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言又去逛窑子了。
皇后的懿旨传到东宫的时候,尚是破晓时分,几缕微光自天际缓缓晕开,带着暮春料峭的寒意。
我被侍女雪姿从榻上拎了起来,殿里的宫娥跪了一地,待我睡眼蒙眬地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内侍这才开口宣旨。
我还未得清醒,垂着下巴在那内侍面前眯眼睛,混沌中,我似乎听到他说,太子彻夜未归,皇后望小郡主尽快出宫将殿下寻回。
我困得东倒西歪,雪姿替我应承了下来,那内侍也不怪罪,说了声有劳,便带着身后的小太监回去了。
这种情景不知已经在东宫出现了多少次,雪姿她们早已见怪不怪,连打发人也越发驾轻就熟起来。
这么一折腾,我瞬时没了困意,看着雪姿手中的出宫令牌,恨得咬牙切齿。
我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像我这么倒霉的人了,还没嫁来东宫,就整日奉旨寻找出墙在外的夫君;这世上再也没有像苏瑾言这么不成器的太子了,逛窑子还要明目张胆,尽人皆知。
我恨恨地往外走,路过苏瑾言的书房时,踹了一脚他的房门,摔了他的宝贝花瓶,这才不情愿地出宫去。
街上人影稀少,时辰尚早,云良阁门扉紧掩。
我叉着腰站在门前,眯着眼睛挥了挥手。身后的侍卫会意,抬脚踹向了眼前的沉木门。那雕花门扉嘎吱嘎吱摇晃了一会儿,而后轰然倒塌。
“又踢坏了门!”鸨娘尖厉的叫声在耳侧炸开,刺得人心慌。
依稀间有脚步声传来。
曦光顺着破落的门扉洒了进来,我抬眼,看到一袭玉冠白袍的男子自里厅缓缓而来,薄唇微弯,细长的桃花眼中似有点点星光,亮过了晨时的初阳。
那当真是再俊美不过的容颜,我愣愣地看着他许久。直到他徐步来到我眼前,我这才缓过神来,恶狠狠道:“苏瑾言,你怎么又来逛窑子?”
苏瑾言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因为这儿的女子长得漂亮啊。”
他瞥了瞥我,突然低头凑到我脸前,勾了勾唇角:“至少比你漂亮。”
说完,他便笑着从我眼前走了过去,留下随侍替他收拾烂摊子。
我气得直跳脚,很想冲上去踹他两脚。
我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小身板,又看了看身旁笑得娇羞的一众姹紫嫣红,瞬间觉得苏瑾言说的很有道德。
我不甘心地冲那些女子哼哼了两声,也跟着苏瑾言走了出去。
每次苏瑾言见到我,总会冷嘲热讽我两句,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只知道他不喜欢我,我也讨厌他。
回到宫中,苏瑾言就被皇后殿里的内侍带走了。我慢吞吞地回了东宫,雪姿在宫前等我:“郡主,六殿下来了,在花园等着呢。”
她这么一说,我方想起,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齐嘉了。
我朝花园走去,离得还很远,就看到了那个穿着一袭青衫的人,他正远远地看着我,嘴角带着一抹笑意。
我走到他身前,觉得他比离开时还要瘦。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眼睛漆黑清亮,唇薄而红,下巴尖削,长得干干净净的,比女子还要好看,只是瘦得太厉害。
他看到我,笑了笑:“出宫去了?”连声音都是轻软的。
我噘着嘴点了点头。
他没再多问,只是从袖子里拿出几个玉石放到我手里:“这次去南方赈灾还算顺利,在街道上看到这些小东西,想着你一定会喜欢。”
我把玩着玉石,开心得不得了,觉得齐嘉是这世上最懂我的人。宫里这些人都好生无趣,每次只会送些绣裙和步摇。
齐嘉笑着说:“小心放着,若被皇后瞧见了,肯定被收了去。”
他笑的时候很好看,眼睛温润清明,不像苏瑾言那样,明明笑着,却让人觉得他在生气。
齐嘉又和我讲了一些宫外的事,后来天色渐渐暗沉下来,他这才回到自己宫中。
齐嘉走后,雪姿对我说:“郡主,你既然住在东宫,还是不要和六皇子走太近为好。太子留恋烟花之地,六皇子却德高望重,如今朝中大臣对太子越发不满。六皇子虽无异心,但这样,皇后总归是不安心的。”
我冲雪姿翻了翻白眼,这话她不知已经说过多少次了。齐嘉自小失去母亲,又不得皇上宠爱,在冷宫中长到十五岁,他一向规矩,皇后为何会不安心?
正说着,宫门前突然传来动静,我朝外望去,看到苏瑾言在一众内侍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大抵受了皇后的责骂,脸色阴沉,看到我后,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我顿时有些委屈,明明是他自己逛窑子被罚,与我何干?
“殿下定是在宫前遇到了六皇子,与郡主无关。”雪姿安抚我说,“慕王爷从边关给郡主寄来了东西,郡主不去看看是什么吗?”
闻言,我眨了眨眼睛,也顾不得再和苏瑾言赌气,就拎着裙角朝殿里跑去。
我有七年没见过爹爹了,他在我八岁那年带着哥哥们去了边关,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京看过我。我想,他一定是不舍得我受苦,才将我养在京中。可是,我宁愿跟着他去西北,也好过留在宫中。苏瑾言不喜欢我,我也不想和他住在一起。
苏瑾言被皇后禁足半个月,整日黑着脸。他不好过,也不让我好过,害得我也没办法出宫去玩。
他喜欢和我讲窑子里哪个姑娘会吟诗,哪个姑娘会弹琴,然后再刻薄我一番,最后笑得像狐狸一样看我气得跳脚。
就这么闹了几日,这天清晨,我坐在花园里无聊地踢着脚下的石子,身旁的苏瑾言笑着冲我勾了勾手指。我疑惑地凑过去,听他道:“我带你去宫外玩吧。”
在宫里闷了许久,我有些心动,但仍是害怕:“万一被皇后抓到怎么办?”
苏瑾言低声说:“抓到又怎么样,皇后这么宠你,何时罚过你?”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对,皇后虽然爱念叨,但确实从未责罚过我。
我和苏瑾言来到东宫最偏僻的角落,看了看朱红的八尺宫墙,我缩了缩脖子,只觉就算爬一天也爬不过去。
苏瑾言看了我一眼:“我抱着你,你先上去。”
说完,他便将我抱到肩头,嘴里还念叨着:“你怎么重了那么多?”
我翻了翻白眼:“你有多久没抱过我了。”
我的手扒着墙头,努力地用胳膊挂在墙上。
苏瑾言问:“我松手了。”
我刚想答应,却见墙那边跑来一队侍卫。我一惊,便直直从墙上掉了下去。
然而,没有预想中的疼痛传来。我疑惑地转头,看到苏瑾言被我砸在了身下。
我慌忙从他身上起来,他眼睛紧闭,脸上带着痛苦之色。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脸,低声唤他:“苏瑾言?”
他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应我。我觉得他应该在骗我,以前他还没有讨厌我时,整日带着我玩闹,他也喜欢这样捉弄我,最后我吓得直哭,他却突然睁开眼,捂着肚子在旁边笑。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又揪了揪他的耳朵,可他还是紧闭着眼睛,脸色也越来越痛苦。我觉得不对劲,有些害怕,不知所措地攥着他的衣襟,叫他:“苏瑾言!”
他还是没有应我。
我正要起身去喊人,他却突然抓住我的手,翻身将我压在身下!我被他弄得一愣,怔怔看着他嘴角带笑的脸。曜曜晨光从他身后洒了过来,流转层层光晕。眉墨如画,眼稍微微上挑,那样好看。
他的唇离我越来越近,我呆呆的不知作何反应,只觉得脸烫得厉害,手指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角。
然而,他却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伸手捧住我的脸,左看右看,最后啧啧道:“真的不好看。”
我松了一口气,一把将他推开,起身离开。他在身后笑出声:“脸红得这么厉害,害羞了?”我怒气冲冲地走回去,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我不知道最后苏瑾言有没有出宫,我躲在自己的殿里,不敢出门。苏瑾言也没有来找我,就这样相安无事了两日,皇上的寿辰也到了。
三月六日,景帝大寿,各位异姓王皆从封地赶来为景帝祝寿,除了爹爹。
群臣来贺,景帝在宫中摆宴,游廊里挂满红绸,我和苏瑾言一起坐在皇后的左侧。这本是一件极热闹的事,可在酒酣之时,一枚明亮的火球划过夜空。我乐呵呵地瞧着,想着谁这么应景,知道放烟火庆祝。
我扯了扯苏瑾言的袖子,侧过脸去,却看到苏瑾言脸色突然大变,起身大喊:“御林军,护驾!”
他说话间,有一群黑衣人从花园里跳了出来,挥剑朝高座上的景帝刺去。
御林军赶了过来,刀刃相接,一时间乱得不像样子。
不断有人倒下,有个侍卫被刺客砍了脖子,头滚到了一边。我吓得哆嗦,抓着苏瑾言胸前的衣襟,挂在他身上不肯松手。苏瑾言没有办法,只能揽着我的腰,同刺客争斗起来。
刺客下手狠绝,每一招都要置景帝于死地,最后不得已,暗卫冲了出来。
刺客渐少,苏瑾言因为身上有个包袱,也渐渐力不从心。他的招式越来越慢,所以,当身后的刺客朝他砍来时,他没有反应过来。我拼尽全力将他推开,那刺客的剑便直直刺入我的身体。
我怔怔地看着血瞬间将鹅黄的绣裙染红,痛得眼前泛黑,可那该死的刺客,竟然又将剑拔了出来!
我倒在地上,感觉有腥热的液体从嘴里流出。苏瑾言终于反应过来,将那刺客一剑穿心。
他将我抱在怀里,大喊:“御医!快传御医!”
他的眼睛猩红,连手也有些发抖,我想笑,告诉他我没有事,可是一张口,嘴里的血流得更快了。
我突然想到第一次见苏瑾言时的情景。那时我才八岁,爹爹将我托付给皇后,我躲在爹爹身后不肯出来。皇后身旁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那少年玉冠白袍,生得俊俏。他从高座走了下来,牵着我的手问:“妹妹,我叫苏瑾言,你叫什么?”
“慕……慕瑶……”
我的思绪混乱,声音也浅得听不见。苏瑾言捧着我的脸,手上都是血:“你乖一点,不要说话,御医马上就来。”
似乎还是他十四岁那年的模样。
我被苏瑾言带到御花园,等再回到皇后殿中时,已经不见爹爹了。我哭闹了三日,苏瑾言一直陪在我身边。后来,我便在东宫住了下来。他会教我念书,会带着我捉弄夫子,会把我放在肩头玩闹。他对我那样好,所以,当后来他突然对我冷眼相待时,我还以为他在和我玩笑。
那是两年前,他带着我溜出宫玩,却不想,在马场遇到了刺客。那时也像现在一样,我替他挡了一刀,昏迷了一个月。等我醒来再去找他时,他却像变了个人一般,闭门不见。我在他的门前站了一天,后来雪姿将我拉了回去。
我一直不明白是为什么,宫里却渐渐有了传言,说是太子近日对将军府的四小姐十分上心。那当真是个再美好不过的姑娘,温柔端庄。太子遇刺,郡主受伤,她随母亲进宫探望。于是在那个三月微光正好的午后,她穿着绣花白裙,在一地落英中遇到了苏瑾言。
那样美好的相遇,十九岁的少年,十六岁的姑娘。
虽然那时我尚未十四,很多事都看不明白,但仔细一想,大抵是皇后说要让我做太子妃,苏瑾言不乐意了。
从那时起,苏瑾言便性情大变,整日出入烟花之地。
模模糊糊中,我想了很多,刺客终于被杀尽,苏瑾言将我抱到内殿。太医院的几个老头子动作着实慢,苏瑾言发了一通脾气。
我有些看不懂他,我觉得他应该高兴才对,如果我死了,他就不用娶我了,他就可以将他喜欢的那个会吟诗弹琴的姑娘接到东宫来。
我笑,又咯出血来,苏瑾言的长衫也被染成了红色。我拉着他的衣袖,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你不乐意娶我,现在我快死了,你总该开心才对。”
“我乐意,我一直在等你。”他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声音低沉,“等你长大些,我就娶你。”
我轻笑,闭上眼睛。能听到苏瑾言说这些话,就算现在死了,我也很开心。我想,我是喜欢苏瑾言的,所以当初他讨厌我时,我会那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