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奸商老板娘虽然坑了我的银子,但好在给的马还不错。快马加鞭,倒真让我发现了她的踪迹。只是之后怕惊动了她,不敢弃了马,只顺着踪迹,施展轻功追了过去。
我真正追上她的时候,是在一个小镇上。这个镇子与魔教山脚的小镇十分相似,安宁而悠闲。我看见她在一家小饭馆用餐,眉头拧着,发泄似的用筷子将饭食捣得稀烂。
当真奇怪,我追她是为了见她,见她是为了恢复清明。可是当我弃马的那一刻,我已经弄不清我究竟想做什么了。
我想见她,却害怕见她。
踌躇许久,我终究还是在她与饭食较完劲之前,寻了个隐蔽地方躲着,只悄悄看她。
一乞儿忽至她桌前,伸出双手,嘴倒是很甜:“漂亮姐姐。”
她终于将目光从饭食上挪开,上下打量乞儿片刻。乞儿大约是看见了她腰上挂的血影鞭,猜她是江湖人士,便可怜巴巴地哀求道:“侠女姐姐行行好吧,我们家乡被水淹了,逃到这儿来,已经好多天没吃饭了……”
她放下筷子:“你叫我什么?”
乞儿一愣:“呃,侠女姐姐?——我说错话了?”
她笑了笑,丢了一锭银子给乞儿:“不,说得好。”
乞儿千恩万谢地收下,待到要出门,却被唤住:“等等。”
乞儿大约以为她要反悔,不自觉将手里的银子攥得紧了些,却听她问道:“你们一行有多少人,现在宿在何处?”
乞儿一怔,继而答道:“本来是一百多个人一起走的,如今只剩下三十来个了……余下的,都死在路上了。”乞儿说着,拿脏污的衣袖擦了下湿红的眼角,又道,“现在我们住在城外的观音庙。”
“那就走吧。”她说着在桌上拍下一角银子,算是结了账。
小乞儿似是没反应过来:“去,去哪里?”
“观音庙。”
(八)
观音庙在镇外,远远望去,门窗烂朽,屋瓦残旧,显然荒废已久。
我不愿惊动她,飞身掠上屋脊,自破瓦处往下窥探,但见她被一群衣衫褴褛、面露菜色之人围在中间。
她将身上带的银钱尽数分与他们,又寻来纸笔,写了一封信,叮嘱他们可将此信交予无忧山的封小南。封小南看见信后会妥善安置他们。
无忧山是魔教总坛所在之地,所谓妥善安置,想来无非是让他们成为魔教普通教众,做做粗使活计吧。但终归有食果腹,有瓦遮头——且非施舍。
也许我该阻止,她这应该算是扩充魔教势力了。但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离去时,身后跪了一片,甚至有人痛哭流涕:“侠女拔生救苦……”
她似乎顿了一下,低低说了一句话。那声音很轻,想来身后那些人没有听见,但我听见了。
——“我是妖女。”
待她走远,我自屋脊上跃下,本想追上,却还是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人尚未起身,层层人影后,是一尊倒地的观音泥塑。隔得太远,我看不清观音的模样,但想来该是悲悯。
只是大士,若你当真观尽世间千万音,是否也觉得世事荒谬难言?
(九)
无忧山下的小镇名唤“安乐”。我看着她踏入安乐镇,又看着她上了无忧山。
我止步于此。
无忧山毕竟是魔教总坛,轻易上不得。我确实是如此想的,但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待入夜,或可一试。
我简直是疯了。
被奸商老板娘坑了之后,我身上只剩一枚铜钱。我摸出那枚铜钱,往天上一抛,还没待我接住,旁边一个乞丐倒是眼疾手快,拿个破碗一下就接住了。
虽然这是我最后的财产,但我想想那小妖女,自觉自己不能做得比她差,所以朝那个乞丐走过去的时候,并不是想把铜钱要回来,而是想看看朝上的那一面究竟有字还是无字。
谁想那小乞丐撒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看着像个大侠,连一文钱都抠!”
看着小乞丐脚后跟扬起的一路烟尘,我深吸两口气,不与他计较。
(十)
如今我方明白,口腹之欲确为人之大欲。
最后一文钱给了那小乞丐,我当真是身无长物。手中剑乃师尊所赐,万万不可典当;镇上一时也没有招工的;至于偷鸡摸狗、赊账赖账,又万万不可做。
只能挨着饿。
师尊说的当真没错,这世上还是好人难做。
黄昏的时候,我窝在破庙里,摸摸干瘪的肚皮,正深沉地思考着师尊教我的道理,却忽闻一阵肉香,只见白天那个小乞丐正捧着个烧鸡在啃,吃得啧啧有声、满嘴油光。
我别过头去,肚子却不争气地响了一声。
我脸边忽有人递来鸡腿,却是那乞丐撕了一条鸡腿给我。
可我是正道首徒,要冷、要稳、还要温润如玉、杀伐决断,却没有接乞丐食物的道理。我悄悄咽了下口水,说:“我不食嗟来之食。”
乞丐忽然捧腹大笑,笑毕,道:“这不是嗟来之食,少侠你白天舍我铜钱,如今算我报恩。”
我想了想,点点头,接过鸡腿,慢条斯理地吃,这样更有饱腹感。
吃的再慢也有吃完的时候,待我吃完,那乞丐促狭地笑了一声:“你们这些看着像大侠的人,就是想太多。”
“……怎么说?”
“比如这烧鸡,”他指指手里啃干净的鸡骨头架子,“我分你一个鸡腿,算是报恩,你觉得我是对是错?”
“当然是对,我还要多谢你。”
乞丐又笑:“那如果我说,这只鸡是偷来的呢?那我是错是对?”
“这……偷盗终归是不对的。”
乞丐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那如果我再说,那卖烧鸡的大婶拿棍子抽了我一顿,我偷鸡是为了报复她,我是错是对呢?”
我看了看他的手臂,破烂衣衫下确有青紫痕迹,说道:“也是合乎情理。”
乞丐又道:“那我再说,那大婶长年寡居,寡妇门前是非多,所以性格泼辣,你觉得她又是对是错?”
“这……虽然不对,但也算情有可原。”
乞丐一下扔了鸡骨头:“来,你说说看,这里头谁最无辜?”
我想了半天,摇摇头:“无人不冤。”
“错!最无辜的是被吃的那只鸡!鸡可什么都没做错,却要凭白被吃。”
我皱眉想了许久,终是道:“人非牲畜。”
乞丐笑道:“你确定?”
我……
乞丐接着道:“我与少侠你都是一双手两只脚,渴会唇干,饿会腹鸣,可少侠你纵使落魄至此,走在路上,人还是称个‘侠’字;而如我一般的人则被百姓打骂,被官兵驱赶,栖身之地烂瓦遮头,饱腹与否看人脸色,这又与牲畜何异?少侠你不曾对此地百姓做过天大善事,我也不曾犯下滔天罪行,何以天差地别如此?不过是人们认为侠客当敬而乞丐可欺。”
又道:“是人是牲畜,不在你也不在我,而在这些人的一念之间。”
我忍不住问:“那该如何做呢?”
乞丐倒在草垛上,从身下拽出根稻草满不在乎地剔了剔牙:“不如何,该怎么办怎么办呗。所以说你们这些人想太多,这叫庸人自扰。”
我又问:“那究竟该怎么办?”
乞丐白我一眼,翻过身去:“天知道。”
我看着窗外看了一眼,现下弦月初升,处处流光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