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建中到底还是答应兵可以进厂,并说是可以先去化验室,因为多少还是上过初中的。军他叔自是千恩万谢了一番,也是第一时间给军家里通报了这个消息。一家人当然很高兴,但等乡上通知就可以去报到。
这天晚上,兵回来吃晚饭。一进门军就跟他说了进水泥厂的事,兵刚开始还是很高兴的,可是十秒钟后,他却悻悻地说:“水泥厂也不一定好,再说何军人已经托人跟引大上拉了关系,那边已经答应可以考虑。再等等吧。”兵显然是不太上心。
“这可是叔专门跑到厂里跟把德的爹的求来的,你还不想去,这要是让叔知道了还不骂死,还有爹……”
军话还没有说完,他爹已经进了门,在门外面就喊上了:“撒,你不去?”。紧接着掀开门帘就冲了进了,“你把屁放哈吧,你阿爸给人家下话瓣脑地说哈的,你又不起。”
军他爹对于兵的态度很坚决,他爹在外人面前看似话也不说,也和善,可是对待三个娃娃要求还是严格。这一次关于兵能进到水泥厂也是他希望能办成的事,毕竟是个正经工作。
兵面无表情的僵在那里,知道他爹显然是听到了他和军的对话,可是他也没说不去呀,只是等等看。
他爹还没完,继续说:“不管怎样,这一次可要一定去”,口气不容置辩。
吃过晚饭,兵夹着录音机出去了。香儿洗锅。他爹自是到张大大家喧慌去了。军他奶奶让他摘几个熟透的杏子给他叔家送去。军站到杏树下抬头看时,杏子正在转色,由青绿向红黄。那一葡挞一葡挞的杏子,压弯了树枝。树梢的几枝杏子已经完全熟了,又红又黄,一看就让人两腮生水。军找来凳子,先把一个放到嘴里,一入嘴果肉和果核瞬间分离,那果肉甜中带点酸,但大部分是甜香味。绵绵的、粘粘的。又给奶奶和香儿给了几个,满满摘了一大碗就端到他叔家去了。
兵一个人在场上听录音机,一会儿庄子上的老的、小的都聚到场上,一边听歌,一边聊天。
夏天的夜来得迟,太阳落了有一阵了,天空还上演了一出红烧云。老汉们都说,晚霞行千里。老天爷是不下雨了。这已经是连续多天的炙烤,也是加速了地里庄稼的成熟。奶奶说,庙背后的豆子也就这两天了。
那块豆子军和他爹、香儿足足拔了三天,最后一天兵也在。看着摞在地里豆子,军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真是有点累。他跟兵说,你觉得一辈子当农民和到水泥厂当工人那个好?兵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觉得这是个他哥设计的套。可军也是内心里希望兵能去水泥厂,一方面可以脱离“靠天吃饭”的生活,一方面毕竟是工人。你看庄子上的老工人家的生活就比其它人家要好上那么一大截。
麦子还要几天才黄,就在这个时候乡上通知兵后天到水泥厂报到。
兵想见日本人的梦想没能实现,他就由他爹带着、骑着自行车去水泥厂报到了。
水泥厂离他舅家不远,以前常从水泥厂门口路过,后来跟着何军人搞建筑也到过这里,兵太熟悉了。所以他一点也没有新奇的感觉。和他爹来到厂长室----把建中的办公室,把建中人很客气,一进门又是撒烟,又是泡茶。问这是老大还是老二,都这么大了,都是些客气话,他爹只是唉唉的应承。后来说到重点,就是先到化验室。说:“工作不难,只要进去了就会有人教。”
“人家没念过书都干,你初中应该没问题……”
“是要分好几种岗位,有分析的,制样的,取样的,配料的等等……”
“一般的是三班四运转,早8点到16点,16点到24点,24点到8点,轮流休息……”
“就是去了记住几个数据,做实验的时候看看别人,最多一个月学会了……”
……
就这样,兵到乡办水泥厂当了工人,他爹的意思也了了。
他爹是这样想的,自从那天送了军他妈后就开始盘算着:老妈妈也是六十过的人了,去年搭上就身体不太好,也就是这几年的功夫都是归天的人。军现在可以说是铁饭碗端硬了,以后的日子就靠自个了。香儿吗,丫头,都是人家的人,书能念就念,不能念初中混完就打发了。可就是这个兵现在还没个着落,他又是个不太爱操持土地的人,打小就怕弄脏自个,成天也是摆弄头发、收拾衣服的。家里面蹲不住,他想着也是能找个稳当活,一面干着,一面早点张罗着把媳妇娶了,自已的日子自己过去。这样他的任务也就算是完了,能靠住就靠,靠不住就单另坐,好说自己也还年轻,还能苦得动。打那天军他叔说有这么个机会后,他觉得一切都按他预想的在发展,他也隐隐觉得是军他妈在冥冥中保佑着。
转眼军放学已一月有余,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他奶奶老早就用“王神板”(一种木制印板,有刻“六字大经”的、有刻“大悲咒”的,用朱砂调墨汁,拓在烧纸上。)拓好了烧纸,这几日也反复念叨:这是你妈到阴间的第一个接受阳间亲人祭拜的日子,所以要隆重些。原来这个中元节是道家的叫法,在军的家乡人们的信仰是佛道混合的,关于中元节自然就有两种说法。依照佛家的说法,阴历七月十五日这天,佛教徒举行“盂兰盆法会”供奉佛祖和僧人,济度六道苦难众生,以及报谢父母长养慈爱之恩。释迦牟尼佛有一重要弟子名目连,修持甚深,以神通著称,相传目连的母亲做了很多坏事,死后变成了饿鬼,目连以神通看到后,十分伤心,就运用法力将饭菜拿给母亲食用,可是饭一到母亲口边就化为焰灰,目连大声向释迦牟尼佛哭救。佛陀告诉他,必须集合众僧的力量,于每年七月中以百味五果,置于盆中,供养十方僧人,以此般功德,其母方能济度。目连依佛意行事,其母终得解脱。所以这个节日是为了报答父母、祖先恩德。
道教全年的盛会分三次,合称为“三元”。正月十五日为“上元”——天官生日,主要是举行赐福的仪式。七月十五日为“中元”——地官生日,用以赦免亡魂的罪。(中元法事是为亡魂赦罪,但是绝对不能完全解除罪孽,只是减轻了一些,希望他们早日安息。)十月十五日为“下元”——水官生日,是为有过失的人解除厄运。
无论哪一种说法,杨树沟人都是按传统通过烧纸祭奠祖先。再加上每年此时新麦已经成熟,家家这一天定要吃长面,第一碗一定要敬祖先。吃完饭全家老小到巷口、谷场垒起松蓬,奠上肉菜,焚香烧纸,寄托思念。
军本想着要帮家里多干点活,可是开学又不能耽误,麦子收到一半他就上学去了。一家那么多的活就全留给了他爹,想想军都很难过。
兵也是暂时在水泥厂里蹲下来了,尽管原来在一起干的尕蛮子,六二四常来勾络,可兵想想他爹也只好婉拒了他们。
军的第二个学年开始了,他已经熟悉了学校的种种,尤其新来的一年级学生对他们有一种敬而远之的仰视,所以他们走在校园里时有一种目不斜视的自大。
在学校里,学习成绩只是一方面。每个学期,每个月,都会有各种各样展示才艺的机会,只要你足够优秀。学校每周四下午在礼堂里有学生会组织的“交谊舞”学习班,李佳几次想叫上军一起去学,可军死活不去。李佳和王家阳去了,军就在画室里画画。几乎每个月学校就会组织一次文体活动,军在吹拉弹唱方面没天赋,只有羡慕台上同学的份。音乐班李燕同学那圆润的歌喉,最拿手的是《边疆处处赛江南》,还有舞蹈队里的马丽、张明梅,她们永远是舞台上的焦点。还有那悦耳的吉他声,节奏明快的手风琴表演,婉转悠扬的二胡。篮球场上,体育班的鲁有鹏那投向球篮的矫健的一跃,武术队里,何天伟耍棍弄棒的敏捷的身影,都让军由衷赞叹。
军也不示弱,暗下决心一定要在自己擅长的方面为班级争光,不擅长的也要加把劲学习。
国庆节马上到了,学校要开展一次合唱比赛,他们班选唱的是《地道战》和《大刀进行曲》。大家都在积极准备,班主任还特意请了教音乐的施老师进行了专业指导,就分声部的问题一遍一遍的练。那一段时间下午最后一节课大家就在教室后面站成四排,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练习。举止优雅,干练的学习委员张小红同学,负责乐队指挥。军虽然不是左嗓子,但那个节奏感还是差点,尤其是二部合的时候一会被这边带走了,一边被那边带跑。军没辙,到那的时候就瞎哼哼。班主任一直在旁边盯着,对于这次比赛看来是很上心的,虽然跟音乐班没得比,但也不能差太多。
比赛日子终于到了,同学们的服装也做了一下统一,女生是一袭猩红的长裙,黑平绒的半跟鞋。男生则是白衬衫、蓝裤子。还都化了点淡妆,军也照样在脸蛋上擦了点红粉,他觉得怪怪的。不过这样的比赛,考量的是集体的凝聚力,合作精神和团队意识,一切都得统一。军还从来没有上过舞台,他深吸一口气,踏上了舞台。头顶的射灯晃了一下他的眼,再看台下黑压压一片,他的心轰隆隆像是要炸,王家阳轻轻碰了一下他,军才慢慢安静下来。他记着音乐老师的话,站在队伍里要记得目光要集中到指挥跟前。军这才发现张小红已经面向他们站定,嘴角上扬作微笑状,两只手侧上举已经做好了开唱的准备。
随着她的手势,音乐响起,同学们的歌声也响起了。他们唱着用农民和军人汗水历炼的《地道战》,军仿佛看到了令人深恶痛绝的“小鬼子”妄想进村的情景;他们唱着用百炼成钢的大刀敲击出的铮铮轰鸣配乐的《大刀进行曲》,军好象看到了烈士们的热血沸腾!他们全心全意地唱着,同学们专心致致地演着,一曲终了,台下响起了一片掌声。那次比赛,他们班最终还是没有赛过1班,可大家都很开心,军也又一次感受到了集体的力量。
接下来便是连绵的秋雨。
军独自坐在教室里,隔着窗户看外面如麻的秋雨,淅淅沥沥,迷迷糊糊。
这样有雨的日子,散步也许会别有一番滋味吧!
可是军现在是一个人,今天是周末,同学们大都不是回家就是窝在宿舍里。
不知怎么,这一学期开学后,李佳对他不冷不热的,当然军先前并不觉得。只是此刻一个人看着窗外的雨,他还有了点淡淡的忧伤,不过理智很快占临。
枯黄的树叶正在接受大自然最后的恩赐,泛红的果实在秋雨里更显娇红。
那天军把从家里带来的一罐头瓶杏子拿给李佳的时候,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谢谢”,就像此刻的秋雨,没有声音,空气却是潮湿的,也打湿了军的心。那天以后两个人的话就少了,原先那个活泼开朗的李佳怎么突然变得沉默了呢?军不知道,他也不好问李佳,当然也不好问别人。
不打伞,走在雨中,簌簌的雨落在身上是没有一点声音的,这无声的雨,似也正如他此时的心。
空寂的操场上没了往日的喧嚣和热闹,很安静,恰好安放军此时有些失落的心。
军想起那天照例的“推普”活动。
那天演讲的题目是“当你被他人误解的时候”,军是演讲者(每天一人,轮流主持)。军清楚的记得他那天站在讲台上说过的话:
人与人之间,事与事之间,因分际不同,所以其性质也不仅相同,连带着人们的看法就不同了。因此,就在人与人之间有了一种错觉,那就叫做误解。
在现实生活中,难免会发生误解别人的一番诚意。许多事就是那么巧,阴错阳差就产生了误解。
做为人,就应有容得他人的心胸,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多一份坦荡,多一份宽容。
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军也是随口这么一说,也没有特定指什么。可是那天之后,李佳就越发的不理他了。原来每天早上来教室后热络的招呼没了,硬是从军身后挤进去也不会说要军起身让一让的。
如今走在这蒙蒙的细雨里,军也是蒙蒙的。
军记得心理学课上老师讲到过误解,说人的所有行为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某种需要,也就是说,当别人误解的你的时候,对方一定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某种需要。她要满足什么需要?老师说过一种什么“攻击的需要”,军也没有理解,什么“你给我一个苹果,我还你一个梨”啦;什么“我明明希望你还给我的是香蕉,给我这个破梨干什么!”啦;什么“我明明给了他梨子啊,他为什么还这样啊!”,反正也没听明白。可是现在想想问题可能还是出在“苹果”上,那个亚当的苹果。
军还记得老师讲的一个故事:
1528年阴历十一月二十八日夜,王阳明从一个美的出奇的梦中醒来,他让人帮他更换了衣冠,倚着一个侍从坐正了,就那样坐了一夜。
第二天凌晨,他叫人把弟子周积叫进来。周积匆忙地跑了进来,王阳明已倒了下去,很久才睁开眼,看向周积说:“我走了。”
周积无声的落泪,问:“老师有何遗言?”
船里静的只有王阳明咝咝的呼吸声,然后用他人生中最后的一点力气向周积笑了一下,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不行,明天一定要当面问问,到底怎么了?想要不被误解所伤,就要做到“此心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