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看到军吞吞吐吐的样子,就又转过去向前走着。军跟在后面不知该说啥。
“我知道你舍不得家,你们家也需要你,可你也不能一辈子就在那山旮旯里吧。趁着现在到好一点的地方,以后就不一样了”,李佳显然很不赞成军的想法,走了一会又说,“你又是那么优秀,你完全可以争取一下的。”
那几年,中师总的工作分配原则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但也有例外,尤其是家里有“人”的就有可能分到县城或者公路沿线的川区。军当然知道自已家的情况,那种托关系找人的事他没有能力,他们家更是没想法。杨树沟的人都想着反正就是个教书的,到哪不是教,到哪还不是个“孩子王”。
军走到李佳跟前说:“分配的事那是县上教育局定的,我们家也托不上人,我看只有回杨树沟了。不过申请我可以写,可那就不好说了,我估计没希望。要是那样大家都写,又没有个实在的理由,悬。”
“这也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你写上,说不定,就成了。”
李佳脸上露出了点笑容,好像这事有了希望的样子。她还往军身边靠了靠,军警觉地朝四下里望了望。军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李佳的手,李佳顺势把两根指头放到了军的手里。军有点触电般地感觉,浑身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便想抽回手。可是李佳手掌一合,大拇指和另外两只手指把个军已经有点潮湿的手抓在自己的手心里。军感觉自己好像失了地心引力,有点向上飘浮,头脑里没了意识,眼睛里看不到方向,漫无目标地任由李佳牵着。大约一分钟,他才缓过神来,他感觉李佳的手指软软的,有点微微的发烫的感觉。这时候他想起了秀儿的脸,那年闹洞房时的慌张跟现在太相像了。
“我估计饭就要好了,我们回去吃饭吧”,军挣脱攥在李佳手中的手掌。两个人回到了宿舍。
一进门,徐大江就开玩笑地问:“杨军,老实交代,哪去了?这可违反实习纪律的,你做为领导公然顶风作案”,说罢一帮人哈哈大笑起来。李佳有点不好意思,走到大师傅跟前帮忙接碗、舀饭。她把第一碗饭先就给了徐大江,说了一句:“赶紧吃饭,把嘴堵住些”,说着还瞪了大江一眼。徐大江接过碗说:“好好好,吃人地嘴软,不说了,不说了,吃饭,吃饭。”说完又是一阵哄笑。
当晚大家在宿舍里连说带笑地闹到了半夜,第二天吃过早饭,李佳就回了。军和李佳在校门口等了一班去县城的班车,李佳上车后,军也就回了学校。
愿意上秀儿门的男人,除了穷之外,要么老,要么丑,要么“蛋蛋”(脑子)里有问题,要么就是图她公公手里的那不到两万的赔偿金。半年下来,秀儿也算是看过了一个又一个老光棍,但凡她略能看得上眼的,公婆一眼就看不上,公婆觉得还可以考虑的,她又实在接受不了。公婆二人既想招人进门养老,又担心引狼入室,挑来选去,选中了娘娘保他妈娘家的一个侄子。这个侄子混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却天生智力低下,是既能干又好使唤。但秀儿却死活看不上这个一说话就流口水的家伙,但公婆却隔三差五把这个侄子叫到家里来。一回生二回熟,这个浑小子有时候晚上还住在家里,这多半也是娘娘保的妈使的主意。有一天夜里,秀儿是大半夜跑回娘家的,深更半夜,衣冠不整,翻山越岭跑了十几里山路。这娘家的嫂子专横跋扈,早已当了家,由不得秀儿的爹妈。嫂子还惦记着秀儿公公手里的那两万块钱,她谋算着要秀儿去找她公公要回来,可秀儿既咽不下公婆给她作主,可又张不开口,总的是放不下她的娃娃。这个嫂子也是当时的活佛,立马给她脸色看,她哥又朝媳妇开火,家里乱成一锅粥。秀儿一看这情形,娘家是呆不了,在外面逛将了几天也没地方去,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回到了杨树沟。
婆婆的侄子也是回家了,她这一跑,也多少让公婆认识到强扭的瓜不甜,也就不再纠缠了。那保儿也是快满周岁了,这几天也正在学着走路哩。这秀儿一看这自己的亲骨肉也就心软了,也还是在家里一边带娃娃,一边还帮公公婆婆干着农活。
兵到底还是去了趟窑街,可是招弟在哪里呢?他在街上溜达了一天也没个方向,天将黑的时候他碰到了老工人的老大。老工人的老大在矿上开矿车,比兵要大个五六岁的样子,好多年没回家了,有点不认得兵了。老工人的老大叫鲁学仁,小名叫个来娃子。兵走到跟前,叫了声“来娃哥”,把个这人还吓了一跳。
兵连忙说:“哥,你可能忘了,我是墩底下杨家的老二,我叫杨兵。”
来娃看了半天,说:“像,把那个阿爸像得很!你干啥来了?走,家里走。”来娃很热情,毕竟是一个庄子上的人。
兵自然不能说是找招弟来的,他支吾了两声后,说:“军人阿爸叫我找着买些工程上的东西”----兵果然是公差办私事,何军人让他到矿务局买些抹墙用的“卡子”----“找了一天也没有找到,眼看着天黑了……”
“昂……那你是没找到,我见过,就在汽车站的那里哩”,来娃看了一下表,“现在已经迟了,估计商店关门了。走先到我家里走,今晚上你也回不了,明早上我把你领上了买走。”
兵也是第一次去窑街,人生地不熟,现在好不容易遇见了个庄子上的,心里才有了点着落。如今天也黑了,来娃哥也这么热络地邀请,也就没再谦辞,就跟着去了老工人家。
老工人爷父俩个住的是单位的职工宿舍,是一栋二层小楼,这宿舍本来是来娃他爹的。这房子每一层都有个水房,还有一间共用的厨房,为了吃饭方便,后来来娃上班后就搬过来一起住了。此时,老工人已经下班了,正在房子里准备晚饭哩。老工人回去的次数多,也是认得兵的,兵又把来窑街的缘由重复了一遍。老工人让来娃又去秤了一斤猪头肉,老工人亲自下厨,拌攒了两个菜,一个是黄豆芽炒肉,一个是洋葱炒粉条,每人一碗臊子面。一边吃饭,老工人跟兵聊了些杨树沟的事。什么聋拐家的羊现在有多少只?什么娘娘保家的儿媳妇走了没?什么六二四的老子隔三差五来卖鸡蛋……兵心想,他人在这里还操心着杨树沟的事哩。
吃完饭,来娃还要去上夜班,让兵晚上就睡在他的床上,他明天早上八点才下班哩,让他安心睡。
“等我下班,你也刚好起来了,不耽误!”
吃完饭老工人领着兵说是要去串门子,说这里有好几个杨树沟的人哩。
转过一条巷子,穿过一条街道,眼前出现了一个大院子。门开着,大门上面用三角铁弯了个拱形门头,上面赫然写着“工人俱乐部”几个大字。进了大门,里面正对着门是一栋四层楼房,楼的正面墙体上写着“情系职工,真诚服务”八个大字。老工人朝左手方向走去,那里是一排小平房,房前空地上整齐摆放着七八个乒乓球案子,是木质的。已经有人在那里两两一队打上了,平房的一侧是两块篮球场,一帮人围着打篮球。老工人说,平时休息的时候工人们就常来这里运动,有时候矿上开会、看电影就在那个四层大楼里。
老工人让兵可以去随便看看,他就到一间门上写有“棋牌室”的房子里去了,还叮嘱兵不想玩了就到那里去找他。兵没心思去转,可又不好跟着老工人去,他心里想着这一次来还有要紧的事没办哩。他便走到篮球场边看了一会,又到那四层子楼前转了一转。就在他无所事事,漫无目的地转游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有个人影向他走来。他刚抬起头时,那个人已经到了,嘴里还在说着:“这不是杨家的那个娃娃吗,你在这里干啥呀?”
兵这才回过神来,真是“冤家路窄”,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招弟的爸。他突然有点莫名的紧张,竟说错了话:“招弟来……”,刚说出口就觉得不对,脸刷地一下子就红了,忙改口说:“招弟好着吗”,可是这话好像也不对。兵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
这招弟的爸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没有回答兵的问话,而是接着前面的问题,“你,到窑街找谁来了?怎么在这里?”
“我,我是来给建筑队买东西的,今天没买上,碰到了来娃,就住到他那里了。”兵的紧张稍稍有点缓解。
招弟的爸一直是向那溜平房走着的,兵不知道是该跟着还是离开,可是脚步却是一路跟着的。现在他才看了看招弟爸的背影,有点高大,在前面甩着两只胳膊走着,很有节奏的甩着。他的一只手里还攥着个茶杯子,这一点和何军人有点像。那时候,这样走到那里都带着个茶杯的人物,不是领导就很有可能是“包工头”。
“老工人是不是在那里打牌哩?他老爱打牌了,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他好像是在跟兵说,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说着还自个乐了一下,发出“矻矻”的笑声。兵也只好跟屁虫一样的跟着。
老工人果然是在打牌,就是杨树沟人没事爱弄的“牛九”。房子里几乎坐满了,里面满是烟气,招弟爸一进去,就喊上了,“你们把那个烟少抽点,这样子能把你们自己烟死”,说着还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那帮人大都嘴里叼个烟,一边用手搓着牌,一边还吞吐着青烟。老工人朝招弟爸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他年龄要比招弟爸大些,来这里时间也长了,平日里招弟爸还是挺尊重老工人的。
“那个娃娃是墩底下杨家的老二,你认识哩吧”,这一次老工人是“坐家”----牛九牌是四人一组,可每次只有三个揭牌,依次轮流----抬了牌后,他指着站在门口的兵对招弟爸说。
“知道,上一次回家见过一面。这娃听说人“麻着”,你看长得就像他那把家台子的阿舅”,招弟爸应着。
兵心想,你明知道人麻着,怎么还偏把个招弟要给个不利索的人哩。可想归想,说归说,兵还是很礼貌地站着,像是犯了错的学生。
招弟爸并没有打牌的意思,他四下里看看,像是在找人,一会他跟老工人说:“你们玩一会儿,我还有些事哩,我先走了”,说完就扭身向外走。在门口看到兵,问:“你叫啥?”
兵回了:“杨兵。”
“奥,那你就住到老工人家,我有事先走了”,出了门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转身说,“那个杨兵呀,招弟也在矿上上班里,她弟弟也在这上小学哩。以后呀,招弟就不回杨树沟了,今年年底也就要出嫁了。”说完这些,他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手里的茶杯子还是攥着。兵明白他说这些的目的,就是要他不要有什么其它想法,人家们是工人家庭,你杨家是老农民,还是不在一个档次上。
老工人打到九点钟才回去,兵也一直等到九点了。
回到住的地方,老工人自己沏了一杯子茶,给兵也倒了点。两个还说了一会话。
老工人说的主要还是招弟爸,说这个人“骄傲的很,人们都叫他‘孔雀’”,说他为了巴结领导还把个姑娘往火炕里搡哩,说他对上面溜须拍马、对下面狗眼看人低。老工人还说,那个领导的“半蔫痫”儿子连路都不会走,就凭着他的老子的位子也就安排了个工作,可是那把个丫头就害掉哩。还说招弟也是前几天订婚才知道女婿是个残疾,哭给了好几天,上吊、抹脖子的活都做了,可是她爸撂了狠话了,“你要是不答应,我们一家就要回杨树沟!”原来这招弟爸为了生个儿娃子前面已经有两个姑娘,一个是招弟,一个给了人,前些年矿上有人反映他超生,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差点没了工作。多亏他人贼,关键时刻抱住了如今是“亲家”的大腿才保住工作。如今还真是“升官发财”了,可这又是牺牲姑娘的幸福换来的。
兵听了这一切,那里睡得着,一夜尽是替招弟可怜了。
第二天来娃陪着他买了该买的东西,也就回了杨树沟,他知道,再一切都是晚了。
回到家的兵虽然闷闷不乐地,可还是继续到建筑队上班。六二四有一天也问起了他,去窑街看见招弟了没有。兵没好气地说了,“没”!再也没有人问起过。兵只是心里还有点想,关于招弟他跟谁都没有说过,就连他哥军也不知道。兵只是在悄悄地喜欢着,也只有招弟明白,可是如今一切都可能无法挽回了,任由思念在心头漫延。有时候兵还半夜里翻出招弟的那张照片看看,相片里的招弟笑得正开心哩!
五月的骄阳炙烤着大地,军他爹早晚都到地里。今年房湾里那块地种的是洋芋,这两天刚下了点雨,他便每天去壅土。看着那一朵朵伸展开的绿绿地嫩叶子,经雨水的滋润已经显得更加深绿了。近午时分,阳光很毒,他一边擦汗,一边手里拄着锄头看那一地的绿苗,心里升起无尽的希望。房湾的这块地离家有点远,今天中午他不想回去,来来去去尽是跑路了,他想趁着天凉多干点。现在他觉得口有点渴,他想歇会儿。就地坐下来,他早上提了一茶壶开水,现在也是凉了,正好。他就把嘴直接搭在壶嘴上喝,喝了两口,就掏出卷烟纸想卷一棒子。他平日里不劳动时也抽纸烟,一劳动他觉得那纸烟不过瘾,解不了乏气,他还是觉得老黄烟抽着舒坦。他卷烟地水平已经炉火纯青,眼睛是不看手里的,此时他正看着那满山一块一块地绿油油地庄稼地,他想漫一句花儿,可他不敢,他本来就是个不善言辞地人,即使心里一遍遍地哼着“上起个高山着望平川”,可就是出不了声,再说此时这房湾里每一块地里都有人在干活,他也只是想想。
一根烟抽过,他又开始壅地。就在他挥锄刨地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呀!”地叫声,他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接着又传来“哎”的一声,像是在叫人。原来就在他家地的正上方,有个女人正在地里边跳边喊,好像是被什么咬了般地狂喊。军他爹赶紧撂下锄子就向那个女人跟前跑去。到跟前一看,那个女人已经瘫坐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捏着脚腕处。
“蛇!蛇!”,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一边还不停喘着,腾不出手,用嘴指着她的正前方。军他爹朝着指的方向看去,一条青绿色的蛇已经肚皮朝上地躺在地上。原来那个女人除草的时候碰到蛇,一紧张便阿妈老子地叫上了。
“没事吧!没咬到你吧?”,军他爹关切地问。
那个女人这才抬起两只手捏着的脚说:“喳了一嘴……”
军他爹这才看见,女人手捏的地方有两个红点,“来,我用你的头巾扎一下,这手捏不住”,说着伸手取下头巾,“这要赶紧打个解毒地针哩,不然会中毒的。”
女人的脸上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在下巴处汇成一滴一滴地在往下滴,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嘴紧闭着。
男人(军他爹)麻利地把头巾迅速在脚腕处绕了两圈,并用力拉了拉。
女人松开了双手,摩挲着想要站起来,可是腿好像不听使唤。男人赶紧搭把手,拉起了女人。
“到罗大夫那打一针吧,这可耽误不得呀”,男人有点着急。
女人没有说话,想挪一下受伤的腿,可是好像有点困难。她说:“没事吧,我回家用酒洗洗就没事了。”
男人没怎么犹豫,站在女人的前面两手顺势向后一伸,想把女人放到自己背上。
可是女人有点不情愿的样子。
“时间来不及了,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来赶紧走!”
女人也没了办法,也只好趴到了男人的背上,只是两只胳膊就放在自己胸口和男人脊背之间,合理地隔离开来,这样一来男人为了更好地掌握平衡腰便更弯了。
罗大夫的药铺离房湾这块地也有一段距离,男人可是一步都没停,女人也好几次想让他缓一缓,可是他只说“就到了!就到了!”,一路小跑地到的药铺,到后来女人也就索性牢牢地趴在背上了。
罗大夫是个赤脚医生,中西医都懂点。他先用一种紫红色的药水冲洗了下伤口,说是冲走留在表面的毒液。罗大夫说我们这地方没有毒性大的蛇,清洗清洗就没事。完了说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用鱼腥草、白花蛇草这两味草药捣烂敷敷伤口的好。这个女人也是没有其它中毒表现,只是伤口处有点轻微发热,经过几次冲洗已经缓解了很多。
军他爹抽出两支烟,给了罗大夫一支,自己也点一支,慢慢地抽。这一路小跑也是让他出了不少汗,这时候正需要一口烟才能解乏。这时女人也才跟军他爹说:“今天把你也麻烦坏了,我就说没事的。你看把你也跑坏了。”
军他爹只是说着:“没事,没事”,不过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这女人是谁家的,他吸完最后一口烟,问,“你是沟脑里谁家呀?”
女人理了理有点凌乱的头发,手里拿着绑过腿的头巾,一会在缠在指头上,一会又绕下来,如此反复,有点紧张和不自在。罗大夫替她回答了军他爹的问题,“这是张家的。张大贵的嫂子”。
女人默默地点了点头,她抬眼看了一眼军他爹才说,“你哈巴就是墩底下杨家的呀,对着啥?”
这时候军他爹现在有点不自在了,原来今天背着一路狂奔的女人竟是沙老汉要给他撮合的,真是无巧不成书呀!他突然显得有点手忙脚乱了,不自觉的用手拽了拽了衣服的前襟,又把拿在手里的帽子戴在了头上,嘴里轻轻地发出“哦……”的声音。眼睛却不敢再看这个女人了,前面还用双手紧紧揽着女人的两条腿,现在却连看都不敢了。
女人觉得自己也好点了,就跟罗大夫说药费先记下,哪天再来给,然后就要回去。出门的时候,又对着军他爹说了麻烦的话,军他爹也站起来含含糊糊地应着。他也没再去地里,这时候也就有些乏了,就想着回家了。
毛梅兰走了,军他爹想着等她走远了再出去,他害怕让别人看见不太好。这罗大夫却早在柜台里面神秘兮兮地笑哩,笑完还跟军他爹开玩笑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热心肠呀”,说着还又笑了两声,“怎么样,重不重。这一哈,这婆娘把你就忘不了了”。军他爹也不知该说啥,说啥也是多余的,也就慢慢回家去了。
军奶奶没事在廊下的床板上卧哩。军他爹小名叫个七十一,他妈看他那没精神的样子就感到蹊跷,问:“七十一,咋了。锄子来?茶壶来?”,她一看他空拃白手地来了,就问这些东西哪去了。
“哦,咹……”,他支支吾吾也说不清楚,他妈也就越发地紧张,还问了一遍,他还是没说话,只是在门槛上坐下来抽起了烟。
军奶奶一看问不出个一二三来,就转了话题:“炉子上有熬的茶,我给你倒些。你早上馍馍也没拿”,她已经下了床准备去给儿子倒水,嘴里还是絮絮的说着,“剩着几个也是干了,我早上央及娘娘保的媳妇明天了给我们搭上两扇子”,家里的馍馍完了,军奶奶和不了面,这已经好几次请汪秀帮忙了。
七十一还在抽烟,一直没有说话,似乎是正在构思着下一个五年计划。
军奶奶倒了一罐子茶给了儿子,嘴里还在说着:“哎,这见见会央及人也不是个事呀!”,说着又是一阵叹息。七十一吹了吹冒着热汽的茶罐子,他着实有点渴了,好久没这么流过汗了,也没这么跑过了。茶有点烫他便放在一边晾,一边又掏烟抽。
“你再把那个少些抽!”军奶奶看了一眼七十一,话有点严厉。七十一没有点,把烟揙在了耳朵上。
“娃呀,我看这老二(指兵)也不小了,也就该是找着说一个(杨树沟给儿子相亲叫‘说媳妇’)的时候了,我们这家里也真是没个女的是不行了。哎!我又是个吃闲饭的”,说着又是一阵呻唤,这几年军奶奶也是身体瓤了许多,一年不如一年的,她经常也是唉声叹气的,也为自己不能给家里帮忙感到内疚和难过。
茶晾得差不多了,军他爹喝了一口,在嘴里滤了几根茶叶杆杆子,在嘴里嚼,嚼了一阵又喝了两三口。取下揙在耳朵上的烟又点了起来。
他也不至一次地想过,要给兵早晚找着说上一门亲事,可是兵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也没个正形,也就每每打消这个念头。现在看来,是要跟兵好好说说的时候了。
这天夜里,吃过饭后,军他爹也算是想好了要说的话,沏了一罐子老茯茶,准备跟兵说这事。
“兵呀,你也不小了”。兵就坐在炕沿上,奶奶在炕中间坐,香儿在小房里写作业。他爹接着说:“我们家的这情况你也看在眼里,这几年你奶奶洗锅抹灶,实在是累坏了,如今也是做不动了”,他看了一眼兵,兵手里甩达着灯绳子,“你哥恐怕是指望不着,你可是要担起担子来,这个家以后就全靠你哩。现在我们想着就跟你找着说一个媳妇,一两年结了婚,也就能帮着家里了”。军奶奶也附和了一句:“兵娃呀,早点娶个媳妇,你奶奶呀就早点哄个重孙子哩。”
兵一直没表态,当听奶奶说这句时,瞅了奶奶一眼。
这事就算是定下了,军他爹那一罐子茶没喝败,话可是早谈完了。
第二天,他照旧去房湾里壅洋芋。这块地也大,要他好几天跑的。
他先瞅了一下毛梅兰们地里有没有人。瞅了半天,不见人。他心想,可能是伤口还没好利索哩,也没再多想,找到了锄子,可是找不见茶壶。哪去了?该不会是……就在他四处找的时候,就一个人影从他们地的上面走来。来人正是毛梅兰,她手里提着的就是七十一的茶壶。
“你昨天把壶落地了,寻思着你提不了水,我就拿回去给你提上了些”,说着已是来到了七十一跟前,“昨天把你也乏坏了吧,我看你也一直再没来。”
军他爹怔怔地站着,也忘了接过茶壶来。
毛梅兰把茶壶放到地上,继续说:“罗大夫的那药也灵验得很,今天早上起来就已经好了,没事了”,说着脸上露了一下笑意。
军他爹也不知该说啥,嘴里嘟囔了一下,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毛梅兰也不好意思久站,说完话就到自个地里锄草去了。
两个人就这样在各自的地里干着活,可是彼此地心里却在激烈地翻腾着。毛梅兰当然知道军家的情况,沙老汉早就跟她说起过。军他爹呢,自不必说,要不是他木囊,说不定这会就在同一块地里锄草哩。可是世上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明明近在眼前,可是就是迈不出那一步。
太阳一点点升高,温度也有点高了,七十一有点渴,想喝水。他走到茶壶跟前,提起茶壶嘴搭在壶嘴上开始喝了。嗳,这味道怎么有点特别,是有点甜,舌头上有点扎辣辣的感觉。他打开壶盖一看,里面的水是橘黄色的。他又尝了一口,他以前喝过这种水,兵那一次拿回家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的就是这种黄水水,他们叫“汽水”。可是这毛梅兰装在壶里的并不是汽水,而是用橙子粉兑的橙子汁。
军他爹不禁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毛梅兰,她正在专心除草,可能也是有点热了,头巾挽起来搭在头顶上。军他爹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嘴继续搭在壶嘴上又美美地喝了两大口,那甜甜的有点扎舌头的水使他全身毛孔都开合了一下,觉得舒服极了。他并没有抽烟,他觉得解乏气没有比这橙子汁更好得了。他并没有休息,而是继续拿起锄头又接着干了起来。
那天他没有带馍馍,他原本是想干到中午就回去的,可是这一壶水,一壶橙子汁让他不觉得饿,也不觉得乏了。他一直干到毛梅兰回家后,他才收拾东西回去的。
军他爹回到家的时候,军他婶蒸的馍馍也刚出锅。汪秀的娃娃拉肚子了,没来,军奶奶又央及的军他婶。他也是饿了一天了,沏了茶,他妈端来还冒着热气的馍馍。他就坐在堂屋布廊里的板床上喝着、吃着。
军奶奶、军他婶也是来到了布廊下面,军奶奶仍还是一遍遍说着感谢侄儿媳妇的话,一边对军他爹说:“你还是要抓紧了托人说哩,要放在心上。”
军他婶却突然插话道:“妈妈呀(杨树沟人这样叫伯母,不过是阳平音),你们没听说吗,何军人老早就想着把他的领兄给兵娃儿哩!”
军他爹还真没有听见有人说过,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噎了一下。军他婶接着说:“要不,那兵在建筑队里让人们叫‘二纳’里。那何军人两口子早就打好算盘了。”
军奶奶也是愣了,她一会看军他爹,一会看这个侄儿媳妇,半天说:“那何家那里愿意跟我们对亲家里,没门的事。”军奶奶是觉得,这何家这几年在外面包活,也是挣得盆满钵满地,说话又硬气,尤其何军人那婆娘整天把个头背在脊梁里,有点不可一世的情形,怎么说,她们家跟人家们还是不在一个档次上,“那也是人们猜情的话吧?”
军他爹喝了一口茶,把噎在嗓子眼的馍馍冲了下去,说:“他婶呀,你是听谁说的?”
“哥呀,满庄子的人都传着哩,就你们不知道。”
“不知道呀!”
“不知道呀!”
军他爹和奶奶几乎是同时发出的声音。
军他婶继续爆料道:“听人们说呀,这何军人两口子是打算让兵招进去的,还说……”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军奶奶就打断了,语气还坚决地很:“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这老年人说的好‘招女婿下贱三辈’,不行,你说七十一?”军奶奶说着,朝军他爹望了两眼,意思是让军他爹也表个态,这招女婿的事还是算了。
军他爹并没有应承他妈的话,他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接着冷笑了一下,说:“人家们不愧是包工头,这算盘还拨得响得很”,他把一大半的热馍馍吃完了,现在他开始抽烟了,慢慢摸出烟点上,长长地吐了一口烟,“这事兵应该不知道吧,知道了兵也是不愿意的。”
馍馍晾得差不多了,军奶奶和军他婶又去厨房里收拾。一边收拾,一边还嘴里嘟囔着:“这招女婿在家里就是下贱,没人看得起,怎么说你都是外姓人,生个娃娃连姓谁都由不得自己。这可不行,兵娃这么麻着的娃娃坚决不能招女婿。”军他婶只是说着:“妈妈,现在是新社会了,这招女婿也有过得好的,你说的那个都是以前的老‘古实’了。”
军他婶帮军奶奶收拾完,又擀了一帐子面,说让军奶奶完了切着下上就行了,忙了半天了也就回去了。
当晚兵回来,奶奶和他爹也并没有提关于“招女婿”的事,兵也是有点乏了,也就早早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