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上有着无名香气,像是清晨朝气深林里最初掉落的那颗露水,百年老木新生裂纹散发的微微辛辣,成熟的蜜蜡无言包裹住沉睡蚁虫,一切都是潜移默化,无法言状。就像氧气存活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也渗透在无色的大气,什么也控制不了它。
我就是那个熟睡的蚁虫,再也无法睁开眼,看到跨越几个世纪而来惊叹这块琥珀精美奇异的人。
仓库旁的木屋有着两张翻身即落的窄床,一天的疲惫像拳头一样给我重创,能有落脚处就是恩赐,又怎敢奢求其他。
升起的太阳没有任何遮拦的从透明窗照射到被子上,强烈的灼烧感让我喉咙都变得干燥。起来后却发现身旁的那张床铺整洁的像是从未被人触碰过。俄尼索斯昨夜是跟着我进了屋子的,一进屋子我就一头栽倒在靠窗的床上,将伤疤的灼痛全都抛诸脑后。
新的一天,头脑也是新的血液,只因身旁空无一人便让我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鬼知道这是不是又一个“全新的开始”,事实上从今天开始的每一个早晨我都会这么怀疑自己。
我看到了屋子另一边的墙角有着一个长方形的镜子,就主动走过去想检查一下自己的伤口。
镜子摆放的位置及其巧妙,正对着并列的两张床,窗子里的光像是一个巨大的聚光灯束投放进来,整个屋子都变成温柔的金黄色。
此刻镜子里脱去上衣的克洛娃就像是一块上好的羊脂肥皂,只是这“肥皂”的刮痕属实多了些。
昨天的新伤大多集中在背沟的周围,长长短短细数的话怕是有十多条。后颈处的淤青有扩散的迹象,乌青一片像是一团黑云在皮肤下游走,在那上面两指宽且略深的伤疤愈显狰狞。
我侧着身忍住酸疼去用手轻轻触碰它,脑海中不知为何想起昨晚那一闪而过的温热触感,经过一晚的时间它已经基本结痂了,摸起来有些凹凸不平。
留不留疤其实并无所谓,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洗个热水澡让这种酸胀感赶紧消失。
木屋的门突然被人打开,屋子立刻里有另一道光亮侵入,这里与门口是隔了一堵墙的。但近来的人脚步不紧不慢,很快就能走完这短小的距离。
在他的影子从余光出现的同时我迅速的转过身,那件深色罩衫的扣子此刻真是碍手碍脚。
“俄尼索斯?”我系着最后两颗扣子,试探的问道。
“嗯”好听的声音传来,我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此刻他无疑是这个世上我最可以信任的人了。
他回答后就向我的方向走来,直到立足在我面前。高大的身体阻挡住大部分光源,我周身立刻暗了下来。我习惯看着别人的眼睛,显然他并不是。
此刻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只是停留在我的颈部,然后向下看到因为慌乱彻底系错了位置的蹩脚纽扣。鼻息喷出一股热气,他的笑意总是刻意藏起来,嘴角微微抿起却不牵动皮肉。
“呃,我刚太着急了。”我几乎立马反应过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对面人的手却比我的反应快了不止一星半点。
他的手很好看,圆润的指甲修剪得当,骨节修长有着好看的弧线,掌心是十足男子气概的宽厚。手臂上的青线一路延伸顺着小臂蜿蜒向上。
我下意识咽了口水,因为这距离过近了些,他因为专注而微微前倾低头,将我的纽扣一个一个解开再重系,指腹时不时会划过我腹部的皮肤。但我的注意力几乎全部存于他是个好看的人这一点。
狄俄尼索斯,如果没记错这是个希腊神话中酒神的名字。还真是人如其名,活像是宙斯的礼遇一般的美貌。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门外有人在叫喊。
“有人在吗?”
我侧着身子从他与镜子间挤了出来,小跑着到门口。
门外站着的大概是农场主的儿子,是标准的金发碧眼,显然昨晚的灯光并不足以叫我看清并记住在场的每一个人。
“早。”我微笑着给他打招呼,他的回答不知为何却满了半拍。
“唔,早。”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看着我就没了下文。
我忘记了方才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上的淤泥早已经干瘪,一觉醒来整张脸都是一览无余的。
正主的脸很是对的起博讷盛产美人的名号。
“有事吗?”我被盯的有些不好意思,打量一下他怀里抱着的灰绿色包裹,显然是有事而来。
“哦抱歉,你实在是太美了小姐。呃,这是我母亲叫我来送给你的干净衣服,如果你想要洗澡可以去主屋的二楼浴室,就在我们的卧室旁。”他紧张时说话话像是连珠炮,一个接着一个还毫无逻辑。"我可以带你去,我、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需要的话。”
看着他因为害羞憋的通红的脸,我有些想笑只能硬生生忍住。
“好的,我想我应该能够找到,谢谢你。”这个向日葵一样的小哥有点可爱。
“没事的小姐,你不用和我客气。”他挠了挠头,又杵在原地呆呆看着我。
我觉得此刻寄人篱下的身份和这间屋子的简陋都不具有让我请他进来喝杯茶的资格,所以现在一扇门隔在我和他中间真的有些尴尬。
“呃,谢谢你。”我拿过他手里的包裹。“如果没事的话,我想一会儿再去洗。”
“当然没事了,你可以随意。”说完他礼貌的向后退了几步,我把这当作是同意我关上这扇木头门了。就在我保持着微笑就要和上门的时候,一双手突然从门缝插进来,吓了我一跳。
只见他用力把门掰开一个缝,开朗的笑着同我说:“哦抱歉,我忘了自我介绍,我叫亨利·马利奥,你可以叫我亨利。”
“噗,好的亨利,我叫克洛娃。”他局促的样子叫人忍俊不禁,好在这次他主动替我关好了门。
真是个可爱的家伙。
我抱着这样的念头,脸上还带着笑的余味,转身就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靠立在墙边的俄尼索斯。
见我在盯着他看,短暂的目光交汇后他一言不发的走回屋子里。他周身的氛围可谈不上低沉,因为从我第一次见到他起就觉得空气里像是有一堵墙在我跟他之间,无关距离。那是
一种含蓄内敛的感觉。我认为那可能是来自他原生环境的骄傲,拒人于千里之外。可后来我发现彻头彻尾都是我错了。
他可以是所有人的太阳,但他的低沉只限于我。
我跟着进去,将亨利的包裹放在床上打开。里面是两件裙子,还有较为轻薄的内衬白底裙。我搞不懂这里的姑娘为什们都对裙子过分偏爱,这真是十足的不方便。如此看来我身上这件天鹅绒的裤子还真是“克洛娃公主”留给我最珍贵的礼物了。
仔细的将一件灰布裙子折叠重新包好,我看到在另一张床上背对我躺着的俄尼索斯,像是要一个人美梦一番的样子。床下面是他的皮靴,而鞋边缘上那些深色的湿润泥土表示他刚刚一个人去过一些地方。这种黑土只属于清晨的森林。
“俄尼索斯,我去洗个澡。”打开门前我小声的说了一句,但屋里的人丝毫没有要回答我的意向。
这个年代的家庭农场大多是用一根根较为笔直的细木头桩钉起来的木头屋,所以隔间这个词也就是表面意思。这个时间人们大概都去了农场里,我一上楼就看到了这个正中间的浴室,它处于两个卧室的中间,墙都是用木头堆砌的,虽然很密集,但还是让我怀疑这里的密闭性。
显然初来乍到的人是丝毫不会看出来这里的哪颗木头有缝的,但住在这里的人就不一定了。
如果我没记错昨天晚上出来的人里有除了马利奥还有两个男性。
这一切疑虑都在我揭开提前打好的热水桶盖子后烟消云散了,温热的水蒸气扑面而来,让我整个人都舒适的不少。几乎没有犹豫的,我开始对着还算封闭的木头门脱下衣服。
左边的墙面突然传来一声轻响,我警惕的将领口拉好,难道是主人在这里养了宠物?
“谁?”
突然看到深棕墙面上有一个光亮的小孔,瞬间让我毛骨悚然,就在我打算走近一点看清楚时,浴室的门突然被人猛的拉扯开。
我被突然出现的俄尼索斯和他脸上的愠怒吓了一跳,接着不由分说的闯入扯起我手腕就向外走,一路不停,一直走到马厩里正在休息的白马旁,这举动让我困惑不已。
他充满力量的托举,可以说是将我"丢"在马上,这牵扯到我脖子后的伤口让我疼的呲牙咧嘴。我老实抱紧手里的包,他已经解开缰绳跨坐在我身后,用马鞭结实摔打在马身。
“等等,俄尼索斯,我们要去哪里?”回答我的是耳边阵阵的风声,马儿有些轻车熟路的从农场的矮栅栏越了出去,强烈颠簸让我感觉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我侧着身去看主屋二楼窗口的那个黑影,究竟是谁。俄尼索斯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俄尼索斯,你看到那个人了吗?”
我们很快进入了一片茂密的森林,光和影的分割在不断前进中混乱十分,太阳就像是一个监视器一样若隐若现,我想若是从高处看此刻我们两个会像是一只快速爬行的蚂蚁。
“如果看到了,我会把他的眼睛挖出来踩碎喂狗。”
他的声音没有因为马蹄的颠簸而有半点颤动,没有过多的语气渲染,那字眼就仿佛有毒的荆草直入鲜红的心脏。
我们在一个宽叶植物丛生的地方停下了,奇怪的是枝叶交错的入口处总有些许白雾溢出。
他此后的举止都是冷漠的,利落的翻身下马拴好缰绳。又自顾自的向森林深处走去丝毫不给我插嘴的机会。
不是很熟练的从马背上滑下来,我只能小心翼翼的跟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的他有些可怕,和木屋里那个系扣子的他判若两人。
走了不久,我只觉得周身的气温都高了些,有氤氲的水汽趁着呼吸偷偷溜进鼻腔。这里是个天然的温泉池,四周高高的植物丛交错,纵眼望去是呈现"s"形状的水流走向。
走在前面的俄尼索斯突然停了下来。就在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阵白影闪现无名香气袭面,接着入眼就是白花花的…男性倒三角的上身。
轮廓好看的结实胳膊,肩胛骨宽大的像是藏了两个翅膀,还有两个很深背窝在裤装的边际线,像是能放养池鱼一般的背沟一路延伸向下…
我的天,他怎么能就这么直接在我面前脱掉衣服。
脚下的木枝因为他的转身而发出噼啪响声,我赶紧闭上眼转向一边。空气瞬间近的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不脱吗?"他的嗓音像是蜜糖,却总是说出砒霜一样的话语。
那无名的香气扰乱的叫我心神不宁,我现在猜想是不是这周围的什么花株发出这种味道。因为我从未在他近身时闻到如此昳丽的味道,像是醉人的酒精。
"那个…我脱。"此刻我的样子一定像极了整过上的红薯好笑极了,手上的动作更是慢吞吞的,我只是尽力不想惹怒这个易燃易炸的人而已。
"太阳到头顶时我就离开,你随意。"说完他径直向着右边的温泉池走去。
这下轮到我为自己脑袋里那点不干净的心思而羞耻了。人家只是想叫你抓紧时间,你却在想……
我对着自己的脸拍了两下,看了下太阳已经很接近正午位置,便加快了行动。
"s"形的温泉池周围都是植株,所以完全不用担心彼此会尴尬。况且同俄尼索斯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有一整天了,抛开他救了我命不说,除了骄傲了点、脾气大了点,我暂时还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良癖好。
某种程度说,可以说他完全对我不感兴趣?平常人怎么会在树林里守着一个几乎不着寸缕的女生几个小时什么都不做。怎么说原主的美貌也是很有侵略性的。
说不定在这里他这个年纪的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又或者在为了谁守身如玉呢。
整个沐浴过程,包括回到农庄的一路上我都在心里八卦着无数个可能。
年轻,帅气,身手不凡。放在哪个时代都是标准的万人迷呀。
但这些也就是放在心里想想,每次一直视他那双鹰一样傲娇的眼睛,都会直接打消我和他套近乎的冲动。
"克洛娃!!"我们前脚刚快到农场的正门,隔了老远就传来亨利充满活力的声音。这让我也不禁有种被人惦记的喜悦感。
"嗨!亨利!"因为穿着裙子只能侧坐着的我稳着身子,从抓着的缰绳上抽出一只手向他挥动着。
"嘶~"
马儿叫了一声突然快速的跑了起来,在几顷的农场边缘狂奔,卷起一阵尘土。我来不及分辨是什么情况,手从缰绳上脱落,因为我侧坐着在俄尼索斯的双臂中,这样的颠簸很有可能让我从旁边滑落。
俄尼索斯貌似是故意的加大了双臂之间的距离。我慌乱中只好用左臂揽住他的腰身。
这里的男生并不是都会穿着腰封,但俄尼索斯一直都会穿着皮面黑亮腰封。据说这是常年骑马的人才会穿来固定身体的,从前见这种装扮也都是在马术节。
刚刚沐浴过的发丝还在滴着水,他薄如蝉翼的绵衫遇水就变得透明,丝缕分明的在他健壮的身体上印出轮廓。当我隔着粘湿的衣服感受到皮肤温度的时候,热量在两个人之间传导。
我听到头顶传来舒适的呼气声,但我不敢断定,毕竟那只是一个声音。我应该庆幸自己此刻看不到他的表情。
那狂妄不可一世的,仿佛要将人骨头拆开熬汤一般的憎人眼神,全给站在稻草旁等待的亨利看去了。
这是上了烙印的他的所有物。
谁都不可以闻到她的香气。
法兰克王国从来没有人敢抢夺俄尼索斯公爵的东西。
不是因为这个亲王暴戾无常,阴晴不定。
相反,这里从来没有人见到过他生气的样子。他总是笑着的,做冰山一样查尔曼国王身边的那颗太阳。受子民的喜爱和疼惜,做舞会上淑女们最爱的舞伴。
又或者,见过他怒气的人,都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远处,法兰克城都亚琛的城堡里。高高屋顶上是用彩色玻璃拼接的耶稣圣母图,石砖随着年代更迭已经变成了泛湿的灰色。
这里有过多少国王加冕,城门就有无数的新鲜尸首示众。亚琛里的老人们见惯了王朝更迭,年轻的公民还在为此唏嘘不已。
可无论世道如何变,无论白天黑夜。过王的宫殿总是灯火通明的,除了这位新受封的查尔曼国王。他经常叫侍女吹灭屋顶所有的蜡烛,也从不去到金碧辉煌的荣誉殿堂。
他喜欢一个人待在城堡最高的屋子里,无关黑夜白天。
法兰克王国下的次国很多,可选为都的城市也数不胜数。新国王拒绝了教皇兴旺国运的教条,选了这个孤独了百年的城市。
他喜欢这城市的名字,喜欢这里的人们亲切的呼唤它的耳名,像是母亲温柔的声音在唤他一般。
阿亨。
查尔曼是他的姓,王不需要名字。
他看到远方城郊黑点大小的马车在靠近着,后面浮起的沙尘好不真实。那里面的人会是他将来的王后。
他们会如教皇说的一般,结婚生子,让伟大的法兰克王国繁荣下去。
这样他无力低垂的左手也会像右手和双脚一样被打入冰冷的铁,成为城堡一面墙上少有人看到的画。
他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终于爬到了城堡最高的地方,他以为不会有人再能找到他,没有毫无意义的生,没有遁入虚妄的亡。
后来的每个夜里,他都会在无尽的坠落感中惊醒。
无休无止。
清茗真的有亚琛这个城市,别名叫阿亨。在德国,很美很美,所以我在想,也许金泰亨上辈子真的会是这个城市的王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