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狐狸,又吓我!”一只八尾狐自身后跳出,摇身成了个红衣男子,暗红色长发未绾未系披散在身后,秀气似女子般的叶眉下深紫色瑰丽眼眸勾魂摄魄。
“说了多少次不让你过来,你怎么就不听呢?”
白衣少女黛眉微皱,头发随意挽了个松松的髻,斜插一朵桃花,双目似泸边明月,冻结了霜雪,掠过蒹葭万千,素衣淡容难掩出尘之姿。
“打我认识你,你就说在等人,都过了多久,那个人还来不来?”他坐到她身旁。
“他说会回来看我,就一定会来。”
“你不说他是仙吗,仙妖殊途,他怎会来找你?”
“你不懂,他不会在意这些。"她与他相识虽短,可她就是感觉他不会在意。
“狐狸,”她扭过头,“你说说你,都过了这么久怎么还是八尾,在修成一尾就能成仙了。”
“我留这陪你不好吗?”
“谁要你陪?”
他伸手捏她脸,“这些年要是没有我你都不知该多难熬。”
她嫌弃躲开,“谁稀罕。”
这是从青丘来的一只狐狸,千年前游玩路过这,彼时她刚修得人形,自桃林遇见他,他说他爱上了这的桃花,便在墟余山住下,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忘了他的本名,只成日叫他狐狸。
“咱们到人间走走吧,整日在山上都要发霉了。”
“你的尾巴条条油光水滑的,这要让有钱人家看到得拿你的毛做几件狐皮大氅啊。”
“那是……”他懒洋洋道,“你没去过青丘,那里炼成八尾的寥寥无几,只有狐王是九尾,我的辈分还是很高的。”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们狐族是不是都如你这般不矜持,记得咱俩刚见面,你就迫不及待露出你的八条尾巴。”
“额……”他老脸一红,到底十几万岁的人了,“丫头别贫嘴,再不走就黑天了。”他不放心的嘱咐她,“在人间跟紧我,不要乱走。”
“知道了,又不是第一回去。”
此时人间正值黄昏,远山如黛,云霞清美,他们一前一后走在街上,身后落了长长的光影,“狐狸,你这副模样还蛮受欢迎的嘛。”她在他身后悄悄说。他到了人间便敛了红色长发,换了一头乌发,长眉若柳,凤眸星目,说不出的妩媚。他搂过她的肩膀,引来街上众多侧目,“你抓我干嘛?”她愈挣开,他愈搂的更紧,“嘘,你再动看的人就更多了。”她无法,由他带着进了一家裁缝铺。
“老板,最近有什么新鲜料子吗?”一进门他极自然的问。
“切,明明自己没来过几次人间,还装作什么都懂。”她暗自嘟囔。
“有有,公子与夫人要什么本店就有什么。”店长见他们相貌不凡,忙过来招待,"公子与夫人是刚成亲不久吗?哎呦,夫人真是一副好模样……”店主只一味说着,归晚红透了一张脸,急着解释,身旁人却不动声色,嘴角暗自挂着笑,那双桃花眼中好像含着一潭水,波光潋滟时明时暗。
好容易挨出店门,她作势就要打他,“臭狐狸!你故意的!”
他拿着手中折扇挡头,“救命,谋杀亲夫啦!”
“你……!”她气的厉害,抬手正想揪他尾巴,背后忽有人撞了她一下,扭头看是一男一女正嬉闹追逐,不经意扫过去——
“隰华?”
她恍惚,是他吗?
没有多想,就这么追上去,狐狸在身后喊她也来不及回头,抓住少年的袖子,“隰华?”轻轻叫了声,那少年吓了一跳,登时甩开手,蹙着眉说:“什么隰华?”“你不记得我了?”她难掩失望,却还是不死心问他,他身旁的女孩走上前,“那里来的人,再胡说我就告诉官府来抓你!”
“官府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抓人的。”
狐狸轻摇扇子走上来,话极轻,极缓,让人禁不住的肃穆,周围霎时冷了几分,“你是何人?”女孩硬着头皮说。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是你们能碰的。”他目光在少年脸上停留了几秒,随后把手轻轻搭在归晚抓着袖子的手上,“该回去了。”
——
“他为什么不认识我?”回到山上她问。
“丫头,你一直等的就是他吗?”
她没有回答,心里满是委屈。“他可不是一般的神仙啊。”狐狸倒是平静。
“上仙不少,父君是上神的只有那么几个,刚才看,他应该是亭寻上仙。”
“他说他叫隰华。”
“亭寻只是他的名号,第一次见就告诉你他的本名,你们之前相识吗?”
“只能算是萍水相逢吧,”她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我只是奇怪他为何会在那里。”
“神仙无聊去人间游历都是寻常事,只要不惹桃花,其他人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不过看他的样子,只可能是渡劫。”
“渡劫?他犯了什么错?”
“他的身份犯的错肯定是大错。丫头,咱们还是少管这些神仙的事。”
“是啊,一个是仙,一个是妖,我有什么能力去管他的事?”她托着下巴,发起了呆。
他变出尾巴,每次她不高兴就喜欢玩他的尾巴。
“你说我怎么这么喜欢去人间呢?”
“人间有很多好玩的啊,世人都说做神仙好却不知有多无聊。”
“每次我到人间都有种熟悉的感觉,就像……一个离家很久的人终于回家了。”她摸着毛茸茸的尾巴,“你还有他,虽然嘴上不说,其实都会感到寂寞吧。”
“找到这里,我就不寂寞了。丫头,你也不会寂寞的,因为有我陪你。”
“嘻嘻,看不出狐狸原来这么会哄人。”
他红发一甩,细长桃花眼弯弯,像是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有这副好样貌自然要好好利用。”
又过去了几百年,她到人间数次也再未见过他,只是不知哪条街上偶然瞥见一张熟悉的侧脸,再回头,却是惘然。
她原以为会慢慢忘掉他,可时间过的越久,那张脸在脑海里越发清晰。有个声音很轻,轻的像夏夜里一场绮风,吹到耳边,凉的她一闭眼,等回头已是一眼万年。
入夜,她照旧坐在墟余山顶那棵桃树下,寂寂星河,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
她仰头快要睡着了,蓦地——
“夜深风重,在树下睡,着了凉怎么办?”
她猛然回头,一只绛紫云靴自花间垂下,向上看去,树上慵懒地斜倚了个紫衣男子,披着洛水紫锦织的宽大袍子,袖上纹着海棠花,黛青的长眉一掠,天地恰然失了颜色。归晚怔怔站在那,心只知随他的眼波流转而起伏跳动。
长衫墨发,面容依旧。
恰如三万年前在桃林初见的模样。
归晚眨眨眼,一时竟不敢开口。
也许他根本记不得自己是谁。
藏在袖里的手轻轻握紧,她看着那人,鼓起勇气,声音一点点扬起,落下却有几分颤抖。
“隰华?”她问,那人落到地上向她伸出手,她不再犹豫,将手放进他的掌心,眼睛始终舍不得从他身上离开半分,这是梦吗?
他嘴角噙着抹笑,把她往怀里一拉,她闻到了熟悉的伽蓝香,花瓣在身侧无声舞着。
“嗯,变漂亮了。”
“我还以为你忘了。”
“我答应过你,不会忘。”他黑玉般的眼睛散发着浓浓的暖意,明晃晃刺痛她的眼。
“现在是冬天,来时我看沿途的草木都尽数凋零,唯你这里与春日无样。"
“我也答应过你,只要你来就让你看到漫山桃花。”
他看着她,眼神闪烁,蓦地一挥袖子一点光亮从体内飞出,落入山里。
“这是什么?”
“一点元神而已,以后你不必辛苦,这座山每日都可四季如春。”他眉眼仍旧淡然,只是眼光总有意无意落到她身上。
“你这样贸然使用元神怎么可以?”
“我到底也是个上仙,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你……”她想问他在人间的事,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
“怎么了?”
“没什么,这几万年你一定又走过许多地方,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那我就把欠下的故事都给你补上。”
下面几天,就像从前一样,他和她坐在树梢上,吹开碍事的云,带她看人间烟火。
“隰华,你生来就是上仙吗?”
“我的父君是上神,父君仙去后,我沾他的光成了上仙,六万年前历了个劫才算是堂堂正正。”
“你历了个什么劫?”
“记不得了。只是觉的很累,心里十分不痛快,就像什么东西压在心里。”
“不过也奇怪,自三万年前见到你我心里的这块石头竟轻了许多。”
“那你为何不早来找我,让我等这么久……”她小声嘟囔。
“六万年前的那场劫不知欠了什么债,被天上责罚历几次轮回。”
她看他独自站着的背影忍不住从背后抱住他,他转过身,她对上他的目光,星眸一点,似银河的星。
“隰华,你愿意和我看一场桃花雨吗?”
未等他答话,她用指尖往虚空一划,漫山桃花落的更盛,轻轻起舞,清颜白衫,青丝墨染,桃花落入眉心,几重花雨渡青山,看不够,落英散,轻红醉洛川。隰华看着她,只一眼。
便听到了自己那颗几千年不动的心,跳动的声音。
不自觉拿出了许久未碰的玉箫吹起那首胭脂醉,这曲子是他四万年前于北川赏雪,寻得一片霜林,林中有两棵树成了精结为夫妇,他们相谈甚欢,约定来年再聚,他第二年再去时,霜林却已不复存在,唯有两棵相互缠绕的树根,后来他得知是群除妖人路经这里毁了这片林子。他寻到了这群人,却在最后关头长叹一声,回到北川吹了这支曲,那棵树喜欢给他的妻子画眉,这片霜林便似被胭脂浸染,“以后你若是有了放在心上的人,就亲自给她画眉,她就是你的人了。”不知为何今日他就是想吹这支曲。空灵的乐音盘旋在桃林中,惹得桃花竞相开放,香气馥郁。
“这箫声很美,只是为何如此悲伤?”一曲吹罢,她竟落下泪来。
他将玉箫收起,“一舞倾城,今天我才领略。”
“你赠我一场桃花雨,我也无他物可还,京都有烟花大会,我与故人曾去看过,当真极美,我便予你一场盛世烟火可好?”
“好,拉钩!”她笑着向他伸出小拇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曾几何时好像也有个人和他这样说过。
他晃了晃神,“就是今天。”
“今天?还来的及吗?”
隰华微微一笑,拉着她凌空飞起来,她只觉的晃眼,睁眼看时他们已稳稳坐到一处屋檐上,下面灯火莹莹,人声沓沓。
“你看……”他指向空中,归晚看过去,不远的天上大朵大朵的火花在绽放,随着一声巨响,红色的火球喷薄到远空,然后炸开,俯首绽放出五彩缤纷的光点,拖着长长的彗尾下坠、湮灭。
“烟花,原来是如此转瞬即逝的事物。”看着繁盛花火,她非但不觉欣喜,反而平添落寞。
“红尘,不过是一场梦。”隰华平静的说。
“有谁知道,这烟花的盛放,究竟是用尽生命拥抱夜色,还是只是为了博取点燃烟花人的淡然一笑,既然早知结局,不如不看。”
归晚扭过头,心中涌起一股不知名的悲伤,牵住他的衣角,四目相对,她有些犹豫,却仍未松开。
眼眶中突然掉下什么东西,潮湿地划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曲折的线。
她上前,薄薄的唇印在他的唇上,“如果这是一场梦,那我宁愿永远不要醒过来。”隰华只深深望着她,心中好像什么被打开又倏然闭上,最后拍拍她的手,“回去吧。”
他们身后是漫天漫地的烟火,旧的灰烬被新的火花覆盖,那些往年的故事也已被岁月覆上了尘埃,在一个静谧角落,等待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