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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飘落的日子

那个人是倒杵在那里的,两只脚正好卡在一个树丫杈里,头直杵在地上,像倒栽葱,没个人形了。靠近树园跟里的雪还没化完哩,上面有老鼠跑过的亦或是麻雀找食留下的印子。几根新折的树枝,有胳膊腕子粗,散落在地上。那脆白的木头碎屑子溅的到处都是,有些还落到了那没化完的雪上,看样子是用这柏杨树的棒子抽打的。

这是谁呢?聋拐想着把人拉转了看一看,可早已经冻得硬梆梆的了,他想着把人拉直了放到地上,可又不敢动,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这可是要等着公安来“破案”哩。可是到后来,来的人多了,也没管那么多,也就从树丫杈里放下来,平躺在地上。这下才有人认出了这就是雷发信。

于是有人就去雷发仁家报信了,围着的人也都纷纷猜测这其中的缘由。

“脖子骨怕是折了吧!”说话的是沙老汉,他一边接过包大夫递过来的黄纸,一边对聋拐说,“这娃岁数不大吧,也就二十三四吧,可惜了、可惜了。”说着他把那张黄纸盖在了雷发信的身上,主要是盖住了脸,太阳快升到半天了,怕照着。

军他叔,村主任杨万寿也来了,不过看了一眼就走了。他是去了支书家。

支书正坐在椅子上抽烟,眉头紧锁。支书家装粮食的柜子跟前蹲着个人,杨万寿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尕蛮子。他的前面已经丢满了七八个烟头子,手里还正夹着一根狠命吸哩。他把那烟头咂得通红,仿佛是用了吃奶的力气,两个本来就没多少肉的腮帮子都被吸成了圆锥状,像是在脸上嵌了个喇叭。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军他叔一眼,只顾吸自个的烟。

杨万寿一看这情形,似乎有些明白,可是又不知该说些啥合适。不过还是支书先开口了:

“我已经给派出所打电话了,他们一会就来。”支书把吃剩的烟头在烟灰缸里狠狠地莿了莿,半天又说,“这怂还把油手给我擦给哩,活着的时候也不叫消停,死了还叫人担惊受怕。”

“那尕蛮子,小平子不是送回去了吗,怎么------”

没等杨万寿说完,院子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好几个人,紧接着还听到有人在叫唤:

“书记!”“书记!”

支书站起来迎了出去。来的正是派出所和县公安局的,他们是来找支书了解情况的。

公安照了相,也是把雷发信从头到脚检查了个遍。聋拐和沙老汉想搭把手,可是人家不让,只是在那里小心地看着、听着。聋拐当然是听不到,时不时的问沙老汉,可是沙老汉也是没听到什么有价值的,因为那些个公安,只是照相、只是在本子上记着什么。临了,说是要暂时把雷发信的尸体拉到乡卫生院的太平间去,等事情调查清楚了再交给雷家处理后事。

雷发仁,雷发智蹲在地上烧了会纸,哭倒是没哭出来,只是流了几滴眼泪,眼仁子红红的。到后来,是军他叔开了自家的“手扶子”,把雷发信拉到乡卫生院的。

雷发仁兄弟俩也隐隐约约从围观的人嘴里听到了些消息,也知道自家兄弟遭此横祸跟支书脱不了干系。就在人们准备把雷发信的尸体往车上抬的时候,要他跟到乡上去给兄弟置办些穿的、戴的。可是左找右找,怎么都找不到他。可就在这时,突然见他正往支书家去的路上跑哩,手里还像是提溜着个东西。他的大儿子也正一面撵着他跑,一面扯直了嗓子在喝:“阿----大----,阿----大----……”

原来这雷发仁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想到兄弟的惨死,又想到这些年为交公粮求爷爷告奶奶的事,也是豁出去了。他回家拿了宰猪的刀子,就一心想着要给兄弟报仇哩。他的婆娘一见这情形当时就晕了,儿子就一路撵了来。

“不行,再不能把事情闹大了!”沙老汉也就顺着小路追着雷发仁去了,其他好些人也追了去。结果还是把雷发仁拦了下来,可是这雷发仁那里肯罢休,跳着、喊着、骂着,一定要把个支书的头都取了。拉着的人也就劝着、说着、扽着,好不容易劝了下来。后来公安也来了,乡长也来了,也都告诉雷发仁,“一定会查清楚的”,“一定找出凶手来”。

杨树沟的这个年过得也真是。娃娃们、女人们,天黑都不敢出门了,家家买的炮仗也都不能放了。大人们凑到一起有事没事就都要先聊一会儿这事:

“唉,听说是尕蛮子全揽了,承认是他打死的。”

“支书那可是鸡贼,章法多得很。这可就是那古书上说的‘借刀杀人’哩!”

“唉,你说,这要是真判,那尕蛮子就回不来了吧?”

“瞎说!人家早就盘算好了,死无对证!你能怎么样?就说我是打了,可是我当时并没想着要打死人呀,再说了,他也是喝了酒的……”

“人家主动承认,还是有人家的打算。你们不知道吗,那公安局的局长可是他的姑父哩!人家可是有后台的!”

“唉,你们听说了吗?支书家没人了,悄末声息地走了,全走了。现在可是铁将军把门哩。”

“他为啥跑?肯定是心里有愧,再说那雷家兄弟那个是饶爷爷的孙子,早晚要报这个仇哩。”

“不过这事还是雷家先惹的。你要不上京告状,你不揭人家的‘黑帐’,也就不会是这个结果。唉,话说回来,那雷家也难,也是把人逼急了。逼急了,兔子都咬人哩,何况是人哩。”

…… ……

这一个正月,家家的堂屋炕上、每天的干话台上,都离不了这些个话。

那雷发信也是过完十五就火化的,听说那还是乡上出的钱。

再后来,尕蛮子也判了。八年,劳动改造。

雷家兄弟过完年也又都走了,雷发仁一个人,也没个拿主意的,也就认了,没再上诉。军记得聋扣常常爱说的那句话,“白送斧头一把”。

尕蛮子的婆娘娃娃也走了。人们猜测这都是支书办的,这可都是那天他跟尕蛮子商量好的。

军他叔因为这件事,不但没办法竞选书记,连主任也免了。

汪秀的肚子是一天天大了起来,先前还在学校里上课,到四月半间就回了家,由毛梅兰伺候着。

这一学期是有点忙,一则是因为六月份“普九”工作要接受省上验收,二则也是因为军代的这帮学生六月份又要参加中考。回家的次数也就少了,一会儿帮主任填填表,一会儿又帮校长核对数据。下午,放学铃一响就跟着学生又到吴家湾扫盲。现在可是攻坚阶段,经过半年的突击,大半的文盲也认会些常用字了,可是总有个别婆娘教了几遍了还是不会,军也是没辙了。

至于教学嘛,可就是马马虎虎了,这平日里也没个时间专心于课堂。铁无私也是每天必来,来了问的最多的还是“普九”的事,不过对于教学他一直说的是那句话----“两不误”----迎接检查的工作也不能砸锅,毕业班的工作也不能松懈。这可是两难的事,不太好办。可是铁无私一走,校长私下里也是常对军说,说是说,眼下最要紧的可还是这“验收”的事,这事要是做不好,影响的可是全县的工作,到时候可是要“打板子”的,弄不好是丢饭碗子的事。他还说,你几时听说过书没教好丢了工作了,你说那学生试没考好,老师是有个工作不得力的说辞,顶多也就是批评几句罢了,那也不至于丢饭碗子。

校长的话多多少少对军起了点作用,掂一掂肩上的天平,也觉得校长说的不无道理。那些日子他也轻松了不少,到吴家湾也喝醉了几回。

省上的验收还没响动,县上、市上的工作队是来了好几次。每一次来,乡中学是必查学校,谁让你是全乡最大的学校哩,又在乡政府门口,公路边上。不过上面的领导对于乡中学的总体工作还是比较满意的,这些日子铁无私没少跑,校长也没少指手划脚,老师们可也是明昼黑白的干。就光把那卫生都是一遍遍的打扫,连地上的土皮都像是刮了一层了。只要听说上面来人,满校园就要刮一场“沙尘暴”,娃娃们都让尘土染了,一场大扫除下来,各个真是“鬼糜日眼窝”。西北山区天然缺水,一年四季都是那扫不完的黄土,一层又一层。

最后定的日子是六月十一号,检查团从全县抽取三分之一的乡镇,一个乡镇查一所小学和一所中学。一切都还是未知,来还是不来,可是准备工作大家一样的要做。

不知为啥人们天生对于检查就有着恐惧和不自信,总觉得哪些地方没做合适,总希望不要被查。尤其是像这样有点“过关”性质的检查,检查好了,通过;可要是不过,那可就麻烦了。一是要追责,为什么没通过,谁的责任?一是还要从头再来一遍,原样不动的重复一遍,自然也就没了激情。可是那时候的工作就这样,上面给你画各式各样的线条,指定出各种各样的标准,然后你就按着人家的要求去“达标”。验收合格了,人家给你发个“牌牌”,然后也就万事大吉了。你说你不爱搞,不行的,人家可是要统一“达标”的,“一个都不能少”。于是,大家的工作也都等着上面安排,等着上面检查,等着评估结果,然后接着“达标”。正是这样的检查没完没了,于是大家也就有了“审美疲劳”,工作也就越发的没了动力。

日子说到就到了。校长是六月十号接到的消息,要来。

就感觉啥活都没做好,又是一天一夜的没合眼。第二天早上,军跟家里打了电话,问了问汪秀的情况,一切都还好。不过奶奶说了,也就这两天了,说不定是啥时候。奶奶的话还是得信,一方面她是过来人,这个年纪了,啥事没经过;二一方面来,奶奶可是这杨树沟有名的“老娘婆”(接生婆),这一沟里跟军差不多大小的男里女里都是经她手来到这世界的。有她在,军当然也是放一百个心。以前听妈讲起过,以前的奶奶可是胆大心细,经验又足。在她手中生产过得孩子很少有夭折的。因此,她很受人们的敬重。军隐隐约约记得奶奶也说过,他出生的时候喉咙里可能是卡了污物,喘不了气,脸色酱紫,眼看着就要憋死,也是奶奶情急之下倒提着我,在我的屁股上狠狠来了俩巴掌。由于疼痛的刺激,他憋足劲的一嚎将那团污物咳了出来。所以小时候奶奶总爱在他屁股上拍,军他妈就说多亏了那俩巴掌,虽然肿了好几天,但至少捡了条命回来。

可是奶奶也是好多年没再干这行当了,也绝少提及自己当年给人家接生的事。

再说这天早上,军给家里打完电话后,学校里已经忙乱圆了。每个人都有分工的,各干各的,各忙各的,不亦乐乎。大约九点多十点的样子,检查团来了。一辆小轿车,一辆中巴车,开进了校园,从车上下来十来号人。根据安排,有家长座谈会、学生座谈会、教师座谈会等等,不过人员都是安排过的,逐一交代了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同时还有一拨人是检查各种报表的,核对近三年的相关数据,据说这一关是关键,特别是那个涉及辍学学生的数可千万不能出岔子。有一个上了点年纪的检查人员在校长和铁无私的带领下还到校园里转悠。

“听说县长都来了。对了,就是那个戴眼镜,穿蓝西装的。”这是朱老师告诉军的,他一般信息灵通,认人也多。军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人群里果然有个朱老师说的那个人。可是军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也是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穿着熨烫得笔挺的西装。

这不是王家阳吗,他怎么也来了?军来不及细想,那个人已经向他走了过来,还咧着嘴笑哩。

“杨军,没想到我会来你们学校吧!”

来人正是王家阳,军这才缓过神来,人家可是政府办的秘书,是跟着县长一起来的。

军下意识地扽了扽自己这件已经洗了好几水有点发皱的西装,向前走了两步,迎了上去。

“你们学校还不错的,我可是第一次来你们乡,比之前人们说的好多了。”王家阳握着军的手,一面上下打量着军,嘴里絮絮地说着话。

军一时不知该说啥,可能是有点紧张的缘故吧,冷不丁问了句:“你吃了吗?”其实也无怪乎,在杨树沟,凡是家里来人都会先问同样的问题,因为杨树沟人觉得只要吃好才算是照顾好客人了。

他说完也是笑了,悄悄地又指着另一个穿西装的问:“那是县长?”

“是呀,主管文教卫生的县长,没啥实权。”王家阳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答道。

“唉,那次我跟你说了县上报社招人的事,你咋就没报呀?那可是好机会,有好几个老师都进去了。”王家阳的兴趣不在县长上,他想问问军为啥不报名的事。

军早把这茬忘了,他现在也不想谈这事,他拉了一下王家洋的胳膊说:“走,到我宿舍里去坐坐吧。”

王家阳一边走,一边小心脚下,他那双黝黑锃亮的皮鞋已经沾上不少土了。他一到军的宿舍就要军给他找鞋刷子,他想把那些土擦了。

他一边擦鞋,一边又絮絮地说:“要挪一挪,说真的,你这的条件也是差了些。再说你也不可能一辈子就守在这里吧,你说你好不容易考出去了,结果呢还是又回到了这里。你看这里除了黄土再有啥哩吗!”

军倒了一杯子自己熬的老砖茶。

“我车上有杯子,这茶我喝不惯,你再别忙了,我们聊聊。”

那一次在县城军就觉得他变了,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现在两个人共处一室,他怎么也找不回上学时那个阳光伶俐、活泼可爱的王家阳了。

军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

“我不能在这里太久,他可能随时要找我”,说着他便起身要出去,军当然也没有想着留他,也就跟着出了宿舍,在门口王家阳还说,“你还是应该考虑考虑,到县城里来,将来孩子上学都会好一点的。”

他径直往校长室的方向走去,军看着他的背影,一时觉得太陌生了。

“钉铃铃……”

电话是军他爹打来的,要军赶紧回去,汪秀要生了。

摩托车一路马达轰鸣,平日里要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这一次二十分钟刚出头就到了。

军他爹在大门上等他哩。

“没等住,医院去不了!你奶奶在哩,应该没问题。”

爷父两个就蹲在了门口里,他爹掏出烟要给他一根,他没有敢接。他爹就自个点了一支烟默默地抽。军喘了几口气,还是有点不放心,伸长脖子听里面的动静,后来就干脆到了门口听。

“放松喽,放松喽”

“吸气,吸气,憋住喽,使劲往下挣。对,像拉屎一样使劲喽”

“嚎啥嚎,像狼似的,谁没生过娃,就你娇贵,嚎能嚎出娃呀”

军差点没笑出来,看来奶奶是胸有成竹的。

单听的一声清亮的哭声,就知道瓜熟蒂落。她用一把烧红了的剪刀“咔嚓”一下剪断了脐带,麻溜的打一结儿,抹点紫药水用干净的纱布包裹好孩子。看看母子俱安,便出来道了喜,盘腿坐在炕头上这般那般吩咐完了,就开始享用主人精心为她备下的饭菜。末了,便在主人的千恩万谢中拎着礼包回家了。

一声尖利的哭声打破了军的思绪,“生了,生了!”,应该是生了。

他突然觉得一股由丹田升起的热气瞬间充盈到了全身的每个细胞,手心里已满是汗水,隔着衣服他仿佛能看见起伏的心跳。当爹了,成大人了,怪不得刚才他爹还给他给烟抽哩。

毛梅兰从门里出来了,一边嘴里直喊:“他爹,军回来了没?”她没有看到军。

军就在门口,看着毛梅兰着急忙慌地出来了,迎上去答了一句:“来了,早来了。”

“丫头,生了个丫头。多亏你奶奶了,你们可要好好感谢你奶奶哩!”

“谢啥哩,都是一个家里的”,奶奶也出来了,直冲着军笑哩,“去,快去看看你的闺女和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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