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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雨里跳舞的孩子们

下很大的雨。

和一群不知什么时候结识的被称为朋友的家伙聚在了酒吧,不过喝酒,聊天,游戏,像每个雨季我们都会做的事一样。

没有花生,故事就成了很不错的下酒菜,也不知道是谁起了头,反正每个人都开始讲故事。

于我,相比故事,我更热衷于观察讲故事的人。那些无处查证的人和事从他们口中涌出,化作碎片,在每个闻者耳边拼凑,勾勒出无数个不同的模样。没人在意故事本身的真伪,可讲故事的人依旧乐此不疲。讲故事的人永远不会也没有能力说出什么真相,听故事的人自然永远不会当真,双方都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喂,到你了,快讲快讲!”“别磨磨唧唧的。”“快点,罚酒了啊。”

于是那些家伙真的开始一杯接一杯地给我灌酒,酒量完全不行的我,小半瓶伏特加下肚,就迷迷糊糊地倒在沙发上。躲进长眠。

真的想听故事吗?

无非就是做梦,梦见另外一个雨季,栀子花伴着腥甜。不对,即使撇开梦境,我走过的每一个雨季也是如此。只是在那里,有人睡得深沉。

大概是高二的下学期。

插班生叫“修枝”,是个喜欢穿白色长裙的女生。再多描述些,就是她很安静,在那个年纪,她实在是太安静了,以至于所有人都敬而远之。当然没有什么朋友,下课唯一的娱乐就是坐着看书,写字,偶尔望望窗外迎着光芒若有所思。她是舆论绝缘体,像极了一个隐形人,也是从见到她开始,我渐渐分不清安静与孤独。

“孤独?嗯,没错。就是孤独。”印象里祈是这么说的。

我认识祈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从有记忆起,还是自降生起?反正很久了。

我对他了如指掌,便轻易从他看修枝的眼神中知晓了,他喜欢这个孤独的女孩。那是一种接近于惊喜的眼神,像在密林中寻见同类的麋鹿会释放的目光。证实这个想法很简单,他真的很不懂得如何藏起自己内心所想。

祈开始行动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方式也比我想象的要俗气。然后在见到修枝的第一个星期就时不时拿着作业去找她。修枝也从不推辞,解决他每一个无心听讲的问题。从那天起,祈都是第一个到班的,只为在门口迎见修枝,简单道一声“早”。久而久之,他们似乎熟络了起来。修枝对祈说很多他人听不到的话,祈也很仔细地听,并回复些言语。两人的交谈不经意间流露了太多追忆的成分,像逢见故人一样。

第二年,雨季珊珊来迟。

忘了是哪天,祈像得到珍宝一样握着一片花瓣,激动地对我说:看,她送了我一片栀子花瓣。

那晚,睡梦里听见祈在我耳边嘀咕了什么,没听清,一翻身又睡着了。

第二天,醒得很早,醒在六七月份没看见朝阳的如白昼般的清晨。祈不在床上。心想,这个时辰就走了?于是充满好奇地快速洗漱完,离开房间。可刚走到楼下,却发现了在楼梯旁睡得正香的祈。他鞋子和裤脚上满是泥渍,怀里紧紧抱着一大株栀子花。看到这样的他,我似乎又回到了昨晚,听见他的耳语:

“我想去种一棵栀子花,这样她每天都可以送我一片花瓣了。”

我俩把栀子花种下,种在校门旁。

果然,那小子还真的收到了好多好多花瓣,他把那些堆在床头,日子久了,整个屋子竟全香了。我没问他那夜发生了什么,只在一次醉酒后,搂着我的肩,一边大喊“我成功了!”,一边神秘兮兮地说那株为女友种的花是他回到那个院子里偷偷折下来的。

嗯,是的,没错。像所有的言情小说一样,单恋发展成了早恋,这事早已不新鲜。

将陈词裹上一点不同,就是让祈一放学就窜到床上,躲在花香里睡去。

我开始喜欢靠着祈的床,不得不说,栀子花是极香的,毫无保留地释放芬芳,但我知道那是一种幻觉,仿佛总得阳光爱护,开在无雨的时节。

其实故事讲到这里,已经失去了力量。世上总没有一帆风顺的旅程。他俩的船也只是碰巧驶进同一处港湾避风。有时相逢,相识,相知,相守,都只是为了在永别后找到属于自己的孤岛。

故事再讲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当时间停驻,但愿时间可以停驻。每个讲故事的人都在尽力改变言语里模糊的臆想。

睁开眼,酒吧里已经空无一人。看来,有人给我披了件夹克再走的。我靠在沙发上,将要炸裂的脑袋怎么拍打也不会清醒,哪怕一点点。我意识到自己需要些言语,但干涸的嗓子制造不出半点声响,我不停地湿润嘴唇,这显然没有任何作用。身体像被抽空了一样,如何挣扎着也站不起来。灵魂与意识渐渐分离,大脑像被人撬开,然后强行塞入了不属于我的往事。理性最后一次奋起反抗,但很快就陷进沙发里拔不出来,我身下的这个东西已然变成红色的沼泽。

在我这般颓态时,有人推开酒吧沉重的门进来了,那个人的脚步踩着木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路过吧台时扶起台上倒下的酒杯,什么发出了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穿过桌椅,引起它们轻微挪动,来到离我不远的地方,闯进了不聚焦的瞳。她慢慢绕至我背后,最后用双手捂住我的眼。

大概明白了,此刻,一个穿着白色长裙,散放芬芳的长发女人正用如冰般的手指包围住我的整个世界。

耳边环绕的嗓音敲开某个角落里落满灰尘的门。刹那间,所有的伏特加都流回瓶里再摆到架上。倒下的椅子重新立起来,逝去的嘈杂都归于寂静。我也开始彻底沉入了红色的沼泽,坠向无尽的深渊。

那一瞬间,我看清了眼前的黑暗,看见和我一样狼狈的祈向正上方坠去,那里似乎也存在着深渊。我伸出手,妄想着抓住些什么,却只是在虚妄间拂开纱般的梦境。

我的视线穿破琐碎,耳边奏起雨水坠落的声音,仿佛世间只剩下雨水。

我辨析每一方激溅,一滴,两滴,三滴……越来越多的雨打在我的周围。好像全世界的雨在此刻一同落下,当然,我也不确定它们是否真的落下了,不确定它们在落下时是否携着谁的孤独。

我看见了雨幕笼罩下的祈。听着不属于那一刻的嘈杂。他像个局外人,尽管雨水浸透了他的衣,他的发。而他只是垂着头任凭陌生的人撑伞撞过他。

“这样的雨天,没人给着撑伞是件很苦恼的事吧。”我说。

“等她啊。”你终于开口了。

“不过一百四十四次失约,继续等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为什么还要等?

“她说过她会来。”

假如有什么事来不了了呢?

“所以要一直等,总会等到的。”

雨停了,学校里的某处芬芳上,雨珠滴进泥泞的水洼,光一闪而过,亮得晃眼。这时有人摘下两片花瓣抖落水渍,却沾上了泥土气。女孩儿小跑向祈。他接过花瓣笑得像个孩子。祈牵起女孩的手准备回教室,女孩却不动于衷。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女孩。

不对,她是谁……

祈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忽然碰到墙壁,跌倒坐在地上。

“死者没有家属吗?”

祈紧紧抱着怀里的漆黑木盒,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大概过了很久吧,也说不清了。时间和记忆揉在一起,现实抑或幻想,完完全全地砸在我身体某处。我加速向下坠着,感觉到无数的尖锐顶着脊背,仿佛再快些就会支离破碎。

“搬家么?”祈靠在墙边架着手臂说。

“放心啦,我一定会回来的。”修枝说完,仿佛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

祈转身走向别处,却被修枝搂住了腰,她将脸深埋在祈的脊背里。

“等我回来。”

祈颤抖着用手捂住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流。那些泪顺着他脸的轮廓滑落到地上,泪越流越急,恍惚间化作窗外滂沱的雨。祈用手抚着车窗,他的世界忽而静谧了,腿上的木盒圣经一样沉默。

“我们回家了。”

太阳在什么时候下了山,这样的问题,困惑住每一个被雨淋湿的人。

祈撑坐在床上,用迷离的目光注视着面前这具一丝不挂的身体。

“好看吗?”修枝扯着被子,却被祈牢牢拽住。

祈靠过去搂住修枝的腰,“为什么要这么做?”祈用几近嘶哑的嗓音在修枝耳边说。

“也许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祈亲吻修枝冰冷的耳垂,脖颈,下巴和面颊。最终落在同样冰冷的唇上。

他更加用力地抱着她,他看到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液体淹没她,他在天亮前离开了她……明天依旧是雨天,这座城的明天从此失去了晴天……

“以后每个月都回来这里见面好吗?”修枝牵着祈的手说。

“假如我有事来不了呢?”

“那我就一直等,等你忙好。”修枝拽着祈的衣角犹豫了半天说。

我在下坠途中的走马灯就只有这些了,祈,你呢?

我回头看到祈,他像折了翼的孤鸟一样坠向我。此刻,我们变成了彼此的深渊。

随后,我们的脊背撞在一起,连同灵魂和躯壳一起交集。如同两枚飞速穿行的原子,想象着死亡与毁灭,却在那一刻归于寂郁。

栀子花那棵小小的枝已经在雨季里长大,可以给人撑一柄花伞,在芬芳下长眠。将生命送回到地上,这是雨季的使命。

喂,后来是什么样的?

我垂头看着地面,或者说是作为地面而存在黑暗。

“不得不承认,作为故事,你讲得不错。”祈的声音从我背后渗透过来。

“可是有些东西一旦追究下去就失去了意义,不是吗?”

你不想知道那个雨季下了多少雨吗?

“比你清楚得多。”

不妨说来听听?

“足够淹没每一个在雨里跳舞的孩子。”

有风吹动我额前的发,我猛地抬头,看见黑色的帷幕被一点点掀开。

久违的阳光映出草色和蝶影。尽头,一个脏兮兮的女孩伏在白色的栅栏前。小手使劲地向栅栏里伸。这时什么人的到来吓到了小女孩,她慌忙将手往回抽,可是却被那个人拉住了。小女孩颤抖着抬起头,正好逢上一个小男孩的笑容。她感觉那个人向她手里塞了什么东西,再将小手抽出,掌心上多了两个雪白的包子。男孩拾起脚边那段沾满了泥土的面包,扔到身后的垃圾桶里。

“那种东西要怎么吃啊。”女孩红着脸埋头啃包子。

“以后都不能给你吃包子了哦。”女孩停下嘴,死死的低着头。

“明天我就要被领走了,听说是个在市中心有房子的阿姨。”男孩顿了顿,“不要再捡那种东西吃了。”

两人并肩坐在草地上,太阳将时光照得懒惰,久久地定格着两个瘦小的身影。而当女孩站起来往男孩怀里塞了什么然后红着眼跑开后,微凉的山风拭干了不知是谁落下的泪,再将男孩怀里的栀子花瓣携夹着卷到看不见终点的高空。

下一刻,我的视线被记忆的封条遮蔽。我知道那是张旧报纸,也知晓上面所有的内容。但还是把它扯下来拿在手里。“十七岁女孩割脉自杀”的字样与许许多多往事一齐向我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妈妈去世了,就没有理由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呀。”修枝抚摸着我的头发说,“要搬回很破旧的地方。”不对,是祈的头发……

“阿姨知道她的医药费是怎么来的吗?”我嘴里冒出了这句话。不对……不对……

“要是让她知道了,她肯定要哭好久,肯定就不会乖乖接受治疗了呀。”修枝赤裸的身体和我的紧紧贴在一起。“像我们这样的人,要好好活下去的话,不把尊严放在一边,饿死是迟早的事。”我将手臂挡在她胸前,“我们都一样,都是在雨里跳舞的傻瓜,仅此而已。”

我把泥土盖好后费力地站起来,面前的栀子花和福利院的那株长得一模一样了。一切都折回到原点,那个喜欢坐在花下的小女孩终于睡下了……

“嘿!你怎么哭得这么厉害?”一个大概认识我的女人吵醒了我。

我哭了?抬头看看酒吧的落地窗,在那里面,祈像个失了糖果的孩子一样不停地抹眼泪。雨的映衬下,整个世界都变得落寞。

我推开所有人走出酒吧。

雨里,我看见两个孤独的身影静默地跪着。走近,听得他们口中念念有词。

在祈祷晴天吗?

是啊,只要依旧有可爱的孩子相信雨季会过去,那么这座城的明天都会是芬芳的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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