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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沟人最爱说的一句话是：金城虽然好，不是久留之地。兵本想带他们去刚刚回归不久的香港，可是汪秀始终放心不下家里，这两天一直在军跟前唠叨家里那好几块要收了的豆子和麦子，她总是有点不安心。军也看出来，她的不安，也就又坐着火车回了。

这一趟回来，正赶上家里麦子正是黄得紧，两个人便帮着收了几天。奶奶便忙着问有没有见着兵的媳妇，长得怎样，性格怎样？军和汪秀都如实交代，她才将信将疑地念叨：也不知道啥时候结婚哩。

汪秀给保儿也带了一大堆礼物，有些是兵给买的。趁着闲的功夫她便送了过去。可就是这些东西，可能是又刺激到了保儿的爷爷奶奶，保儿以后就很少来军家里了，以至于到秋季开学的时候，保儿也并没有跟着他们去乡中学，而是由他爷爷作主报到九岭乡的中学去，那里有保儿的一个孃孃。

汪秀跟着军来到了乡中学，校长让她带了刚进来的初一。汪秀就给上两个班的语文，军今年已经是到初三了。自从李国斌走了后，军就一个人住，现在正好，只要把床加宽一点就可以了。又找了一张床板，那年月缺支床的凳子，军便寻了些烂砖头，垒起来，也就将就着把床板放上去。

这就是个家了，学校里的老师们还来“暖了房”，喝了点酒还非要汪秀给他们“点烟”。一帮人还真是闹腾了半晚上，军也是喝了不少酒，有点晕晕，便靠在床上睡着了。半夜里他迷迷糊糊醒来，看见汪秀是半卧着靠在他的对面，睡实了，两只眼自然的合着，一只胳膊屈着支在头上，一只胳膊倚在身体的一侧。军看着她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颤动的鼻翼，以及那起伏的胸腔，想起了他第一次看见的汪秀。初为人妻的娇羞和拘谨，真跟那诗人说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也就是那羞赧的表情却深深嵌进了军的心扉，这么多年了都让他无法忘记。

“你醒了？”不知什么时候，汪秀也醒了，她轻轻地问军，一边擦去嘴角流下的口水，一边支起身来。

军酒醒了，心却又醉了。

汪秀还没有起来呢，军便一个饿虎扑食，扑到汪秀身上，肆无忌惮地狂吻起来。汪秀也有点迷迷糊糊，她想着挣扎两下，可是后来，她觉得无济于事，也把有点压麻的胳膊伸到了军的后背。这么多日子了，她还没有感觉到军的热情，每一次军要抱着她的时候，她都会生出借口，因为她始终很难消弭心底的阴影。可是这些天的经历，尤其是在深圳的那些日子里，她也想清楚了。

初秋的山乡，皓月万里，那样轻柔，那样清澈。透过窗帘把朦朦胧胧的甜言密语倾斜、挥洒，那样轻盈，那样妩媚。

家里有了女人就不一样，两口子过日子就是好。一日三餐都是汪秀张罗的，军也就是到了饭来张口的地步。他们有时周末回去，尤其麦收那些日子，后来家里闲了，他们也就一直住在学校。

对于教书这事军还是很喜欢的，虽然当初也是不得已上的师范，可是这些年的历练和打磨，他也深深地爱着这份职业。尤其是在师范的那四年，那些优秀的老师们在课堂上所展现的风姿，今天当他站上讲台的时候，也依然感觉肩头责任的重大。无数个无月的秋夜，当他坐在山乡破败的土屋里，面对着一盏昏暗的台灯时，也有一种舒适和幸福。曾渴望那些“有工作”人的生活，如今自己也同样拥有时，才知道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容易啊！

这些年在做好本职的同时，军也花力气拿了大专文凭。那每一个早起晚睡的日子里，他默默努力着，常常用路遥的那句话鼓励自己：只有在沉重的劳动中，人才会活得充实。所以他常常告诫自己的学生，人活在世上一定要把该干的干出色，只有每个人都这样做了，我们的社会才会变得更好。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干的，这些年教学成绩一直不错的，学生们喜欢军的语文课。

关于上好语文课，军是觉得一定得肚子里有货。不是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吗？想想当年他的初中语文老师，那就是个一肚子墨水的“高材生”，那可真是出口成章。成语、诗词、名人名言也可以说是顺手拈来，不露痕迹。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吃狗肉，连五庄一带上过初中、高中的人都知道这个爱吃狗肉的范老师。好多学生为了表示对他的敬重，便会在三九天找上狗肉送给他。范老师吃了狗肉，喝上点酒，那上课就更有劲头了。许多年后，军还时时想起这位老师，包括上师范时的李老师，都是一样的“博学”，他们的课堂就是喜欢，可是想想当下的中小学语文课堂，这样“能说”的老师反而是不吃香了。军一直想做这样的老师，于是他就趁着空闲读书充电，让自己也“能说”。

可是这几年教育的形势变了，尤其是军来到乡中学后明显感觉到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教学可真是老师自已的事，没人过问，别说是上级教育主管部门了，就是学校里的校长、教导主任不管的，在杨树沟村校的几年里没有人听过军的课。另一方面，军还是尽量按着当年自个上学时的情形来，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写作方法……就这些，就是现在中学里的这些语文老师也这样，没人说不行的。

其实这些问题，军在实习的时候就想到过，也见识过。那跟在学校里教材教法上学得完全是两回事哩，可是没人要你改。比如一二年级那些个小不点的课，应该咋上哩。那可是一个个精灵，一颗颗跳跃的心，一双充满希望的眼睛呀，那每一下都应该是和老师的脉搏相通的呀。这就需要老师的全身心投入，要跟孩子们打成一片的。可是学校里往往是安排老教师代这些娃娃，虽然这也合乎村里人关于“老汉小憨”的说法，可是这些老师大都是没有接受过儿童心理学教育的。军那时候就常看见钱老师坐在讲桌前领着那些“憨憨”们大念三遍、小念三遍。到了中学也是一样的，那时候学校开始重视老师们的课堂教学了，开始听课了。军也听过几节课，总体感觉就是“填鸭”式，当时叫个“满堂灌”，这都是铁无私在一次听完课后说的，大家都还当作笑谈，说了一阵子。意见最大的就是朱大有，那不灌能满吗，灌着灌着都不行，你还不让灌，哼！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从先前的“末尾淘汰”到后来的“素质教育”，再到现在更具体的提法叫个“向四十五分钟要质量”，总之一句话，从上到下是开始关注教学质量了。可是老师们还是我行我素，学校领导，尤其是校长也就在开会的时候说说，铁无私来检查的时候提提，平时课堂依然是老样子。校长这两天就把学校围墙上放了十几年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换成了“全面推进素质教育，全面提高教育质量”。他提着油漆桶子刷了好几天，心里也是不痛快。

虽然没有大的动作，可是人人心里清楚，迟早有一天，这课堂是要改的，针对上面的要求，大家也是各显神通了。就在说要实行“末尾淘汰”的那个时候，老师们天天追着打着要学生学习，这不就出事了。

新分配来的一个小伙子，师专毕业的，教初二英语。他当然也是知道这个政策的，平时对学生就是要求严格一些。可是这些娃娃，对于学习英语天生就不爱，就有好些个学生成绩是一天不如一天，关键是作业都完成不了。这个新老师姓王，大家都叫他小王，是个南乡人，生得文文弱弱的，学生娃们也不怕他。那时节，大家还是明目张胆在体罚学生，动不动也是“棍棒伺候”。可是这个小王，一来刚参加工作，想着要“说服教育”哩，二来他就不是会使用“武力”的人，常把自己气个半死，可是学生们仍然肆无忌惮。为这校长也跟他说过，不行就“拂”（这是杨树沟一带人的方言，就是打的意思，而且是美美的打的意思。），可是小王始终下不了手，久而久之，学生也就有些“上头拭脸”。这俗话还说得好，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哩。那天小王可也是气坏了，班上那个“肉蛋”----因为长得又圆又矮，老师学生都这样叫，连他家里人也觉得心疼这样叫----没完成作业不说，还顶撞了小王几句，小王也是忍了好久了，也就顺手把课本往他嘴巴子上一下。这下可好，把嘴皮子刺破了，那“肉蛋”也是肥的原因，嘴里还冒了些血。这“肉蛋”可是他们家的宝贝蛋，当时是棉了，可是当天回家就跟家里人撒脾气，第二天还不来学校了。这“肉蛋”的爹就是把家台子一混混，人称“王炸”，这些年倒腾些生意，也算是“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这手里头宽裕后，说话行事也就不比别人，比较“冲”，再加上他的宝贝儿子的添油加醋，第二天就“找上门来了”。

小王照常在教室里上课，门突然就开了，来者不善呀！

还没等小王问个“来将报上名来！”，那个人的拳头就冲他的面目而来了。那里躲得了，那一拳就重重地落在了小王的嘴角，那可不比他扇“肉蛋”的那一课本，当时那嘴皮就翻了出来。

学生们都吓得趴在桌子上不敢出气了，小王更是觉得两眼冒金花，趔趄了两下，退到身后的黑板上，差点没翻过。

“这算扯平了----我也不多打----就当是替我儿子还了那一巴掌”那个人半天才说了些话，可是小王早已魂飞魄散了，没有听清。说完还不算，他又拿手来揪小王的胳膊。

“走，找你们领导走！”

小王知道是躲不了，就只好让他揪着，来到了校长室。

校长也是吓了一跳，一看来人就是把家台子出了名的“光棍”（地痞无赖），也是不敢翻脸。再一看小王，嘴皮外翻，原先洁白的牙齿已然血肉模糊了。忙问小王要紧不要紧。小王只摇头，说不出话来。

“校长，这打人不打脸，你给你们的老师们没教过吗”，这王炸有兴师问罪的意味，两只眼里的光只射向校长的头顶，“你打到再那些地方，我都不管，你就是不能打脸嘛。你踢两脚也行，打两棒棒也中，可千万不能打脸，娃娃都伤自尊心了，不来上学了，你说咋办？”他还站在那里不依不饶，没完没了。

校长也不知道具体经过，一看，来的人气挺大。心想，这个小王怎么就碰上这个“拉拉”了，可是你也不能打人呀。可是想归想，话可不能说，这个时候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呀”，不能硬碰硬。

“来，你先消消气，有啥事坐下来说。”

王炸瞪了小王一眼，转身一屁股坐到了校长的沙发上。校长使了个眼色让小王先去，一方面是清理一下伤口，一方面也是怕两人一言不和又动手动脚的。

小王憋屈死了，死的心都有了，咬咬牙回到宿舍擦了擦，用冷水漱了漱口。这时候，军和其他几个老师也知道情况后围到小王的房子里安慰他。

最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校长还跟小王谈话了，意思让他以后要注意方式方法、吸取经验教训之类。

这事之后，还有那个学生肯听小王的话，都摸透他了。你一不敢骂，二不敢打，你还能怎样，这个班上的英语成绩也就一退六二五。这小王也就被“末尾淘汰”了，政策就给他使给了，期末一考，倒数第一，第二学期开学，小王调到当时最偏僻的吴家湾村校了。

学校里的老师们都受到打击了，大家都没个好心情。军也通过这事逐渐明白，要成为一个好老师，首先要在学生中树立良好的威信。要让学生从心底里佩服老师、尊重老师。怎样才能成为让学生和家长敬重的老师呢，他还是想起了爱吃狗肉的范老师，学生和家长为什么愿意给他狗肉吃，就是缘自他广博的学识和良好的修养。他还想到了自己也吃过这样的亏，小学的时候不就是惹到了一个“牙茬”的头上吗，害的他和他爹都赔礼道歉的。那都是刚参加工作，年轻气盛，缺乏经验惹的祸。

就在改革推进的当口，又来了一档子事。校长说了，这可是大事，弄清楚了，啥事都办，弄不清楚的话，那可是要“捣肚子”的。

啥事呢？叫个“两基达标”。那天校长把刚刷上去没多长时间的红标语抹了，改成了“基本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基本扫除青壮年文盲”。

这就是当下最要紧的工作，为这事，从县上到乡上会是没少开，都说很关紧，过完年就要接受省上验收哩。

具体做啥呢？校长开会安顿了，主要三个方面：一是填各种表格，这事主要由主任负责，也抽调了个把老师帮忙；二是到各村各社里，组织男男女女的文盲开设“扫盲班”，这也是分了工的，落实到每个人头上；这三吗，可是最麻烦的，要把这些年辍了学的娃娃们都要找回来，要坐到教室里上课哩。反正一句话，过完年，上面来人验收的时候，娃娃们要坐到教室里，大人们都完成扫盲任务就成。

谈何容易！

那段时间，谁还顾得上上课，白天军也是被抽调的对象，帮着主任对数字、填格子。那个主任也是一头雾水，“狼吃天爷，无处下嘴”。那好多数据学校原来是没有的，现在要从头再来，而且一下子要往前推三年五年哩。就乡中学招生范围内的六村十八社，谁家几个娃，哪年出生，哪年上学，哪年又辍的学，现在何处。这些信息从哪里来，下去“摸”。这是铁无私说的，一定要“摸”清楚，还是那句话，谁出问题谁负责。

“摸”吧！学校里就留下校长和上了岁数出不了门的，其他人就到村里、社里，挨家挨户，姓啥名谁、年龄几何、是否完成学业、现在何处……一一问过。当然，不念书的大有人在，远远超过指标要求。有些也就在家里，避了几天学，也就不来了，经过几次上门又来了。可是有些个学生娃，那可就麻烦了，女的都快嫁人了，可是小学没毕业、初中没完成，还是得来。肯定是来不了，就说好了，到时候（验收的时候）可是万万要来的。

这样一来，教室里可是坐不下了。怎么办？分班呀！可又是缺桌子没板凳的。就便到处借，东凑西拼，就连庙里的供桌也搬来了。反正好不容易是安排妥当了，乡中学原先四百多学生的规模一下子涨到五百多了，老师们自是够呛。这些学生参差不齐，有的是上过学的，有些可是一天学校门都没进呢；有的是社会上混了几年了的，有些可都早晚要当爹当妈的人了，尤其是那初三年级来的，都是些大小伙、大姑娘，抽烟喝酒、涂脂抹粉，什么恶习都会，给班主任和老师们的工作带来了不少麻烦。

可是仍然还有些连人也找不着了，举家迁去新疆、内蒙、西藏。这些人家可也是有学生的，他们该怎么办。这也是当时全县的实际情况，上面最后定调了，叫个“技术处理”，到校长嘴里就成了“编”，到了主任那就是“弥嘛”了。主任说了，“一级哄一级，一直哄到总书记”。可不管怎样，撒谎可是个技术活，也是需要花费脑力的，这个主任的头可是真大了。生编硬造，死拉硬拽。主任常说，这“编”一个娃娃可是比生娃娃还要难受哩。

再说这扫盲班，原想是在学校里办，可是这人员分散，无法集中，人家都不可能撂下家里的活计来呀，于是后来就又办到各村各社了。那一个多学期，每天下午放了学，军就跟另一个姓赵的老师到细沟去“扫盲”。饭也就在村民家里吃，轮流吃派饭，一家一天。吃完饭就在社里找的空房子里给文盲们上课。那些文盲大多是妇女们，一天书都没念过，连“男”“女”都不分。教了多半年，到后来检测一下吧，黑板上就写了“男”“女”这两个，是想着到了城里不至于连厕所都进错。可是没想到，那一个妇女看了老半天还是不认识，憋了半天，说那两个字是“厕所”。把个军和赵老师逗得真是哭笑不得。

“教屁哩！教啥哩，这能教会吗？！”赵老师感到了失望和无助。

“也真是，小的时候，家里姊妹多，丫头家哪里有念书的机会，到这时候了，又要学字哩，那里还能学进去。不行、不行。”这可是大多数妇女们的态度。

也是，这一帮青壮年正是“单干”那会上小学的。一来那会的确是家里姊妹多，轮不过来；更主要的是那时节，谁家还把个女娃娃念给书哩，迟早是别人家的，也就耽搁了。现在也是三十多的年纪，正是家里的壮劳力，那一亩三分地都弄不清楚哩，那还有识字的功夫。

刚开始两个人还认真教字哩，到后来一看这情况，也就那样了。吃完饭，聊会天，遇到热心的主儿，也就天天地喝起了酒。也就这样，后来扫盲这事也是稀里糊涂交差了。当然整个“普九”这事也是过了，大家当然也是心知肚明，这里面有多少弯弯绕。

可就这破事，对于学校、对于教育质量可是冲击不小，不过那都不要紧，只要过了省上的验收这一关，肚子最起码不捣，大家也就这样过。

再到后来，听说这表册的关是过了，至于来不来验收还是两说。不过那段时间领导们都是很紧张，有点神经过敏了。

表格都是软的东西，真要来看时，那可得有硬的东西。当时上面也有标准，下面对照标准也是做了些准备。这首要的就是要建立八个“科室”，什么德育室、教研室、体育室……等等吧。那时候正赶上学校也在修建，说这也是验收的内容之一。正在赶工期，学校也在赶，赶着在验收前突击建立“八室”。

军一面忙着学校里安排的事，一面还要帮着汪秀。初冬不久，汪秀的肚子可是一天天地大起来了，军也就更忙了。奶奶交代了，一定要照顾好汪秀，冷不得也热不得，站不得也坐不得，这可咱老杨家的未来。洗洗涮涮的活都由军包办了，到后来，汪秀反应的也厉害，想吃，可是吃了就吐。军便日日为个吃饭犯愁，想方百计地变花样，可是一吃到胃里，不到半小时，准吐得一干二净。好不容易熬了一个多月，慢慢才好些了，肚子虽然越发的圆鼓了，可是人反倒轻松了，她也能自己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