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神（五）

他七百岁那年，于三界而言，是劫后重生。于他而言，却是在一夜之间失了所有庇护，被迫着成长。

　　自此，于天地间，他成为了这三界最后的神君。众神皆因着他拯救了天地而对他“刮目相待”，世人亦奉为他为至高无上的神明。

　　他终于不是众神口中的废物，不是世人忘却了的锦明神君。

　　可观念一旦形成，自然是根深蒂固不可转变，又怎会在一夜间就颠覆了思想？

　　众神有时还是会在背后嘀咕：“我怎么那么不信呢？谁能料到废物也有成材之日？”

　　“是啊！明明没有任何法力，又怎会在后来变得法力无边？”

　　“啧啧啧，谁说的清呢？”

　　他们自然不敢点名道姓，只是暗地里讨论几句，调笑一番。

　　尽管暗里嘲笑讥讽，明里还是有事无事就上神殿去请锦明神君相助。

　　长此以往，他又何尝看不懂？自四灵镇守天地四方后，他就成了这天界最好拿捏的神。因着他性子好，也因着他本就与世无争，竟每每都选择不与人计较争辩，落在众神眼中，自然成了最好欺负的。

　　烨瑾抬头望向天际，眼眸里终究是黯淡了些。

　　转眼间又是岁月过了，他多想开口问：“大娘，爹爹们，你们可还好？”

　　此后这些年，天界虽是平安无事，却也少不了人界与冥界两头常起争端，尤其是冥界。

　　因着冥界无主，孤魂野鬼便时常滋扰人间，每每都使得人间民不聊生。他于神台上，日日可听百姓祷告求神，夜夜可闻巫医占卜问卦。

　　烨瑾作为此天地最后的神君，便常因着这些事忙得焦头烂额。可即便是制止了，即便是镇压了，仍是有恶灵与孤魂野鬼不听劝告。

　　久而久之，上门求助的神明愈发多了，就连天帝对着他也是诸多不满。

　　那日，凌霄殿上，天帝便因着冥界一事大做文章。他虽没有点名提出，却是字字句句都在斥责着冥界多生事宜。

　　天帝对着他问：“神君当真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么？”

　　众神皆是屏住呼吸，心底里却暗自揣测。又怎会听不懂天帝这话中有话？这分明是在质问锦明神君，为何此事拖了那么久，竟还是无法解决。

　　众神皆等着看他笑话，可等了许久，那年轻的神君却是轻轻笑了笑。

　　他依旧不卑不亢，即便是孤身立于殿中央，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又何尝料到，倏忽间他已长成了翩翩少年郎？那少年如今已八尺有余，形貌迤逦，面容皎洁且清雅出尘，那一双瑞凤眼含了万千星辰，又是生得唇红齿白，好一个谦谦君子的模样。

　　他却是看着众神笑，那头稍稍一偏，问：“何为一劳永逸？”

　　他不答反问，又是笑着摇了摇头：“本神君说过，一味的镇压只会适得其反，想要一劳永逸，也请天帝派出哪位神明前往冥界看守才是”

　　他环视了周遭，便见着众神眼神躲闪，更是都垂着头默不作声。

　　他于是笑得更大声：“众神觉如何？总不能让本神君亲自前往吧？”

　　众神依旧不敢吱声，烨瑾看在眼里，除却无奈，更多是失望。

　　他对着天帝一拱手，也没有恭恭敬敬的行礼，只说：“既是无人愿前往，便怨不得本神君了吧？”

　　“你！”座上的天帝几乎是怒不可遏。他强忍着满腔怒火，才冷冷开口：“这天下苍生，锦明神君又如何能不管！”

　　二人这时已争执不休，却见烨瑾依旧是不为所动的模样。

　　逼不得已，天帝只好开口妥协：“那么依神君看，有哪位神明可下冥界去？”

　　此言一出，众神都不由冷汗直冒。他们寻思着，平日里他们多多少少是得罪了锦明神君的，也不知这会儿他究竟会拿谁开刀。

　　却不料烨瑾也只是低下头，口吻仍是平淡：“天界并没有能前往冥界之神！”

　　“放肆！这是在嘲笑我天界无人？”天帝勃然大怒，回头一看，却见众神如释重负般，更是火冒三丈。“您贵为天地间神君，也请担起这重任来”

　　烨瑾却缓缓抬眸，也不急于争辩，只是转身便离去，任由身后的天帝大声叱喝。

　　他便是如此，常不与人争，只是一如既往的淡漠，竟不复他从前那般意气风发。

　　他终究是变了。

　　变得不爱笑，也渐渐的木讷寡言。从被折去双翼，撤了庇护那天起，他已经无法再做回他自己。

　　他是神君，而这，又何尝不是他作为神君的悲哀。

　　一路若有所思的回了神殿，那手也只是轻轻一挥，便合上了神殿大门，将此处与外界相隔绝。

　　他需要冷静，也需要独处。

　　“我到底该如何是好？”透过水帘镜，他看见了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他依旧是老样子，这么多年来没有变过，却又好像有所改变。

　　可水帘镜却是忽而一颤，他惊恐的望向镜中，竟是看见镜中的自己变成了浑沌的模样。

　　“不！你快给我出来！”那一瞬间，他出掌击向了水帘镜。耳边却听得有怪异的笑声，那笑声尖锐刺耳，仿佛要将他耳膜刺穿。

　　“快发火啊！发火啊！”那声音慢慢引诱着他，又是开口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忘记了吗？”

　　“不！闭嘴！”他猛地扯开衣襟，便见着胸口处的浑沌动了动笨拙的身体，像是在挑衅他。

　　“你可以动手！”那声音由远而近，充斥在他耳边，挥散不去。“动手了，说不定就解脱了呢？我的锦明神君”

　　“动手？”他的眼眸里布满血丝，浑身竟燃起一股戾气。他已不受控制了，待手中燃起一团火球时，竟企图砸向自己的胸口处。

　　“动手吧！我的锦明神君。哈哈哈哈哈哈”肆虐的笑声自四面八方而来，伴随着那溢满了的戾气，竟让他失去了最后仅有的一丝理智。

　　“我将与你同归于尽！”他望向水帘镜中的自己，又低头望向手中的火球。

　　也正逢此时，神殿大门却突然被人踹开了。烨瑾猛地回了神，再抬眸看镜中时，竟发现镜中依旧只有他自己的身影。

　　“嘶！这破门真硬！”烨瑾也还没仔细思考，倒是被身后一道清脆如铃般的声音所吸引。

　　他缓缓转身望去，恰好那女子也回头看，正正是四目相对。

　　不知为何，他竟从女子眼中看到惊讶，审视，最后化作一声喟叹。

　　烨瑾低头看了一眼衣衫不整的自己，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模样，只是转身整理了衣服，顺势将一头乌丝拢好。

　　他咳了几声，仍是不动声色：“我的身量如何？”

　　他这才说完，便见着眼前的女子作势抽了抽嘴角，但还是配合的点了点头：“身量绝佳，胸前的神兽也挺威猛！”怎料她这才奉承完想转身，却是被他一把掐住了脖颈，直接提了起来。

　　“咳！喂！干嘛啊！想……想灭口不成！”被这么猝不及防的扼住喉咙，料是她此时再嘴硬，也不可忽视那其中暗含杀意。

　　她不停挣扎，一双纯净眼眸如水，看得人无故心疼，嘴里却是讨好的求饶：“我错了还不行吗？虽然我也不知道错哪，咳咳……可你就算要掐死我，也总该让我知道自己因何而死吧！”

　　烨瑾却是冷冷的望向她：“大胆孽畜！从锁魔楼逃出来也就罢了，竟不知死活闯入我这神殿中！这难道不是错？”

　　“咳！你看得出来啊？”被扼住的女子却是脸色一变，连口吻都带些小心翼翼：“倒是个狠角色嘛！”

　　“废话少说！立即随我回锁魔楼！”也不容得她辩解，烨瑾倒是干脆利落的用缚仙索将她绑上，拉着就想出神殿去。

　　“你！你放手啊！”女子不停的挣扎，可越挣扎，那缚仙索便束得越紧。她终是疼怕了，那眼泪啪嗒啪嗒的落，嘴里仍嘟囔着：“你们这些神明太不讲理了！”

　　她仍是哭着，可抬头一看，眼前的少年却还是无动于衷。

　　她索性就破口大骂：“你们神仙就是好人，我们这些孽畜就注定是坏人！可我，我什么都没干你就要抓我！”

　　许是越想越委屈，那女子干脆踢了他一脚，喊道：“你说你们，你们神仙就没坏人是吗？”

　　这句话，却让烨瑾停住了脚步。就在女子以为他恼羞成怒欲动手时，他却缓缓转过身来。

　　“你说得对”他抬头望向天际，那心却一痛：“阿爹也是这样说过”

　　那女子倒也是个聪明人，当即趁热打铁的凑上去：“所以啊，我不是坏人啊，你是不是可以放了我啊”

　　烨瑾低头看了她一眼，见着那眼眸里一片纯净，思来想去也只好开了天眼查探她身上的杀气，却出乎意料的，眼前这小女子竟是从未犯过杀戮，倒是浑身的戾气，显然是来自锁魔楼中。

　　他也只是叹了口气，施了法解开绑在她手上的缚仙索，低声问：“你究竟是犯了什么事，才被关进锁魔楼的，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锁魔楼里，历年来锁的都是穷凶极恶的魔兽。此楼戾气冲天，靠着帝君以剑镇守才得以安宁，却不知此时是如何让锁魔楼有了松动，让眼前这小女子逃了出来。

　　“我……”她正想着开口，耳边倒是听得天兵轰然闯入了神殿的声音。“你先让我躲躲，我自会与你解释”

　　说着，便化作一支木簪插入他的乌发中，也正巧，那些天兵刚好入了内殿。

　　烨瑾侧眸看了一眼，也不打算开口，倒是其中一个天兵上前行礼，开口说道：“扰了锦明神君清静，还望见谅！”

　　那天兵又是借机看了周遭，才公事公办的问：“不知神君可见着有孽畜闯了进来？”

　　烨瑾却不语，无动于衷的模样看着让人着急。

　　天兵只觉尴尬，才继续说：“锦明神君有所不知，锁魔楼的封印有所松动，竟致几只孽畜逃了出来，好在其余孽畜已抓获，只是……逃了一只，不知在不在神君此处”

　　“没有”他摇了摇头，口吻依旧坚定。“出去吧，你们打扰到我了”

　　说着，他转身便回了殿内，也不顾身后的天兵。

　　天兵们在他这里碰了壁，也只好自讨无趣的撤兵离去。

　　烨瑾就远远看着，直至那些身影远去，才拔下木簪说道：“出来吧”

　　“大恩不言谢！”化回人形的小女子忙凑到他身边，带着那满脸笑意，小心翼翼对着他解释：“我也不知道我怎么逃出来的，就是刚睁开眼，就被推出来了”

　　又怕他不信，那小女子乖巧的蹲在他面前，扯了扯他的衣角，眨巴着眼睛说：“至于我犯了什么事，我是真的不知道”

　　“嗯！”显然也是信了这番话，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大门，“你可以走了，只要不害人，只要别出现在天界，随你去哪”

　　“我……我走不得啊”一想到那些天兵还在到处收搜捕她，也指不定外头早已设下天罗地网。她一咬牙，还是觉得留在此处最安全。“我求求你好不好？你就留下我嘛”

　　“出去”仍是冷冰冰的口吻，就连多看她一眼也没有。烨瑾只是指了指大门，依旧重复那二字：“出去！”

　　“锦明神君”那小女子咬了咬下唇，干脆就抱住他的腿，开始哭哭啼啼起来：“我太惨了，无父无母的，也不知自己来自何处，更不知道自己是谁，自睁眼苏醒就在锁魔楼里，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法，怎么进去的。这好不容易出来了，却也是人人喊打 ，连个去处都没有。我真的太惨了。”

　　这一边哭着，还不忘偷偷抬头看他一眼。

　　她不停哽咽，又埋头抱了抱他的腿：“我怎么那么惨啊！罢了罢了， 此处若不留我，那我……便到其他地方祸害别人去！”

　　说着，那小女子起身就要走，却是烨瑾比她快一步，伸手拦了她的去路。

　　“作甚啊！”她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闹足了脾气，又偷偷的去看他。

　　“你可以留下”他似乎做了最大的让步，“但自此不准你离开神殿半步！”

　　“好的好的，我打死都不走”得到他的应允，这小女子倒是格外的欢喜。

　　她仍是噙着笑：“嘻嘻嘻，锦明神君啊，您真的是一个好神仙。这样吧，我帮你洗衣做饭可好？”

　　这般的讨好，这般的乖巧模样，看在眼中也是让人疼惜。可他仍旧一副冷面冷心的模样，只回道：“不必”

　　她苦苦思索，又是凑到面前：“那我替你捶捶背揉揉肩？”

　　“不必”

　　“要不，给你打扫庭院吧”

　　“不必”

　　“嗯！那我帮你暖床好了！”

　　“闭嘴！”

　　被呵斥的小女子终于是老实本分了，忙乖巧的躲在他身后，却不料他突然回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啊？”她挠了挠头，半天才说：“我没有名字啊”

　　烨瑾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那眼眸里，有着感同身受。

　　“那就叫言念吧”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忽然低头一笑：“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