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倒叙
夜里刚下过一场不大的雨,明媚的阳光绕过空气中淡淡的、薄薄的雨丝亲吻着新长出的芭蕉叶子。鸟儿自在得不时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唱,鸣唱唤醒了树叶上睡着的闪闪发光的小水滴,小水滴们是如此的热爱眼前的世界,一个灵敏的蹿上枝头的小松鼠或者是一阵协着沁人心脾花香味的清风都让它们激动地蹦到地上去。
咯吱~老太太打开了陈旧的青黑色木头门,一缕温柔的阳光铺到门槛里,她踏着阳光地毯走到屋子左后面的草棚子里哗啦啦的排出体内一夜的积水,这是她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草棚的右边是一大个斜坡,斜坡很陡,上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翠绿的竹子,经过雨水的哺育,芽儿们节节高升。一棵与世无争的竹子避开了斜坡上密密麻麻的同类,独自一个长到了斜坡顶上,也就是她家猪圈背后那块窄窄的平地里。可能是因为不用和别的竹子抢夺养料,也可能是这块平地上的土地更肥沃一些,这棵竹芽长得尤其的粗壮,也长得很快,前几天才冒出头,这两天已经长得比老太太还高了。它每天都有新高度,没有一天是虚度光阴的,老太太每天都来看它好几遍,却始终说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时候长高的,她对老头子说:那棵竹子怕是在晚上长高的,白天有人去看它,它害羞了就不长了。老头子望着火塘里跳动的火焰,吧嗒吧嗒的咂了几口叶子烟才慢悠悠的说:怕是哦,世界上的事情也是真奇怪,你说人就巴掌那么大块脸都长得一个不同一个的,老天爷怪想得出那么多模样来。这个竹子也是,你看着它是没长,但它就是高了,怪昵怪昵。
老太太捡来一些干柴,都一股脑儿的塞进火塘里,这些柴是灌木柴,比松木柴要经烧得多,烧出来的火星儿也更大更热乎。火塘的三脚架上炖着一个小吊锅,它的外面敷着一层厚厚的黑黑的火烟灰,此刻它肚子里正咕嘟咕嘟的响着,还往外吐着白气。老太太拿着竹叶扫把认真的清扫着堂屋的水泥地板。老头子靠着门摆弄他的烟盒儿。
“又不脏,扫啥子嘛?”老头儿说。
“不脏也要扫扫,扫过看着要顺眼一些,人都要洗脸,地也要洗脸啊。”老太太仍旧专心的扫着地,头也不抬的说。他们恢复了沉默,各想各的,各做各的,屋子里只有扫把落在地上的唰唰声和小吊锅发出的咕嘟声。
猪食煮熟了,老头和老太太合力把吊锅提下来,把里面的洋芋倒进黑色圆胶盆里,老头子打了一壶水重新放到火上去烧着,又靠着门坐下了。老太太提起小榔头在盆边转着转着的舂猪食,不一会儿她白净的脸上就有汗水流进了皱纹的在她脸上划出的沟沟里。猪食舂得很细了,老太太坐在门口的烂沙发上歇气。老头子往门口看了一眼,说到:
“你咋个又把猪食舂这么细呢?猪儿又不是没长牙齿。”
“咦~猪儿长了牙齿它也喜欢吃软的嘞!你看我们不也是喜欢吃软的吗?”
“我们要吃软的,那是我们老了,猪又不老。”
“可是把猪食舂细的时候猪儿和大黑都把盆都添得干干净净的嘞,它们还是喜欢吃细的猪食。”
老头子不再说什么,他知道老太婆总是能把他的问题一一破解。
老太太用一个小的不锈钢盆子舀起一小盆舂好的猪食放到那条栓在家门口那棵大梨树上的大黑面前“大黑大黑吃饭了,吃饱饭儿好看家。”她抚摸着大黑的头说。然后她去打开猪圈门对两头大肥猪说:“猪儿猪儿吃饭了,吃饱饭儿长肥膘。”两头大肥猪懒洋洋的起身,抖抖身上的干草,抖动着肥膘跑到院子中央围着盆子啪啪啪的开吃了。哦,鸡儿鸭儿还没吃呢,老太太突然想起来,她转身回屋内,用木瓢装了一瓢玉米,咕咕咕,鸡儿鸭儿吃饭了,吃饱饭儿可别到处跑。鸡儿鸭儿们张开翅膀,扑腾着飞奔而来。为了防止野猫和黄鼠狼的偷袭,那窝刚刚孵出来的小鸡还养在屋子里,小鸡妈妈听到外面的开饭铃声后也开始躁动起来,它想带着小鸡越门而出。老头子拦住了它的去路,让它颇为苦恼,在屋子里不停地打着转儿。
“快点来喂小鸡”老头子对着外面喊了一声。
“来了来了”说着老太太就进门来了,小鸡小鸡你别急,喂食不会忘了你,她对那窝小鸡说。小鸡还不能吞下那么大的玉米粒,于是老太太就把玉米粒用菜刀剁碎了放在小盆子里给小鸡吃,吃完了她还要在地上放一碗水,于是圆滚滚的小鸡像一个个绒球似的滚到碗边去了。
老太太走进房子右边的菜园子里拔了几棵还带着露水的小白菜,她把菜对着门口的水管冲洗干净了才拿着回屋去。要洗菜么水热了,老头儿说。
“洗好了,现在是夏天水管里的水也不扎手。”
“哦,不扎么管你呢了。”
老太太做饭,老头子坐着发呆。
饭菜上桌了,一个炒白菜,一个春天的时候腌起来的香椿叶,一碗油渣。
“吃饭了”老太太说。老头子也不说话,只是自觉的挪着凳子坐到了桌子边。
“你今天给还要编箩箩?”老太太夹了一筷白菜放在嘴里问到。
“要编呢,竹子这么多,不砍掉一些它长得挤到一堆去了。你今天要做啥子呢?”
“山顶上的洋芋要薅草了,我去薅洋芋,顺便扯箩猪草回来喂猪。”
他们不说话了,各自吃各自的。
吃完饭老太太把碗筷洗干净了收拾好才背上箩子扛着钉耙出门了。老太太是一个爱好整洁的人,虽说已经到了六十多岁,身体也微胖了,可她总是穿着干干净净的旧式绣花的对襟衣服,要上街的时候头上就裹着青布帕子,不上街的时候就戴一个灰色的毛线帽子。她的脸上虽然布满了皱纹,可还是白白净净的。她到地里干活时就脱下了布底鞋子,光脚踩在湿湿的泥土里,看着远处的高山,她会想起一些年轻时候的事,有时候自言自语的说几句话,有时候和自己对几句山歌。
老太太走了以后,老头子泡了一杯热茶,他背靠着门抽着烟坐等茶凉,他那个不锈钢的杯子里面敷满了厚厚的茶垢,外面的光泽已经暗淡了,还有一些划痕。也不知是由于实际所需还是出于一种仪式感,老头每天都会泡茶喝,喝过饭后这一杯便把杯子放在火塘边,他任何时候想喝都很方便。烟饱茶足了,老头子取下别在门口柱子上的柴刀,去斜坡上挑选竹子去了。老头子留着长长的花白的胡子,里面穿着老式对襟衣服,外面穿一件黑色的棉衣,头上戴着一个黑色的毛呢帽子,夏天了也是这样,老人似乎不太能感受到热,就像小孩屁股上有三把火,所以小孩不太会感觉冷一样。老头儿七十多岁了,当他坐着的时候他的上半身是直立的,而当他站起来后他的腰就弯成了九十度。他认真的或者说是下意识的做着手上的工作,听到山下的河水轰隆隆流过时,他想起一些年轻时候的事,于是他自言自语的说几句话,或是哼几句山歌。
老头和老太太住在山腰上,山顶是一块平地,那是他们种地的地方,站在这里可以看到远处苍茫的青山和别的村庄里袅袅升起的炊烟。山下有一条河,河水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着,像是为山中的万物吟唱永恒的赞歌。山坡有很多高大的乔木,乔木下面长满了各种灌木,这些树木不需要浇水施肥,它们自由而茁壮的生长着,无偿的为老头和老太太提供了吃不完的樱桃、桃子、李子、苹果、梨儿、还有核桃和板栗。每年春节过后不久,团团簇簇的迎春花便伸出粉扑扑的笑脸告诉山中的万物春天到来的喜讯;到了夏天,漫山遍野的映山红红得纯粹而热烈,一场大雨过后,彩虹挂在山头上,彩虹下面山中的碧绿与鲜红相映成趣;到了秋天,山中褪去了浮华热闹变得清淡素净,野菊花便在这个清冷的季节恬淡的开放着,为山中增添了一抹独特的风景,冬天是山茶独领风骚的季节,粉红色的山茶花看似娇嫩却有着傲立寒风的坚韧。灌木下面还有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每个季节都有绿叶在舒展,每个季节都有花儿在绽放。这里四季有鸟叫,到了夏天青蛙、知了也来凑热闹,山鸡野兔常常在林子里面跑,松鼠在枝头上蹿下跳。都德说:“白天是生物的世界,夜晚是万物的世界”但这里的白天和夜晚都是万物的世界。这里交通闭塞,能上山的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的人少了以后,小路也被野草占去大半。改革开放以后大多数的人家都搬走了,搬去了城里或者是有发展前途的地方,两个老人各自的儿女都已经各自成家立业,所以这山里就只剩下老头和老太太了。
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上方,空气变得燥热起来,知了躲在树梢上纵情的歌唱着,坐在屋檐下用竹篾编箩筐的老头子听见了,在地里弓着背薅草的老太太也听见了。老头子对着竹篾说:好一个艳阳天啊。说完他放下手中的活儿进阴凉的屋子里喝茶去了。老太太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对着洋芋秧子说:太热了,我要回去了,改天再来给你薅草啊!说完她拍了拍脚掌上的泥巴,穿上了鞋子,又从地边摘了一把野葱、一把野薄荷拿在手里慢悠悠的回家去了。
“咦~好热的天啊。”老太太进门时喘着气说。
“嗯,热啊,你们凉山怕没有这么热哦?”老头子砸着烟问,凉山是原来老太太住的地方。
“没得,没得,凉山要高点嘛,没得这么热,冬天么还冷的很嗫。”
老太太从房间里捡出几个洋芋,连同野葱和野薄荷拿去对着水管洗干净了,她把洋芋放在一个小马锅里煮着,然后把野薄荷和野葱一起剁碎了腌好。过了一会儿,老太太用筷子戳了戳锅里的洋芋,嗯,软了,软了,吃晌午了,她说。老头子挪着凳子坐到火塘边,他们开始剥洋芋,就着野薄荷和野葱吃晌午。
吃完了晌午,老头子坐到门口去继续编箩筐,老太太在他对面织背带,那架织布机原本是她的嫁妆,后来来了这里她又带着来了。她织的背带是用来背孩子的,当然她这辈子是用不上了,她是为自己的儿女们织的,也为老头的儿女们织。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场景里,他们开始交换彼此的故事。
“你家早先那个丈夫是怎么走的?”老头子一边编着箩筐一边问,他们说的走其实就是去世。
他啊,本来不该死的,估计是命不好。他十六岁那年考上了医科大学,那在十里八乡都是第一个。我才八个月的时候就和他定了亲,可惜我不是读书的料啊,语文还学得好,数学就不行了,咋个都整不懂。我跟他从小就是一个村子的,我们小学在一个班,初中也在一个班,我的作文写得好,还经常被老师拿到讲台上去念。他语文不怎么好,但是他的数学成绩好,那时候有一些同学知道我们是定了亲的,就说我怎么不教一下他的语文,让他教我数学,哎!那个年代哪个好意思嘛?见着面还要不好意思的低着头嘞。老太太说着,嘴角不自觉的挂上了一丝微笑,白净的脸上也泛起了一圈红晕。她接着说:我妈也叫我好好读书,可是不晓得为啥子,就是听不进去老师讲的东西,我还偷偷摸摸的从家里拿了一些针线活上课的时候做,后来老师发现了就给我妈说了,我妈凶得很,她骂我是没出息的东西。后来啊,实在是学不进去,初中没有毕业就回家去帮着我妈种地了。他倒是有本事,居然考上了医科大学,他拿着通知书回去的时候惊动了全村人。我听见我妈跟我大伯商量说:那个儿子本事倒是有了,还考上大学了,就怕他将来有本事了就不要我们姑娘了。
后来他去上大学了,我妈啊越来越担心他以后会不要我,于是她就去那个人家里,要他的父母喊他回来结婚。哎!哪个姑娘不希望自己嫁个有本事的人呢?我又希望他可以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医生,又希望他可以跟我结婚。我跟我妈说:你就等他把书读完又回来跟我结婚嘛!我妈是一个强势的女人,她戳着我的脑门说:憨包姑娘,你看你有多大点本事,你以为他当了医生还会把你这种大字不识几个农村姑娘放在眼里吗?我说:他不要我就算了,还怕我嫁不出去。我妈更生气了,她说:我就说你是憨包,被退过亲的姑娘哪家还要?他有本事了就不要你那不是便宜他家了。那时候啊,我以为我妈说的都是真的,后来我才知道被退过亲的姑娘也是嫁得出去的,要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他后来会病死掉的话还不如让他去当医生,不要我也算了。哎!人的命,天注定,要是他继续读书去做了医生的话就不会早早的就死了,我也就不会来你跟前了。老太太提起过去的事,就不免加几句感叹的话。
我家和他家的关系本来就好,我和他定了亲之后他父母见到我妈更是亲家长亲家短的,亲近得很,那时候啊老辈人把退亲看得比现在的离婚还严重,要是他家的儿子将来悔婚了,他们就会觉得万分对不住我家,简直就没脸再见我妈,于是他爹就请人写信去叫他回来结婚,可是人家好不容易才考上大学,哪里愿意就回来结婚呢?现在老了,细细想来他不回来也是情理之中的,可是那时候心里却生闷气,结婚以后就感觉是他欠我什么似的,所以没少骂过他,可惜啊,没有机会再对他好了。后来为了把他骗回来,他的父母就写信去说他爹得了重病,他要是不回来的话怕是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他心里善良得很,他就回来了,后来和我结了婚,书也就没读了,和我一起当了老农民。
我们结婚了一年多后都还有他的同学写信来叫他回去读书,说他成绩好,不读可惜了。他也不回信,只是把那些信都折得整整齐齐的夹在一个笔记本里,后来有一次我跟他吵架,我一气之下把信全部撕了,那是他第一次对我发火。其实他平时挺老实的,话也不多,善面得很。那时候他已经学了一些本事了,他就买了一些药还有针什么的,村子里的人小病小痛的都去找他医,牲口病了也拉去给他医,他也有本事,还是都帮人家医好了,有时候他自己感冒什么的,还会自己给自己打针呢,他都走了二十多年了,现在净记得他的好了,可是那时候却觉得看他就是不顺眼,常常为一点小事情就骂他,他也不还嘴,假装没听见一样,其实是他不愿意跟我计较,可是他越是这样我就骂得越厉害,现在想想是有些后悔嗫。
老辈人说好人不长命也是有道理的,只是不符合天理人情。后来他就生病了,一开始只是说腰疼的很,那时候啊还没有公路,也没有车跑,进城去看病只能骑着马去,要走好几天。加上家里的活计又多,也想着舍不得花钱去看病,所以就让他躺着休息,本以为休息几天就好了,可是眼看着一天天的就瘦下去了,实在不行了,我只能拉着马送他去城里看病。城里的医生对我说:大嫂子,送来得太及时了,要是再晚几天就没命了。他肝上起了脓肿,医生说是肝癌,就给他做了手术,这一次是医好了,医生说过一年回来复查,本来都好了的,问题啊就出在这个复查上。
那一年他都好好的,他还说这城里的医生就是厉害,所以满了一年我说让他去复查的时候他说:现在能吃能喝能干活的,肯定是好了,去了又得花那么多钱,娃娃还要读书还要钱呢,就不去了。农村人啊不到那种病到起不来的时候就不会在意自己身上的病,说到底啊他不是病死的,是怕花钱,是穷死的。我看他好好的,也就没有劝他,要是我劝他几句也好啊。满一年又过了几个月他又开始腰疼了,这才赶紧去医院,可是已经是晚期了,救不回来了。医生对我说:大嫂啊,送回家去吧,后事得准备着了。回来那天我就跟他去拍了一张照片,现在那个照片给怕是大姑娘保存着的,那是我跟他的第一张照片也是最后一张了。
他吃不下饭去,变得越来越瘦了,脸上乌沁沁的,两只眼睛边上都围着两个大黑圈圈。有时候夜里我听到他疼得哼起来。我问他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他买,他说他想吃柿子,我就上街去了,我们那里离街有点远,走路要两个多小时。我是一路小跑着去的,买完了柿子又小跑着回来,可是他还没有等我回来就咽气了。
“哦,怪不得现在你每次上街都要买几个柿子。”老头子恍然大悟似的插上一句。
“是了嘛,你听我接着说。”
这人啊,他活着的时候看他不顺眼,他多睡一下懒觉就骂他:早死三年么青苔都睡出来了,等他真的去地下睡着了心里又挂念得很。他走了,我觉得自己也活不下去了,我想与其活着这样想他,还不如死了随他去吧,于是我就在房梁上栓好了绳子,我吊了上去,可是命不该绝,这时候村子里一个年轻人去借锄头,又把我救了下来。后来的几年我像是睡着了一样没有多少记忆,等我渐渐恢复理智了才听人说我是气疯掉了,说我天天活计么不干,就披头散发的在村子里乱跑,有时候也去坐在他的坟地里哭。
我倒是疯掉了,没有多大的感觉,真正受苦的还是那几个娃娃。在我不管事那几年我的大儿子和大女儿都结婚了,他们日子也过得不景气。二儿子迷上了赌钱,都说十赌九诈,他那时候才十七八岁,哪里懂得其中的道道,这孩子脾气又倔,亲戚些也劝他,他哪里听得进去呢?结果把家里能卖的全卖了,卖得的钱全部拿去输掉了,还欠下了很多的债务,最后为了躲债才带着那个跟他定了亲的姑娘跑到浙江去了。从那以后他就不赌了,现在他儿子都十岁了吧,前年还带回来给我看,小鬼机灵得很,跟他爹小时候一个样儿。
最可惜的还是小儿子,那时候小儿子正在读初中,他聪明的很,年年考第一名,可是他爹死了,我又疯掉,他连吃的都没有哪里还能去读书呢?我听说他回来以后他的老师一直托人叫他去读书,不读书太可惜了,没办法了他就给老师写了一封信叫那些人带给老师,后来那些人回来说老师念那封信都念哭了。然后他就出去打工了,他出去的时候才十四岁,在外面经常被人欺负。最开始他去一家蛋糕店里当学徒那家人什么事情都让他做,他早上四五点就要起来和面,晚上还要打卫生什么的,要做到十一点过才去睡,他工资很低又经常被老板吼来吼去的,他实在受不了了,有一天他起来就把洗衣粉倒进面粉里去和好,他就走了,又去重新找工作。哎!也是他命苦,要是生在一个好点的人家,哪里会让他受这样的苦啊?他写那个毛笔字写得那么好,要是让他好好读书,他肯定会有出息的,也是我不够负责,后来他有些怨我的意思,他的想法也对,要是我那时候不要疯疯癫癫的,好好的带着他供他读书,那他也不会那么难过。幸好啊,他还是闯出了一条路子,现在结了婚,在城里也有了房子,日子过得也不错,要是他过得不好的话,我这心里就亏欠死了。
好端端的一大家子人一下子就只剩下二女儿三女儿和我了,那年二女儿十二岁,三女儿十岁,都说农民的儿子早当家,她们也只能做一些农活,也养个猪,做饭给我吃,有时候大儿子和大女儿家也送来一些菜或者肉什么的,日子也就过下来。我本来以为自己四十多岁就该随他死了的,活着我也当自己是一个死人了,没想到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也还活得好好的。
“日子再难过,其实咬咬牙总能过去的。”老头子动容的说。
那你家以前那个老伴又是怎么走的呢?老太太问。
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就像今天这样,白天的时候天气晴得好,我的女儿嫁在李家村,站在山顶上你都可以看到那个村子的。那时候女儿怀孕了,就快要生了,做后家娘的哪能不着急,她就背了一筐鸡蛋去女儿家了。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偷人抢人的多,我们家在山上,要是不留人在家里看门的话担心牛马或者腊肉这些被偷掉,所以我没有陪她去,去的时候还平平安安的,看着孩子生下来了,想着我一个人在家里她有些担心所以就想当晚赶回来,可是走着走着天就黑了,又下起了大雨,她都走到山下了,可是一不小心滑到了河里。那时候啊又没有电话,哪里像现在这样方便?我提前也不知道她要回来,我还在门口剁猪草呢,突然听到山下有人喊:哎呦,哎呦,救命啊!我就知道她是被河水卷着去了,我就丢下菜刀,拿着手电筒冲下山去了,可是眼前只有轰隆隆的咆哮着的浑浊的河水,哪里还有她的影子呢?我就沿着河一直往下走,周围村子里的人估计也听到了,就有人拿着手电筒来跟着找,我们走了好久都没有找到。那些人说:大哥,你回去吧,人肯定是不在的了,等天亮了我们跟着你把尸体找回去。我哪里还能听进别人的话,不管别人怎么劝我,我就是不停的走,要是一直找不到她我就得一直沿着河走。
年轻的时候我是一个暴脾气,没少吼过她,我还后悔讨她做媳妇呢,她家有种遗传病,就是生出来的儿子小时候是好好的,可是到十岁左右就会无缘无故的瘫掉,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经管,这样过几年就会死掉。我的孩子就是这样死掉了好几个,姑娘呢是没有病,可是他们生出来的儿子又是会瘫掉的了。你看,我那个外孙不就是瘫了吗?她也知道自己身上这种病,所以她总觉得亏欠我,我怎么骂她她也不还嘴。天天起早贪黑的忙,跟着我真是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没想到就忙着去了。
那些人也是心好,他们见我不肯放弃也就一直跟着我去找。走了很久之后我们看到她的鞋子和外衣漂在河面上,我就用棍子把它勾起来,放在河边,打算回来的时候又拿回家去。快天黑的时候终于在一块河滩上找到了她,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河水剐干净了,身体被泡得白白鼓鼓的,我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下了给她穿上,把她背回来了,可能是因为被水泡过了,她明明很瘦的却变得很重,我背着她走起来很吃力,那些跟我去的人说换我背一下,我说我一辈子没有背过她,过门的时候都没有背,这最后一程就让我背她回去吧。
后来儿子在城里当了老师,他说把我到城里去,但是我住不惯,要是不能闻到这山中的气息我就觉得呼吸都不顺畅,要是不能听着山下河水流淌的声音我就睡不着,这不,才把你找来了。
“哦,是这样的啊!”老太太接过话茬:“我也是儿子姑娘都结婚了,他们说接我去住,哎,人家有自己的家了,我去了总觉得那不是自己家。后来听说你也缺个老伴儿,我就想来看看吧,就来了。”
日头一点一点的偏西了,阳光褪去了中午的毒辣,变成一抹金色的光辉铺洒在老头和老太太脸上,无论年轻时候多么的暴脾气或是多么得理不饶人,此刻他们都是温柔的了。
当太阳擦到到天边的地平线时,老太太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她把丝线理整齐放好,又去重复早上的事了。
她一一的给大黑、猪儿、鸡儿和鸭儿们吃了晚饭,吩咐它们吃饱饭儿好睡觉。老头子把竹篾规整到一边也进门来了,他打开电视机,开始每天的必修课——看新闻联播。老太太已经做好了做了简单的饭菜摆到了桌子上,他们吃着饭,看新闻联播。老太太看到电视机讲话的人就问老头这是哪个?老头子自豪的跟她说,呐,这个是主持人,那个是国家主席,那个黄头发的呢是外国的国家主席。有时候老头子也问老太太,这个字咋个念?是啥子意思?老太太还勉强记得一些,就给他解释,有时候遇到老太太也不认识的字,她就用木柴烧出的黑炭把字写在门口的墙上,等到过年了老头子的儿子一家回来过年,她就问这些字要怎么念,又是什么意思。
吃完了饭,老太太把碗筷收拾好就洗脸洗脚准备睡觉了,她总是这样睡得早,她说是她小时候家里为了省钱,到了晚上都不点煤油灯,天黑没多久就要去睡觉,已经习惯了。但老头子很喜欢看电视,特别是那种抗日战争时期打仗的,他总是看得热血沸腾,有的时候甚至熬夜看到两三点,不过他又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所以他想怎么熬夜,第二天想睡到几点那都是自由的,老太太也不会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