距离太阳系最远的一颗，它一定很冷。”蒋呈心里这样想着。魏泽也注意到这颗海王星，图片下的小注写着“笔尖下发现的海王星”，盯久了，海王星的轮廓和眼前浮现的蒋呈的瞳孔重叠在一起，虽然无神空洞却魅惑地吸引着魏泽。

课本正文最后一段写道：

“海王星的轨道之外残存着太阳系形成初期遗留的物质，近100年来，人们在这发现了冥王星，阋神星等几个较大的天体。但是因为距离遥远，太阳的光芒到达那里已经太微弱了，在地球附近很难看出究竟。尽管如此，黑暗寒冷的太阳系边缘依然牵动着人们的心，探索工作从来没有停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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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蒋呈下课要把书还给魏泽，魏泽摆摆手说：“算了，你课本那一页还有虫子尸体的黏液，你那么怕虫子，要是愿意，我就和你换书吧。”蒋呈当然愿意，但他犹豫了一下，心里嘀咕：“这个人居然还挺善良”，就点点头，收下了他的书。魏泽看他睫毛扑闪扑闪，心想：“都是大老爷们，换个书而已，耳朵红什么？”魏泽的书和别人的书不一样，有一股好闻的，类似墨水的味道，是专属于他的香气，闻得蒋呈后半节课心率不齐，又什么都没听进去。

说过两句话之后，蒋呈逐渐对魏泽放下戒心，这人确实挺好的。蒋呈有不会的题，魏泽都给他讲，一边听不懂就两遍，两遍听不懂就三遍。三遍再听不懂，魏泽就换个思路再给他讲一遍，一直讲到蒋呈眉头舒展，轻薄的嘴唇微微张开，唇齿间发出“喔……”的长音。魏泽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就觉得脑袋过电一阵发麻。

他发现蒋呈天天早上吃外面小摊的早饭，都是些地沟油产物，就不让他在外面吃，自己从家给他带饭来，基本上都是手抓饼，偶尔也有家里自己包的包子。手抓饼里面的料换着放，不变的只有贴饼的煎蛋。一三五是培根和黄瓜丝，二四六是火腿和番茄片，周末就吃包子，豆角肉的。过了两个星期，蒋呈实在不好意思，私底下问他为什么要给自己带早饭，魏泽就说，在外面吃对身体不好，不干净。蒋呈头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这种话，就低下头，不再问了。魏泽反问他，“为什么不在家吃，你爸妈就让你吃这些？”蒋呈头低得更低了，半天才说：“他们不管我这个。”

魏泽给他带早饭，还不收他钱，蒋呈就要求给他买喝的，魏泽只要早餐奶，核桃味的，说是能补脑。蒋呈心想，这里面又不是真的有核桃，就算真的有，你的脑子还用得着补？但蒋呈没和他说，天天从校门口超市给他买一包核桃味的早餐奶，自己买一盒纯牛奶，到教室用纸巾擦干净上面的细尘，尤其是边角，然后再放到后面的桌子上。魏泽同桌是英语课代表，短发，齐刘海，眼睛笑起来像个小月牙，她打趣道：“呈呈，你这样好像魏泽的小老婆啊。”蒋呈被她说得脸上泛起潮红，小声辩解：“你不懂，这上面有细菌。”何苗苗笑得愈发起劲：“那你倒说说，哪里没有细菌啊？”蒋呈就转回去，不理她了。

魏泽晚上要骑车回家，蒋呈不用，家就在学校旁边，走路五分钟。蒋呈就陪他去车区，但他们两个人回家的方向是相反的，蒋呈往西，魏泽往东，虽然可以同行，但魏泽总是要绕一段路。他就推着车陪蒋呈走到小区门口，自己再骑车回家。蒋呈第一次陪魏泽去车区的时候，就引起好多人注意。魏泽生的正，隔壁班女生都说他长得像彭于晏，在一群戴着眼镜的学霸里面，“鹤立鸡群”。这个词用的虽然有点贬低别人的意思，但对于魏泽来说，绝没有一丝夸大的成分。这样的人物都不用通过考试彰显自己，开学第一个星期，凭着这张脸，和傲人的身高，几乎整个级部的人都认他了。魏泽一向自己一个人回家，身边突然带着不用骑车的蒋呈，别人都偷偷看他俩。蒋呈低头看脚尖，拽着书包背带，跟在魏泽身后，走到车区尽头，找到他漆黑发亮的山地车，看他从书包外侧的口袋掏出一副半指手套，用露出的小虎牙咬着一只，先给一只手戴上，再戴另一只。魏泽右手扶着座椅推车，左手揽着蒋呈纤细的脖颈，并排走出校园。

回家的路虽然短，但是魏泽喋喋不休，就算全程蒋呈一言不发，他也不尴尬，滔滔不绝。有一天到小区门口，蒋呈转身要走，魏泽喊住他问道：“蒋呈，你天天光学习，就没别的兴趣吗？”蒋呈推推眼镜，看着魏泽被路灯照耀的双眸，在黑夜里闪着光，清凉的秋风从他眼前吹过，拂过他柔软的发丝，一根一根闪着碎碎的金光。头顶是一片微弱发亮的城市星空，被稀薄的雾霾笼罩着。蒋呈吞了口口水，说：“也有，我喜欢星星。”魏泽听完眨眨眼没说话，右腿跨上山地车，反光的球鞋划出一道亮光，蒋呈还想说，星星里我可能最喜欢流星，可惜魏泽一骑绝尘而去了。

和蒋呈相处一个多月之后魏泽发现，蒋呈好想有点问题。不爱说话倒不是关键，关键是他对什么都是怏怏的，就算自己给他讲完一道他做了一晚自习都没做出来的天体运行，虽然看着舒了一口气，但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做出来和做不出来，他都好像不在乎，尽管最开始是蒋呈自己拿着题来问他。和别人不一样，一道题弄明白，一般人都是眼神中充满喜悦，或者惊叹解题的技巧，蒋呈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就算眉头不皱了，眼睛还是一样无神。只有那一声“喔………”叫得魏泽心里一颤，所以魏泽就天天找话和他聊。他还发现，蒋呈是真的不擅长理科，尤其是物理，明明是简简单单举一反三的事，到他这里，难于上青天。有次课间，魏泽劝他，学不会就别学了，反正文科那么好，也一样考大学。蒋呈就透过镜片，眼神忿忿的，又生气又委屈地看着他，之后一天都没和他说话。晚上一起回家，魏泽知道了他喜欢星星，就再也没说过放弃物理的事。

魏泽是真的很会讲题又有耐心，说话声音也好听，低沉又有磁性，像《动物世界》里的雄狮。物理老师说了半节课说不明白的事，魏泽三句话就解释清楚了，于是同学就都来找他问问题，魏泽人好，从不吝啬于分享知识，只是这样一来，蒋呈就排不上队。尽管坐在魏泽前面，面对人潮，蒋呈不愿意说一句话。魏泽就趁周六下午大休息时间，专门给他讲，把他这一周不会的题，都给他讲个遍。何苗苗看他俩聊得欢，自己呆着像个第三者，就从教室出去到小卖部买零食，边吃边在操场上看体育生练铅球，回来的路上遇到隔壁班女生又聊了半小时的天。到教室，天都快黑了，那俩人还是和自己走的时候一样，侧着身子，伏在魏泽的桌子上，勾勾画画。

何苗苗拽了拽蒋呈的衣领，说：“呈呈，你一直这样不累吗？坐我的位置就是。”蒋呈不说话，魏泽就笑着拍了拍何苗苗的椅子，意思是叫蒋呈坐过来。蒋呈觉得魏泽会施法，让自己手脚不听使唤，攥着笔，走到他身边，坐在何苗苗的椅子上。魏泽踢了踢自己的板凳，和蒋呈靠得更近了，能看到他脸颊柔软的微小绒毛。蒋呈低头看题不说话，魏泽就继续给他讲，两个人一直到晚自习都没吃饭。

蒋呈饿得肚子咕噜噜地叫，在只有翻页声和唰唰写字声的教室，声音格外洪亮清晰。同桌贺飞小声问他：“你没吃饭啊？”羞得蒋呈连点头都不会了。魏泽也听见了，用手拍蒋呈后背，说：“我也饿了，咱去吃点东西吧。”蒋呈不敢，怕被老师抓到，魏泽知道他的心思，又说：“他们都去开周前会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你再犹豫可就真来不及了。”蒋呈就跟着魏泽走出教室，身后是“吁………”的声音。

俩人买了面包，坐在篮球场的雕塑下，一边啃着面包，一边看着几个逃课的学生打篮球。照射灯下，身影交错，魏泽看了他一会，说：“星星固然美丽，可终有一天它们也会消失。”蒋呈吞下最后一块面包，舔了舔嘴，说：“我也一样。”当时的魏泽以为他说的“一样”是说自己像星星一样好看，因为蒋呈很白，像女生一样的白，甚至比一般女生还要白，白得好像透明，能看到皮肤下的血管组织。眼睛大大的，睫毛还很长，不高，就显得更可爱了。魏泽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常常想，要是蒋呈是个女生，给他写情书的人，估计得穿过地心排到地球另一端。

很多年后魏泽才明白，蒋呈说的“一样”，其实是说自己有一天也像星星一样，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