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苍狗。一转眼便三年过去,沈疏横还是音讯全无。楚知意自不耐烦等人,更何况一等就是三年。
等到后来她收拾了行装,北上进京。
京师多么繁华啊,一点都看不出乡里农家百姓的劳苦。华灯上,不夜天,东风夜放花千树,水袖翩翩。长相思,到长安,寄身乡野蒿里人,此苦难言。楚知意知道,那是下界百姓民脂民膏堆砌出来的。她不愿再看,随意找了一家客栈便歇了下来。
第二天,街上一反常态地人声鼎沸。楚知意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科举放榜了。她本就鄙弃这迂腐的规矩,便也没太在意。
到了下午,是榜首的游街。状元、榜眼、探花三甲骑马过长安,感受那“春风得意马蹄疾”之快慰,是为一景。楚知意坐在酒楼上,品着一杯青梅酒。酒很淡,裹挟这一丝淡淡的酸涩。这酒沈疏横爱喝,楚知意却始终品不得此酒的妙处。不知怎地,她心里一悸,眼泪便差点下来了。
奇怪,明明没有想他。
楚知意对游街没有任何兴趣。纵使状元又如何,不过在那朝廷上混得一官半职,若不与佞臣同流合污,几年就被贬了。她抬起头,忽然想看一看那三个倒霉蛋到底长什么样。
一看之下,楚知意险些站不稳,等回过神来,手上的酒杯已经被无意识的捏碎了。
沈疏横骑跨在马上,尽力避开拥上来的人群,暗自吐槽当状元的麻烦。正待抬头,却被一道白光晃了眼。
一块玉狠狠地砸在了马蹄边。玉的碎片溅起,划破了马腿。马受惊了,前足高高扬起,险些把沈疏横掀下马来。等他控住马,再抬头看去,却只能看到楼阁上一群指指点点的凡夫俗子。
沈疏横看着那被马蹄踩入泥尘的纸条,笑了。
“上邪,我欲与卿相知……”这正是他临行之时送给楚知意的,也正是他多年以来想跟楚知意说的话。他又想起初识时楚知意的自报家门来:“我姓楚,名知意,不知的知,心意的意。”
南风知我意。楚知意,你比南风都无情。
楚知意跌跌撞撞的走在栈道上。她忽然发觉手有点疼,便举起来仔细勘查。手被刚才破碎的瓷杯划破了,血糊开来,黏腻了一手。青梅酒浸泡了伤口,被风一吹便烧灼一般地疼了起来。她舔了舔伤口,腥膻的、苦涩的、还带了些青梅酒的酸,似她那无疾而终的感情。
楚知意啊楚知意,你苦苦等着他功成名就,他倒好,一朝高兴长安道。果然无耻,果然可笑。
下雨了,散入珠帘湿罗幕。楚知意没有带伞,便在一银杏树下躲雨。一双大雁自山崖下落。她抬头望了望,忽然想起年少时和沈疏横去四方游历。一只大雁横死于山崖下,另一只大雁飞回来,看到死去的同伴后悲鸣三声,径自触地而死。然后,沈疏横便纠缠着给她唱了一首曲。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后面半曲呢,怎么不唱了?”那时的她问。
“没意思,哀哀切切的。”那时的他答。
可不是吗,哀哀切切的,多可笑啊。现在的她想。
她拔出“鸿雁”猛地往树上扎去,似是要发泄掉所有的精力才能得心中片刻安宁。
剑刃很薄,虽然锐利但经不起摔打,很快便断了。楚知意用断剑挖了一个坑,把剑埋了下去。
“沈疏横。”她想,“总有一天我要用你给我的毒,把你杀了。我要让你所追求的名、利,都和你一起,见那肮脏的黄土去吧。”
村里的秀才往往能齐聚一堂大谈国事。这次他们谩骂的对象从蠢皇上换成了当今新科状元。这个状元虽然文武双全,但却是个不要脸的货,与前朝指鹿为马的赵高有的一拼。
状元很快便当了尚书,又凭借阴柔的长相与一流的马屁功夫,把当今圣上哄得一愣一愣的,然后便平步青云地做了宰相。他不动声色地杀了一批曾经与之作对的官员,连户部侍郎都没能保住项上头颈。
这世间总是如此玄妙。一个人不想去接触另一个人,恨不得连那人的消息都一概屏蔽,但那个人的点点滴滴便会像水一样无孔不入。楚知意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放下了,但听到沈疏横消息时,心里还会骤然一痛。楚知意知道这是病,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医治。她也是第一次动情,却不知道情动时会那么疼,那种痛一点一点地咬着心脏,好像爱情烧灼了她的魂魄一般。
楚知意隐居了起来,不想再为他人医病了,她连自己都医不好。
不知哪一天,楚知意伤了脚,便拖着一条伤腿上街买药。
药铺很大,是由城中一个大户经营的,跑堂的小二都有好几个,活像一个喧闹的饭馆。楚知意选好药正要付钱,忽然听得药童与同伴正谈论着什么。
“哎,你听说了吗?那个宰相,就是几年前新科状元。”
“听说了呀,他不是前几天死了么。”
死了?死了。死得好。楚知意心里骤然一痛,进而生出一种病态的快慰来。
“哎呀,那个宰相啊,是千古难遇的豪杰啊。忍辱负重,亏得我之前还误会他来着。”
“可不是吗,谁能想到他步步为营只是为了刺杀皇上啊。啧啧啧,最后竟然落得个剑断人亡。唉,听说他还是前几年武林大会的魁首。”
“这下那个狗皇帝肯定有的受咯。”
什么?!
楚知意的手瞬间冰冷了,她跌跌撞撞地跑出药馆。后面的药童抱着她的药,跟着她跑了几步发现跟不上便作罢,暗自纳闷一个伤了腿的人怎么会跑的那么快。
楚知意感觉心脏痉挛一般的疼,她知道那是误会冲破心脏时的感受。误会是一种蛊,若要根除便要开膛破腹。
“沈疏横,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把你拦下来,即使把你打晕了也不让你走。”
我看那风萧萧兮易水寒,我怕那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沈疏横,你就是个混账。”
楚知意浑浑噩噩地回家,牵了马,随手收了一包行李,便急着上京。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长烟落日孤城闭。
“这位姑娘,现在进京须得搜身,实在对不住。”
“无妨。”
“嗨呀,还不是那前宰相。”这个小卫兵瞅了瞅四周,压低声音抱怨道。“现在啊当今圣上都风声鹤唳了。”
“对了这位大哥,我问你个事。你个宰相,他……当真死了?”
“那还有假,都被抛尸御花园水池,死的透透的了。我听说,那御花园里养了一群王八,任你通天的能耐,扔下去不出一个时辰也会被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多谢,我知道了”
“哎呀,你也知道,没有尸身就连轮回都进不了……诶,你这是什么?”小兵从楚知意怀中摸出两个瓶子来,一个青瓷,一个白玉。
“这……是药。我是一名郎中。”
“当真?”小兵拔开盖子,“治什么病的?”
“腿伤。我腿有旧疾,难以根治,便随身带药以缓解疼痛。”楚知意腿疼的厉害,便随口诌了个谎。
“哦。”小兵没仔细问,闻了闻便还给了她,“进城去吧。”
楚知意握着那失而复得的瓷瓶,胸如擂鼓,手心的汗差点使那脆弱的瓶子滑下地去。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她脑海里慢慢形成了。
十日后,宫中多了一名女医官,为数不多的人见过她。传言到其人长相倾城,医术卓绝,有妙手回春之妙,深得圣心。这名女医官生的一幅好相貌,不会武,却跛了足,因而没有人防她。
楚知意坐在御花园的池边,看着那口古井无波,心中郁郁。石头上趴着几只老龟。它们伸着肥硕的头颈,脸颊上涂着两坨夸张的腮红,张着嘴打着哈欠。这是吃饱后的餍足,是由民脂民膏、志士之魂,是由楚知意爱人的血肉所堆砌出来的。
楚知意很烦恼,为了接近狗皇帝,她做尽了平生最不耻的事。倘若沈疏横知道了,可能会直接气得诈尸跳起来。但是她还是没有博得狗皇帝完全的信赖——她喝药时还需派内侍试毒。
真棘手啊。有些人就是这样,自己做了负尽天下的事,却还怕死得紧,要用别人的命来为自己排雷。
这一天晚上,楚知意做梦了。她梦见有两个小人争先恐后地给她灌药,那药量非比寻常的大,入口苦涩又辛辣,寻常人吃了与砒霜无异……
她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摸了摸床头那两个药瓶。
第二天,她照常给皇帝熬药。药香氤氲着,轻轻撩拨着楚知意锁着的眉头。她知道沈疏横生前换上来的新臣虽然表面奸诈,内心却忠良,所以现在只要杀了那皇帝……
桌案上,一个青瓷瓶横倒了,骨碌碌地滚到地上,摔成了一片片。药开了。楚知意无暇去顾及那粉身碎骨的瓶,连忙把那火扑灭了。
“陛下,这两天的药量较猛,寻常人是大抵受不住,就让臣为您试药吧。”
翌日,帝崩。皇帝的死相十分可怖,七窍流血,眼珠子瞪得大大的,似乎要蹦出眼眶来。嘴半张着,似乎有未尽之言。
楚知意在喝下那药后就知道自己决计活不成了。她倚靠在大殿的盘龙柱上,冲着从龙椅上掉下来的狗皇帝直笑。朦胧间她好像看到沈疏横从殿外向她跑来。
果然是将死了啊……上天真待她不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然后呢?”我问他。
“然后啊……”他促狭地一笑,默默组织着语言。
“阿爹,母亲找你。”柜台后面跑来一个垂髫的小娃,眉眼间灵动极了。
“抱歉啊,这位公子,内人找我。”他隔着幂篱冲我笑了笑,把那装着“雁丘”的酒瓶推向我,“公子,不打算喝一杯么?”
酒楼的柜台边站着一个穿着劲装的女子,逆着光看不清面貌。
纷纷暮雪下辕门。我拿过酒杯斟了一壶酒。酒瓶的背面刻着《雁丘》:“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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