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保一看这一帮人来者不善,只好去搞摸显然是有点生气的新媳妇。
新媳妇到也配合,知道是不让她吃饭也就转来了,可是没有说一句话。军这才看时,眼前这位还是一脸的稚气,约摸十四五岁的样子,跟他家香儿大不了几岁。大概也是只读了个小学吧,军有点难为情,不敢再看。可是这个新媳妇的眼皮一直向下垂着看不见眼珠,似乎是盯着床单上的花喜鹊----不对,是一对鸳鸯,所以军还是多看了两眼。
“秀,这是尕蛮阿高(哥的意思)”,娘娘保指着尕蛮子让媳妇叫。这时她只是抬了一下眼皮,眼睛大露露地,嘴似乎是动了一下,可没有听到声音。
“兄弟媳妇来先给阿高点,阿高简单,关键是有个‘老师’,你一会要好好点给个”,尕蛮子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以后你们的娃娃就家教哩,你要好好点里,不然家不好好教”。
军越发不自在了,对于点烟这件事,以前只是听大一点的孩子们说起过,看到的也都是他们那神秘的坏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进别人洞房,还要点烟,军可是十万个不愿意。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马上就要给他点了。
尕蛮子出主意要给他点个“三结合”,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尕蛮子演示了一遍,让新媳妇嘴里抬了烟,一面要让娘娘保点,一面要让军咂。烟是兰州烟,没个两寸长,也就一寸过点,点的一面还不能太短怕烧脸,留给军的也就没多少了。军极不情愿,可是旁边这两位使劲撺掇,军感觉那嘴就要挨着新媳妇的脸蛋子了。军感觉通身上下都湿了,在嘴和脸接触的一瞬间他觉得小心脏快蹦出来了。可是这两个还要捣乱,娘娘保划着火柴的当口他们就故意吹灭。如此三番的折腾下终于算是点着了,军也是舒了一口气。他再不敢蹲在这里了,他不敢再看新媳妇,就是后来好长时间他都不敢跟这个新媳妇打招呼。
第二天是正日子,老早东家的亲戚们就放着爆竹提着礼当来恭喜,一时间是贵客盈门,军也自是开始工作。那时候大家的礼钱也不多,庄员邻社也就二块三块,外甥女婿也就提个毛毯、被面子,放上个三五十块。一番事下来,东家也是只有亏的没有赚的,不过庄稼人过事从不计较这些,要的就是个红火热闹。不是有句话说吗:待客的不穷,做贼的不富。
娘娘保家客多,不过还是何军人这大东掌握的好,使唤的跑攒们忙前忙后,一会工夫来的客人也都安排妥当。今天的席是正席,待客人们坐定,大东一声令下厨子便忙活起来了。军的家乡摆酒席只有一个凉菜,叫“压桌”,是厨师傅专门摆出来的----主料是煮熟的扁豆,里面夹些粉丝或耳丝,整体呈圆锥状,外面辅一圈薄如蝉翼的大肉片、猪肝片,在顶端将一煮熟的鸡蛋切成六瓣摆上,端到桌上众宾客也是啧啧赞叹。所谓压桌就是一直摆在桌上,慢慢吃,直到席结束才撤。热菜也是头鸡二肘三猪四羊要有,其它什么糖醋里脊、拔丝洋芋。
但说这拔丝洋芋也是厨大师的绝活,通常化糖的方法一种是用油,一种是用水,通常用油,速度快,但火候掌握难度大,需要经验,需要不停的用锅铲翻动糖液,同时感觉糖液的粘稠程度,其间分寸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娘娘保家请的是杨树沟最有名六三子,手艺是最好的。只是这道菜要趁热吃,冷了糖就凝了粘到一起了,夹不起来。人们老爱吃这道菜,尤其是小孩子们。因为要趁热所以放到嘴里还在滋啦直响,又烫得很,放到嘴里不敢嚼,只是含着。小孩子们就都一边跳一边慢慢试着嚼。
这一天东客西客都是放开了要喝的,总也会有几个要喝醉,喝醉了也就会说胡话的。
娘娘保的爹也是让客人们升醉了,这会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里拿着一包烟见人就散。娘娘保的妈是一会库房里瞅瞅,一会厨房里看看,心也是不安,毕竟是过大事着里,就害怕出乱子。
兵的录音机里也是不停循环播放着邓丽君的歌儿,一帮尕娃娃们在大门口抢着拾没有点着的炮仗,聋拐的尕尕儿是这一帮的头,大家把拾到的都给他,由他负责“二次爆破”。能喝能划的执客们轮番过关,执应着西宾和东客。平常把安置在堂屋地下正对门的这个席叫做“关席”,往往是舅舅、上姑舅(外家)这些有身份的客人,也是执客们攻击的总目标,只要把关席里放翻一两个那就算是对客人们尽了热情了。地下的另一席叫偏关席,就是仅次于关席的意思,自是与关席有着密切的联系。关席一般都是全村“拳高量大人稳当”的人担当执客这个角色,比如说军他叔、何军人,其它如张大大不喝酒也就只能执女客,像兵就只能执娃娃们的席了。
再说今天执关席的重任落在了沙老汉的身上,毕竟何军人肩负大东的职责,不能喝高了;军他叔今天到乡政府开会去了,所以看来看去只有沙老汉。这沙老汉也是好两口的人,拳也高,可就是人不是太稳当,也就是说他的“酒性”不太好,喝了酒好骂人。这不这会连着两关扫完,也是晕晕乎乎的,开始编袖子抹胳膊了。这西客里有一个新媳妇的舅舅拳高得很,几番都沙老汉追五追五的划,沙老汉可不是饶爷爷的孙子,半斤酒下肚,头脑高烧,胡话就乱洋开了。按规矩这西客是请来的贵客,要毕恭毕敬,来不得半点含糊。可是这“凉州鬼”一下肚,可就由不得自个了。这沙老汉先是言语上不高兴了,什么“把你们那山沟沟里的”----这个后山是个尕庄口,也就十来家人,七十年代以前和杨树沟是一个公社,后来按照人分岭地分沟的政策才把后山划分给了把家台子,可是人们种地却是常在一起----什么“人长得不怎么样拳还划得如何如何”等等。这些话说的这个新媳妇的舅舅是一愣一愣的,可又不便发作,毕竟是来作客的。可是这个人又是这样几次三番的出言语,那个舅舅也觉得气不过,便把个茶碗子在桌子上狠狠地蹾了一下。这下沙老汉是越发的不依不饶,非要较个劲不可。伸出那肉敦敦的食指头直戳着那个舅舅的眼窝开始力大不歇气的骂。那个舅舅自然是酒也上了劲了,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从坐位上站起身来,和沙老汉对骂开来。两边跑攒们一看情形不对,纷纷起来劝架。这沙老汉越是来劲,把罩衣一脱想要干架,几个人把他往门外拉,他还鼓着不出。西客也不答应了,几个炕上的下来穿鞋、地下也是从凳子上站起来,说是再不吃了,要走。
何军人正在和礼桌、库房对帐里,听到响动不对,忙来堂屋看。何军人也是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是暗自责怪自己不该安排沙老汉打关,可事情既然发生了就得赶紧灭火。他把沙老汉狠狠的瞪了两眼,骂了两句,你喝上些了就咄三哒四滴,把人都丢尽了。一面赶紧给众客人,特别是西宾们陪不是,并端起酒碟子先给那新媳妇的舅舅升酒,不喝。又给炕上那位西客头儿新媳妇的爷爷升,反正就是一句话,把喝酒人不了计就(计较),把责任往酒上推。后来娘娘保的爹又来陪不是,把个娘娘保的爹早已是吓得没了主意,只是一个劲的作揖,嘴里只重复着“不了计就,大人大量”的话。众跑攒也是纷纷附和,希望大家原谅,把事情过好。
一场意外平安化解,沙老汉自是让他孩子扶走了,一切又恢复正常。何军人也是自己亲自又挨个给客人们斟酒,还在关席里打了一关。
虽然闹出了这样的岔子,娘娘保家的婚宴还是圆满礼成,小村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正是日晒焦泥卷的三伏天,天上一整天不见一丝儿云,地里的庄稼也是一天一个成色。军家的那两块碗豆也是一天天在转色发黄,再过个一个礼拜也就该收了。这几日军闲在家里,没事就翻翻《故事会》,可也是上不心。自从那天被几个伙伴撺掇着跟娘娘保的新媳妇来个“亲密接触”,这个瞬间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从心底里是不能接受这样的行为,在他从小到大所受的“革命理想教育”里是没有这一方面内容的。自小他只感觉男女的不同只在于女孩子上不上学是无所谓的…女人的衣服裤子是不能挂在院子里的…家里无论如何得有个男人续香火,有些人家为生个儿子也是折腾了各种办法,但最终责任往往在女人一方…从小学到初中男生和女生是不能一起玩的,那个要是胆敢出个格,那立马会成众矢之的,那种嘲笑和羞辱一般人是无法忍受的。也正是这些的缘故军一直也不敢在异性面前表现的大方和健谈,可是那天……那一刻他嗅到了一种从未闻过的一种味道,而且这种味道还很特别,虽然他和李佳常常是坐在一个桌子上的也没感觉到过这样的味道,不过也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触过。有时候他觉得娘娘保的新媳妇那不敢抬眼看人的样子和蒋欣然面对自己娇羞的低头捏衣角的样子还蛮相像的,于是他便又想起了欣然。
夏天的中午村子里静得出奇,鸡圈里那些鸡在土堆上刨开一个窝把身体贴在里面找凉快,大黄狗在阴凉里撒开了四条腿肆意的躺着,猪也不敢哼哼,僵直地窝在窑洞里。人们也是不敢走到大太阳下去,树荫下、布廊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说着说着就困了,一边答应着别人的话,一边又是头愣不丁杵一下膝盖,又慌忙应一句。军每天这个时候就躺在堂屋布廊下面的板床,有时睡着、有时醒着,可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他都时不时会想到秀儿、想到李佳、想到欣然……
这两天没事,军奶奶安排军和香儿,他们三人一件事。一早上吃过饭,奶奶让军和了些泥,他们打算在院子里的花园墙上栽一溜酒瓶子。那年月家家的屋里这酒瓶子是个稀罕物,谁家的柜子上都会码一溜,每天早上还要逐个擦一遍,是一色的青绿。有墙的地方都会在上面栽一圈瓶子,有的人家还在房檐上瓶底向前瓶口向里的砌一排,也煞是好看。这不过年的时候军里也凑了十七八个,这会娘娘保家过事军奶奶老早就跟娘娘保他妈要好了些瓶子,也是送完客的那天香儿背回家了。奶奶孙子三个人一个上午“啃什邦什”好不容易栽好了,奶奶也是很高兴,军和香儿也觉得好看。
再说军他叔那天不是去乡上开会了吗,那天回来迟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来军家里了。
军一家刚吃过早饭,是军奶奶捏的黑面疙瘩,调的是酸菜和洋芋,这都是军爱吃的。军不太调食,只对臊子面有点犯胃,其它无论是浆水寸寸子还是酸菜馓饭,无论是一个月连着吃的洋葱粉条子还是雷打不动的咸菜稀饭,军光知道把肚子填饱。
“早来没碗,迟来没饭”,当然他叔也是吃过了,他来是说正事的。
军他叔说了那天乡上开会的主要内容。说是会上传达学习了中央的文件、省市县的文件,主要的意思就是要地方,特别是要发展好乡办企业。说我们乡上的这个水泥厂,这两年虽然也在生产,但规模不大,这一次乡上好像是要下功夫往好里办哩。办得话吗,可能还要招些人哩。军他叔的两个娃,一个娃子,和香儿同岁,开学才上五年级,一个丫头,七岁,开学也就上小学了。都还小,不可能停下了到水泥厂去,所以他叔想的是让兵去,毕竟是个厂子,再说工人的地位也高。村子上的老工人就好,特别是他们发的“劳保”可是一般在外面是买不上的。毕竟也是自家娃娃,所以他叔首先便想到了兵。
军他爹给他叔让了个纸烟,自已还是拧的棒子。“这好进不好进啥”,他划了火柴给兄弟点。
火柴的烟蹿进了他叔的鼻子里,憋得打了个喷嚏,“阿嚏!……好进是好进,就是这娃的岁数差些里”。兵就是到今年秋上算虚岁也才勉强十七。
军他爹吸了一口烟,有点失落,“那就没办法吧。”
“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行就想个办法。”
军他爹的嘴里、鼻子里喷出的青白的烟挡住了他原本瘦小的面目,就像他遇到任何困难的事情时凝重的心情一样云遮雾罩的。
他叔半天没说话,可能是在想办法。那一根烟很快抽完了,他把烟蒂在用指尖掐灭,扔到了门外面。半晌说:“不行跟把建中说一下。”这个把建中就是军对面沟里的,就是把德的爹,他可是现在这个乡办水泥厂的副厂长,听说还是说了算的。
军他爹可是不会来事的人,他虽然也知道这层关系,可就怕张口。“那不行就你说一下”,不过跟自家兄弟说这事还是有底气的,他又取了一支烟递给军他叔,“你看给人家准备个啥礼当哩?”
“那都是小事,人家也不在礼上,再说也是庄员邻社的,他也是会给面子的”,他叔点着烟,吸了一口说,“我今天不行去厂里找一下他。”
这件事着实让一家人很兴奋,可这兵最近老说“日本人”的事,这两天也没有回家,可不管怎样,这个活可是比那简直没法比。晚上吃饭前,军奶奶还是忍不住给先人们上了香,心里肯定也是默念了几遍“菩萨保佑”之类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