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金酒下肚，阮盈只觉腹内五脏搅痛，胸中气血翻涌，满脑子里却无端又想起了那一纸废后诏书。
什么“天性凶狡，继以淫黩，中冓丑声，貌丑短黑”，司马伦那老狗到死都还要中伤于我。
阮盈的意识渐渐模糊，死亡离她越来越近。
她的嘴角的鲜血不停地向外涌，可眼前却浮现出自己十五岁及笄那年的那个春日。
桃花纷纷落，满城尽是春。
遥记得那日，她自己好不容易甩掉了派来监管自己的几个仆妇，随着裴三躲到了那片常去的桃林，偷得了浮生半日闲。
“阿盈，你的及笄典礼可都备好？”说话的男子一身白衣，席地而坐。高挺的鼻子，厚薄适中的嘴唇此时荡漾着另人目眩的笑容。
男子身上难得一见的冰丝白绸越发映衬着他那松散的如丝绸般微微束拢的墨发。一双剑眉下那对细长的桃花眼让他从外表看起来好象放荡不拘，但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琉璃般的精光却又让人不敢小看。
只见他慵懒地单手支撑头倚靠在树下的小几上，宽大的衣袖随风轻摆，就那样漫不经心品着酒，每个动作都透着俊逸潇洒。
“那倒不劳你操心，裴逸民，你可给我备好了笄礼？”在一棵巨大的桃树下，南风拂过桃枝，轻卷着花瓣飘落。
还梳着蝴蝶双髻少女伏坐在男子的对面，单手支脑袋脆声说道，弯眉下一双灵动的杏眸泛着水光，透着可爱的狡黠。
少女小小的红唇旁一对小酒窝浅浅的分布在脸颊两侧若隐若现，阳光洒在她小麦色的皮肤上，让其显得与这时代的审美格格不入。
世人皆以白皙秀丽，柔弱阴柔为美，故像这个少女如此鲜活健康又跳脱的模样确实少见，但也使得她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说了多少次，要叫表哥。”拂落身上的花瓣，男子饮了一口杯中的美酒。
“你及笄，字还未取吧？不如，我就送你字，如何？”
“哼，”少女瞥了眼前不远处怡然自得的男子 。
“裴三，你少来这套，礼我可是要收的，休想这么容易就打发我。你前年举行冠礼时，我可是随了重礼的。况且我的字，哪轮得到你，理应由我的夫君起的。”
少女站起了身，走到树干旁，随意一仰身靠到了身后的桃树，略带娇憨地说道。
男子听了竟笑出了声，“不知你那未来的夫君，能不能给你取出个字。”
少女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心烦的事，眉头也皱了起来，用脚踢了一下身后的桃树，花瓣随之落得更急了，男子刚拂干净的身上，又落满了桃花花瓣。
少女略微生气且不耐地说道：“那你就随便取一个吧。反正笄礼不可少。”
“阿盈，你这是何必，只是玩笑而已。我虽然也从你主母杨氏那里听到了些风声，但还未着实，你也不必过于忧心。”
“虽姑母走得早，但你身后还有咱们河东裴氏一族。祖母还在呢，必不会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的。再说，姑父还是很疼爱你的。”
男子声音里透出些许歉意，稍微正色，侧身看向少女 。
一阵春风吹过，男子微微愣了一下神，然后好听的男声随之便缓而轻吟：“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不如你的字取‘南风’二字，如何？”
“阿盈，就取 ‘南风’两字，你说可好？”
“阿盈……”
眼前再也没有桃林，模糊的白光越来越亮，唤她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再听不到有人唤她的名字，一切终归于了平静。
老内侍缓缓退出，合上了殿门，对门口候着的小寺人吩咐道，“去给赵王殿下递个口信，说阮氏已去了。”
小寺人听了吩咐，应了一声后扭头就要走，还未走出几步，后面的老内侍，赶忙又唤住他，“回完信儿，再回趟宫里的太极殿，跟陛下跟前儿的陈内侍也回一声吧。”
待看不见小寺人的身影后，他才慢慢转过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边走嘴里边嘟囔道： “这金墉城果然比宫里阴冷许多。”手上还不时地隔着厚衣还搓揉了搓揉自己的两条臃肿的胳膊。
还真是，这一年的金墉城“生意”格外红火，皇后、太后、王爷、重臣接踵而至，“迁居”此处的常客亦或短客无不每日活的战战兢兢，生怕哪日一杯金屑酒赐到自己头上。
冬日残阳里的金墉城，又归于了死一样的寂静，而风起云涌暗潮涌动的血色宫廷的日子刚刚开始。
***
阮盈觉得自己似乎到了一个长长的似是而非的梦里，如此这般如浮灵似的飘来荡去，如一片裹在风里的枯叶，可也不知去向何处。
在这无尽的飘荡中，她仿若经历了世间的酸甜苦乐，也尝过了天下的悲喜枯荣。
阮盈甚至还看到了很多熟悉的人，看着他们在这世间如四季般的起伏凋落，有时她拍手称快，有时她唏嘘不已。
前世的种种亦随着时间的远去而消融。可她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来，只能这样飘荡着，一日又一日。
她就这样被禁锢在了这人世间，生而不得，死而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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