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暮将行

安一走了很久，这才坐下。

将公文包和西服就那样堆放在右侧，那是一处破旧的长椅，原本的红漆被磨去，腐朽的木料暴露出来，也被磨得不成样子，但安一实在是太累了。

安一放好东西后舒适地靠在椅背上，木料刺啦作响，如老者般呻吟。而后他目视前方，椅子正好面向太阳沉入地平线的方向，寒冷的刺骨的白色的光任意洒向这片土地的四面八方，将孤独的、无助的、悲伤的人儿聚在一起。安一从未见过这般寒气逼人的暮色，满腔的疑问无处宣泄，索性将脸转过去，不再直视它。

这时，一个小孩子奔跑着一屁股坐到男人身旁，幸灾乐祸的将整个身子转向背对安一的一侧，使劲将头向下埋，未加任何修饰的笑声传的漫天都是。安一不禁发出疑惑，于是将身子略微向男孩儿的方向倾了些，就在这时男孩又将身子以极快的速度转向安一，天真烂漫的笑容下是一张悲伤落寞的脸，眼泪连成一片，顺着下巴成块地砸到椅子上。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小朋友？”安一连忙问道，并将身子向离男孩儿更近的地方挪了挪。

“爸……爸爸把妈妈弄丢了，我……我找……找不到妈妈了……”男孩那副笑容仍然挂在脸上，他悲伤着，同时笑着用抽泣拼凑成言语。“妈……妈妈说，遇到什么都不能哭，我是……我是男子汉，我哭了，妈妈就……就没人保护妈妈了。”

安一停下了上前拥抱男孩的动作，然后俯下身子，使自己的眼睛尽量保持与男孩的眼睛平行。男孩在看到这严肃的面容时收住了啜泣，但眼泪还是不停地向下坠。安一皱起眉头，用尖锐的眼神盯住男孩。

“男子汉哭什么哭？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听出了些东西，听着，你父母做错了的事怎么也轮不到你去承担。你现在需要的，是为今后完全未知的生活做好准备，而不是在这里哭哭啼啼。事情的发生总有其必然的理由，生活已经为你增加了坡度，你只有变得更加坚强，更加独立才能沿着其轨迹攀爬而上。你的父母肯定不希望在多年以后看见一个自甘堕落的男人，对吧。抬起头，从今天起，你要做个骄傲的战士呢。”

此刻，男孩儿将头扬得老高，咬紧了牙关，双手插着腰，滑稽而又坚强。

“嘿！小心点，可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没脾气的。现在的小孩子呀，真是……”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得体的男人，他左臂上挂着西服，右手拎一束鲜花，径直向长椅走来。他坐下后，将西服摊放在他和安一之间，再在其上放上那束鲜花。开始自顾自地说：

“你说哈，女人这种东西真是一点都搞不懂呀，当年公司上升期的时候对我说‘没事的呀，钱什么的可以再挣，把你弄丢了可就再也找不到了’，然后现在我创业失败了，她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说什么‘没钱？没钱你凭什么爱我？’，哎，真讽刺呀。”男人将自己的领带松开，用手肘撑着，头重重的垂着。

安一将视线移到他身旁的那束娇艳欲滴的红色玫瑰花上。忽然，一枚戒指掉滚了出来。安一正要伸手去捡，男人却率先开了口。

“五年了……我花了五年时间去追寻自己的理想与爱情。现在好啦，公司倒了，女朋友跑了，我还剩些什么呢？上个星期我不得已宣布公司破产的时候，看着当年那些义愤填膺的少年都已经变成了各自家庭的支柱，满腔的热血都在岁月的打磨中化为离开时的垂头丧气。那时候我还可以安慰自己说，没事，我还有一份令人嫉妒的爱情呢。所以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财买了这枚戒指，可，结果是什么？是嘲讽、是羞辱、是满身伤痕累累……”

男人走上前拾起戒指，和花束一起扔到远处。连同着一起扔掉的，想必还有梦想，对爱情的憧憬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回家去喽……”男人走了，长椅上的点点水渍凝聚在一起后滴到地上，叮当作响。

“安一？”男人走后，一个披着长发，穿着纯白连衣裙的女孩子将手藏在背后，斜着头从不远处看向安一。

“你是安一没错吧？”女孩子走近了些，安一对面前这个女孩子却完全没有印象。

“绝对是安一了，安一在很久以前就会在紧张的时候用手把自己的下巴托高呢。”女孩子微笑着坐到安一身旁。

“抱歉，我对您实在是没有印象，虽然我确实是安一没错，但你是？”

“还是和原来一样傻乎乎的呢，不过也不怪你，谁会记得自己小学时候的同桌呢？”

虽然女孩子这样说，但是安一还是回忆不起丝毫，又不好说忘却了，就敷衍过去。

“是你呀，真是好巧，这么多年了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呢。”

“没有变你还认不出来？傻瓜，其实刚才看到你坐在这里，我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呢。毕竟我们有好多好多年没见过了，你怎么会回来这里呀，我记得你当年是作为插班生来班里的，五年级来的，六年级毕业考试考完就不知去向了，连班都没有回，还是我帮你收拾的座位呢。”

“这样吗，真是感谢，可我……我当时是为什么要走的呢？”安一看这眼前这个女孩子出了神，周围的事物一点点回溯，远处的白光越来越亮。

“嘿，我叫梓书梦，从今天开始就是你的同桌啦。虽然你是插班生，但是和你做朋友肯定还来得及的对吧。”面前这个女孩儿的笑容温暖得如早晨照进卧室的第一缕阳光，将安一的坏心情一扫而空，但毕竟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心情是如何也不能一瞬间好起来的。

说起来，这个女孩儿在安一的生命里只停留了短短的两年，小学毕业后他们就各奔东西了。当时安一走得匆忙，还没等到回班就随着父亲前往了另一座城市。

“想什么呢？这么久没见，就没什么想要和我聊聊的？”女孩的呼唤将安一从回忆中拉回。可是，对于安一这样一个十分恋旧的人来说，同这位曾经的同桌在一起追忆过往是逃不掉的情景，可，什么都没有发生。安一对身边的这个女孩提不起一点兴趣，特别是当他强迫自己看向她那双大大的眼睛时，莫名的悲伤就从身体的某处席卷而来。于是安一索性不再看她，而是坐正，任由白光铺洒满他的整个身体。今天真是太累了……安一就这样瘫坐在长椅上，注视着漫天的白光，时间也变得慵懒，风儿吹动安一的发梢，也吹走了周围全部的喧嚣，陌生的女人不再哭闹，陌生的男人不再哽咽，陌生的孩童不再满是疑惑……

女孩已经走了，安一对这并不感到惊奇。此刻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所谓，肩上一直扛着的东西也全部撂下，所谓的梦想分文不值，再没有无聊的人随意进出。安一享受着这静谧的时光。而此时，一个老者缓步走到他的身边，从他拐杖落地的声响来判断，老人已经十分衰老了。

“不好奇为什么夕阳是白色的吗，年轻人？”老人小心坐下后，拄着拐杖目视夕阳，慢慢地说。

安一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眼睛在白色中摸索着出路，但显然已经被完全吸引住，无路可走。老人眯着眼睛同样凝视着白光，继续说道：“老家伙，好好休息吧，你已经什么都不用承担了，思念对于你我来说早已失去了意义。不过这样说倒也有失偏颇，如今静下来想，很多东西的离去都有其自在的理由，落下的秋叶来年又会以另一种形态回归到桠枝上。我们不断失去，也在不断获得，这其中的道理细嚼慢咽起来，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老人缓缓道来，他似乎并没有同安一说话，而是在同自己对话。安一意外地将老人全部的话语都存进脑里，再细细研磨，乳白色的汁液一滴一滴浸透安一空乏的心，其间的裂隙被一点点弥补，太多的人和事从眼前划过，正如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傍晚。安一也是这样一个人坐在长椅上，面对着落日满身失望。那时支撑着他的东西几乎在一瞬间全部弃他而去，任由他于世间随波逐流。安一勉强地打完了那天的最后一个电话，他已经下决心要离开那片伤心地。天黑得很快，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嘲笑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他就那样放空心绪，慢慢回味他那有趣的二十七年。就像是翻开了一本写满笑料的悲剧，可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勇气弃一切而去。虽然很幼稚，但他始终相信记忆深处某人告知他的那句话“一个人是不可能活下去的，就算你再落魄也总有需要守护的东西支撑着你继续前行。”

安一清楚的明白，在十一岁那年，他的生命就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

第二天凌晨，安一就乘上了开往故乡的列车。

“安一还是没有告诉我那时候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呀。”书梦将手搭在安一肩上，紧紧搂着他问道。

“喂喂喂，我还在工作呀，真是黏人的不得了。其实也没什么原因，主要由于我父亲是商人的缘故，我的童年几乎没有在同一座城市待很长时间，经常是要往返于很多个城市之间。而他又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带我，就强制我们随他一起奔忙，虽说家境一直很好，但常年的奔波会让人很没有安全感，可能母亲就是因为这个才离开父亲的。之后母亲就带着我回娘家了嘛，也就是你上小学的地方，本以为之后就不用换地方了，可父亲执意要让我去他的大城市读高中，为了防止母亲的不同意，那天考完试他就把我带走了，甚至都没有和母亲说一声，所以才会不告而别的呀。”

“原来是这样，可那之后为什么没有回来，而是选择留在那座城市打拼呢？明明很想念母亲的吧。”

“是这样没错，但是当时父亲已经在那为我买了一栋很大很大的别墅，可只是为我垫了首付，我记得当时他是这么对我说的，‘假如这套房子给你自己买，你要花多久呢。自从我把你带走后你就一直很思念母亲的对吧，可是像现在这样的你有能力保护她，给她想要的生活吗？这些年你母亲的生活费一直是我出的，可父亲也老了，到那时候该怎么办？’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所以之后我就一直在努力挣钱，用五年时间就把那笔巨额尾款补齐了，虽然那栋房子因为创业失败的原因最终还是卖掉了吧。”

“那时候回来一定很累吧。”书梦将安一搂的更加紧了些。

“哈哈哈，这不是遇到了我家的小可爱了嘛，说真的，那时候你真的给了我很大的动力哦。”

书梦听到这里才又笑了起来，但眼泪还是不禁掉了下来，砸在安一肩头，正如之后的某一天一样……

安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泪珠正顺着面颊汇聚。可此刻安一的心中，是温暖的。他看见白色一点点褪去，淡黄的暮色笼罩下来，远处的远处也近在眼前。他似乎从无尽的黑暗中看见孩子们的欣慰，亲朋好友的交口称赞。他为他那艰难的一生感到自豪。

“书梦呀，孩子们都长大了，小儿子甚至记不起你的相貌，时常捧着相片感叹他有个这么漂亮的妈妈却没机会回忆。大儿子已经有个可爱的女儿了，那个小精灵和你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她经常会要我抱，那时候我才发觉自己真的老啦。谢谢你给我的生活带来这么多美好，谢谢。”

安一缓缓站起身，此刻的他已经衰老的不成样子，只得拄着拐杖慢慢向前挪动。温柔的夕阳将整片天空渲染得昏黄，浓浓的暖意直达心底，他也眯起眼，驻足观望这美好的瞬间。

忽然从正前方的长椅上传来一个男人的低声哽咽，他走进，这才听见这个可怜人的轻语，

“书梦，书梦已经走了呀，明明昨天还在和我规划病好了之后要去哪里玩呢，今天……怎么今天就离我而去了呢，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呀……”

安一小心地坐在男人身旁，凝视着眼前的白光，说道:“不好奇为什么夕阳是白色的吗，年轻人？”男人无动于衷，他继续说道，

“一个人是不可能活下去的，就算你再落魄也总有需要守护的东西支撑着你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