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生活日复一日都是大同小异的,每天更新的是他们的对话。
老太太在山上薅洋芋的时候她的儿子打来电话说:妈,你就不要种庄稼了,反正都是人家都要供你吃供你住的,你好好的清闲几年,享点清福。
“还是种点庄稼好,吃洋芋吃惯了,一天不吃都闷得很,自己种点么要方便一点”
“你不种难道人家还会让你饿着吗?他儿子儿媳妇都是有工作的,他爹有吃的就肯定不会让你饿着。”
“饿倒是不会饿着,种点庄稼么消磨一下时间嘛”
“咦~你咋这么包,你苦也是白啦啦的帮人家苦,还怕人家又会给你什么好处”
“是啦,是啦,今年么种都种了,明年就不种了”老太太只能假装妥协来结束这段没用的劝说。
老头子编着竹筐的时候他的女儿打来电话。
“爹,我听街上的人说大妈会把你编的竹筐送给她的儿子女儿家,你可要注意了,不要白啦啦的帮人家忙活,她上街卖完竹筐回来你可要跟她算算帐啊。”
“哎呀,就是几个竹筐嘛,她送了么我又编噻,反正这么多竹子,留着也没有作用。”
“咦~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这么难编,被她送人了,人家领她的人情又不领你的人情。”
“是啦是啦,老头子敷衍着结束这段没用的劝说。”
老头和老太太各自应付着各自的儿女,然后若无其事的平淡的生活着,继续交换着他们的故事。
“还是你好啊,有这么多姑娘儿子!”老头子忍不住感叹。
“不像我,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和一个姑娘。”
“那时候又不管计划生育,你家咋个不多生两个嘞?”老太太好奇的问。
“哎,咋个没生呢!生是生了好几个的,可是没有带活啊。就是我之前那个老伴,她家有那种遗传病,先生了几个孩子都是无缘无故就瘫掉了,瘫着瘫着呢就死掉了。记得最清楚的是大儿子,要是他还在的话应该和李家村那个李老五差不多年纪了,我也早该当爷爷了,可惜啊他瘫死掉了。他刚开始是脚萎缩掉,上半身饱饱满满的娃娃,下半身却跟枯树枝一样。我背着他到处去找人医治,却一点效果也没有,最后只能让他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我和他妈照管。他心头也难过啊,每当听到和他差不多大的娃娃嬉戏打闹的声音他就躲在被子里哭,哭着哭着就使劲的锤他干枯的腿,我和他妈看见了也忍不住掉眼泪。但是这孩子要强,对着我们他却是一副笑脸,我知道这孩子是懂事的,他是怕我们担心他。这孩子成绩又好,要是活着的话肯定会有出息的,他才生病的时候还天天躺着看书,后来他知道自己治不好了也就没有心肠再看了。为了方便照管,我们在火塘边铺了一个地铺给他躺着,他要死的那天晚上,睡到半夜他突然大声喊:“你们起来陪我坐坐,陪我讲讲话嘛!”我和他妈也就起来了,他对我们说:“对不起了,我是不能给你们养老送终了,也是我病重了,不然的话我还不是要服侍你们的。”说话这几句话他头一沉就去了。那时候他才十六岁,是才出山的太阳啊,他这一交代让我这个大男人都觉得心一阵一阵的痛,眼泪直往下掉。女人家更是心肠软,再说又是眼睁睁看着长大的亲骨肉,那哪能不伤心呢?她也坐到那张床上,把孩子紧紧的抱着,眼泪像水一样往下淌,她就这样呆呆的抱着,话也不说,饭也不吃,只是时不时的挥挥手去为死去的儿子驱赶苍蝇。那时候虽已立了秋,可是天气仍旧燥热,没过几天尸体就开始发臭了。我心头本来就难过,看到她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就更难过了。我也想让她最后再陪陪孩子,可是这个天气实在不允许再拖了。我只能从她手中把儿子的尸体抢过来,那时候家里穷啊,也买不起棺材,连一套好的殓衣都买不起,我只能用自己的一件旧衣服包着他,把他埋到了后山上。我没有给他烧纸钱,只是把他的书全烧给他了,让他到了阴间再好好读书吧。我怕他妈看着难过,所以坟堆都没有留,现在都找不到他的坟地了。后来这样又瘫死掉了三个孩子,她才跟我说她家有那种遗传病,我气得当场就给了她一巴掌,心想真是被她害惨了,可是看着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这心里又难过。
后来我有一次上街,那是一个冬天,天上下着花花雪,我买好了东西准备往回赶了,走到了街口,看见一帮人正围着什么看热闹,我也挤进去看了一眼。人群中间有一个小竹筐,筐子里装着一个小脸冻得青紫的娃娃,我问围观的乡亲那孩子是怎么回事,一个老妈妈告诉我有一家人生了一对双胞胎,孩子的娘难产死了,他家怕孩子养不活,所以想要把孩子送人。本来筐子里有两个孩子的,长得壮一点那个已经被人家抱走了,只剩下这个更瘦的了。天气很冷,孩子身上穿的很单薄,冻得哇哇大哭,围观的人指指点点的议论着,却没有人愿意上去给孩子一点温暖。我本来看着孩子心里就难过,所以我看了他一眼也就准备离开了,可是我走出几丈远的时候,那孩子哭得更凶了,我知道如果没人管他的话,他肯定是活不过今晚的,我站在原地想了想又倒了回去。我把他抱起来,把他捂在自己的大衣里抱了回来,恰好那时候她又生了一个孩子,所以有奶喂,就把这个孩子带大了。说也奇怪,这种一出身妈就死了的孩子啊估计就是命硬,挡得住灾祸。把富儿捡回来之后,我家后来生的江儿和巧儿才无灾无病的带大了。
人在做,天在看嘛!给怕是你捡回来这个孩子积了阴功,老天爷才赐你一个姑娘一个儿子。老太太说。
给怕是。老头子点点头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这些陈年往事就像是被尘封的老酒,再次翻出来时,他们是需要些时间去慢慢品味的,等他们品味得差不多了,新的旧事又将被提起。老太太理了理手上的线,慢悠悠的讲起了她的孩子们。
“我这个人啊也是奇怪,年轻的时候对自己家里人都凶得很,对着外人呢却又宽容又善良。我对外人是好的很的,像我们村里那个陈老五的儿子,他学习成绩好,可是他家里缺穷得掉毛。都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陈老五没得本事,村子里的人看不起他也看不起他儿子陈强强,所以啊没人愿意接济他家。每个星期陈强强的妈都要漫山遍野的去挖草药和拔油菜花,然后拿去卖了才有生活费供她儿子读书。到了冬天,陈强强买不起鞋子,仍然光着脚底板踩着雪去读书,我看他可怜啊,就把娃娃她爸的鞋子和衣服搜给他,让他穿着去读书。他也有本事,现在读出来了,在城里当官嘞。他爹倒是还享了几年清福,可怜他娘啊苦日子才过完就病死了。我帮过他,后来啊他每次回来都要来看看我,给我买点东西。
我对外人是好,可却亏欠了自家的娃娃。我的大女儿还小的时候我对她严厉得很,我不准她晚上出去玩,有一次她晚上偷偷溜出去了,我就到处去找她,她知道如果我找到她的话肯定要打她的,她就到处去躲,我家门口有一堆干柴,我怀疑她躲在了那堆柴里,我就把一根木棒削尖了,伸进去戳,想把她逼出来。现在想想那时候胆子真大,要是真的把她戳死了,那我这一辈子要咋个过哦。大姑娘么个子小得很,都是小时候干的活计太重了,又要背猪草,背松毛,又要背弟弟妹妹,活生生压矮了的。
那时候还时兴定娃娃亲,我的大姑娘珍儿也是定了娃娃亲的,本来她爹不让定,可那时候我啊就是跟风,我就对她爸说:你看一个村子的姑娘都定了亲,就是你姑娘不定亲,这不是让别人耻笑吗?哎!我年轻时候啊执拗得很,又不讲道理,于是大姑娘就被我许配给了槐花村那个雷家。后来珍儿上了初中,本来她成绩是好的,要是给她读书的话将来至少可以当个老师,也不用再像我们一样在黄土地里刨食了。可是又怕她读出书来有本事了不嫁给雷家,那我们怎么对得起人家呢?于是就不让她读书了。珍儿她爹是想给她读书的,可是我不想,我说:你读书就厉害了,还不是跟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人过一样的日子,给是不读书就会饿死掉啊?就这样把珍儿喊回来跟我们种地了,种了几年的地就把她嫁了过去。也不知道她心里还怨不怨我。
最让我难过的还是小姑娘燕儿。她爹死了我疯了以后燕儿也没有读书了,她也是许配给了人家的,这丫头个子高又长得俊,所以才十七岁那家人就急着让她过门了。这定了亲还不算,要过了门,生米做成熟饭这事儿才算确定,人家也才能放心。那时候我才稍微清醒一些,心想着这孩子跟着我也是过苦日子,还不如让她早点去婆家也许还好过点,也就同意了让她早些嫁过去。那时候家里穷啊,我也没有给她置办什么嫁妆,只是临时给她赶制了一双布底鞋,这双鞋就给她穿到死了。
燕儿嫁过去一年后生下了一个女娃娃,取名叫凤儿,凤儿现在都上初中了,上一次我上街还去学校里看她呢,这丫头跟她妈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着她啊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因为凤儿是个女娃娃,所以燕子的老婆婆有些不满意,当着我的面呢她都给燕子眼色看,我也想着要是我跟她计较的话怕我走了以后她又欺负燕子,所以也只能忍气吞声的,说到底也是我胆子小,不敢得罪人家。转眼第二年燕子又怀上了,到了快生的时候我想着她是生过一胎的,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心想等她生下来了再去也不迟,也就没有去亲自照管她。那些年啊哪像现在?现在怀了孩子就得小心翼翼的,走路都要人扶着,要生了就要送着去医院。那时候挺着个大肚子还要里里外外的做家务,晚上就要生了白天还要跟着去割麦子,要生的时候在地上铺一堆干麦草自己就生了,我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觉着生孩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没想到会要了她的命。
燕子还在地里跟着割麦子呢,她突然肚子疼,大家都知道她是要生了,就让她提前回家来。孩子是已经生了下来,胎盘却没有跟着生出来,燕子流了很多血,把地上都染得红彤彤的,凤儿看到了吓得哭起来,她就跑到地里去叫大人。凤儿的奶奶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凤儿说是个女孩,于是凤儿奶奶头也不抬继续割她的麦子。凤儿的爸爸跟着回去了,看到了地上的血他吓得不轻,又跑回地里说:妈,你快回去看看吧,她出了好多血啊!
“生孩子哪有不出血的?不就是生个孩子吗,又不是城里来的小姐,哪有那么娇气?”她婆婆板着脸说。
“妈,这回不一样啊!我看她怕是要不行了”凤儿的爸爸毕竟年轻,还是有些着急了。
燕子的婆婆这才慢慢的放下手里的镰刀,不情愿的跟着回去了。
燕子躺在床上,脸白的跟纸一样。她婆婆回去后就去找了村里那个专门给人接生的王婆。王婆来看了看就把其他人叫了出去,她把手从燕子的**里伸了进去,想要用手把胎盘给拿出来,可是她一扯就把燕子的子宫都给扯了出来,燕子疼得晕了过去。
我去的时候燕子还是昏迷的,她老婆婆点着一根蜡烛带着我进入昏暗潮湿的房间里,我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软绵绵的,点过蜡烛来一看,是一堆血糊糊的肉,她老婆婆用火钳把它挑出去丢到了门口,一条黑狗跑来就叼着去了。我说:还不快点找人来抬着去医院?他家才手忙脚乱的找了一架楼梯,在楼梯上铺了两床被子,把燕子放上去睡着。那时候啊路不通,又没有什么车,到哪里都要靠这双脚。几个壮汉抬着她一路小跑着去医院,我也跟着去了,有一会儿他们实在累了就走得慢一些,燕子睁开了眼睛,定定的看着我,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是看着我,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我看着她也不停地流眼泪。我说:燕子啊,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到医院了。她也不说话,眼泪流得更凶了,过了一会儿已经断了气。只能又把她抬回去埋了,那时候她才二十四岁。是我这个做娘的没本事,她活着的时候没让她过上点好日子,又没有保护好她,让她年纪轻轻就去找她爹了,她走了又没有去找她婆家理论,也没有还她一个公道。她婆家说她生下那个二丫头不吉利,又没有奶来喂,二丫头也被他家给扔了……老太太平静的讲述着,平静的抹着鼻涕和眼泪。
已而日薄西山,老头子移步到屋内去看新闻联播,老太太开始准备一大家子人的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