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军,我知道你心里苦、难受,可这能解决问题吗?”李佳也不明白自己会用这样的口气跟杨军说话,可一开口就成了这腔调,“你不能把自己也折磨成这样子呀,有困难、有问题你说呀,大家都会帮助你的。关键是你不能消沉了自己,整天你拉个脸,能怎样?”
军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反而是李佳还往军跟前走了两步。
李佳接着说:“我知道你现在的麻烦,最好努力使自己暂时忘记它,转移注意力,使自己的思维开阔起来。不然一味想着它,反而陷得更深,难以自拔,徒增烦恼。”
军没有言语,但他打心里是感谢这位同学的,她体贴,暖心的话他还是爱听的。他本想要说声谢谢的,就为那几张饭票也是应该的,可不知怎样始终开不了口。
“我们到操场里走走吧,”李佳试探着问军。
“啊,哦,你不是说要出黑板报吗……”
“走先转转,还早着呢。”李佳看到了希望。
操场里三三两两的有人也在漫步,此后的日子里军没少在这操场里转圈了。常常晚饭后离上晚自习还有一段时间,军和王家阳,有时候就是李佳都会边说话边绕着操场走。这时候他们俩基本保持在一个水平面在走,只是两人之间不是靠得很近。也是李佳在说,军基本是嗯、啊应付。
“我给你背一首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我》吧!”李佳说着便开始了: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 ……
这是他们这学期在语文课上学到的,李佳想用这首诗打开军的心结。军也明白同桌的苦心,不想看到他难过的样子,可是内心的苦楚岂是一首诗就能解开的。
初冬时节,黄昏时候就已经阴风嗖嗖,军不禁裹紧了衣服。转过一圈后,他已经完全放松了紧张的神经。
那时候,大家都是十六七岁的花季、雨季时节,无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是感情最为丰富的时期。对世界的体悟、人生的体悟、感情的体悟,敏感而独特。那时候,做个文艺青年是很时髦的件事情。当时汪国真的诗甚为流行,还有席 慕容,还有三毛的作品等等。琼瑶阿姨的书更是许多人的床头必备,军那时候已经读了《几度夕阳红》。也偷偷地写过不可告人的日记,都只是一些小心思。还写诗,长短句的那种,据说也叫朦胧诗。王家阳那时候和班上一个女同学关系挺好,一次两人还偷煮学校外面包谷地里的青包谷吃,听说还也写了几句歪诗:
你一口,
我一口,
然后愉偷地笑。
那时候的生活犹如朦胧诗派笔下轻柔而妩媚的诗句。所以,忧愁便如李清照的“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又如李煜的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而往往其实也属于“为赋新词强说愁”词没赋出来,愁绪也如烟般地聚了又散了,散了还聚。如春天的花、夏天的雨、秋天的月、冬天的雪,美丽着,却不永恒,来了又走,走了还来, 远离了愁绪,便是晴天。自己喜欢的人对自己的态度,都会成为六月天里的阳光或霹雳。
可是那时候学校绝不能容忍的就是男女同学的过度交往。 学校的要求当然合理而且合情,哪个老师都不愿意学生因为感情问题影响学业,谁家的家长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早陷入而不能自拔,从而影响未来。所以,所有的活动都在地下,和老师们进行着场侦察与反侦察的斗争。老师们每天 在教室熄灯后都要到教室侦察,政教处的老师也挥着大功率的像探照灯似地手电筒在学校的角角落落晃来现去,努力寻找着藏在黑暗中的不良行力。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不会有花前月下,只是到了三四年级的时候学校渐渐放松了监管。
这天晚上和李佳的“压操场”也是出于对李佳感激才答应的,当然也有李佳的强势。不过经过这一段时间的交往,他感觉到李佳对他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关心和体贴。军自然也是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内心,不敢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和谁走得太近,一方面在于他的性格,另一方面军现在最想的就是快快结束考试,快快回家。
回到教室,他们两个开始出黑板报。那时候,军写得一手好粉笔字,班上每次出板报军是差不了的。今天他们两出的主题是“迎新年、庆元旦”,军先在黑板两边的角角里分别画了两个灯笼让李佳用颜色涂,自己开始写正文。内容是教政治的吴老师定的,说的是:要抓好精神文明建设,要一天不放松地抓。搞四个现代化一定要有两手,只有一手是不行的。所谓两手,一手抓建设,一手抓法制。军自然是只管写、不管内容。大约快上自习的时候他们也完成了。
接下来的日子也就不多了,再一周考完试也就放学了。军的师范第一学期生活也就算是结束了,多年以后,军记忆里最深的还是食堂的那些饭菜。
说起那时学校的生活,最经典的两个词就是米汤与馒头。早晨、晚上的主食雷打不动是大米粥和馒头,军那时习惯叫米汤。那粥熬得并不粘乎,永远都是粗粗拉拉、稀汤澄水,甚至是水还是、米还是米,没有完全粘到一块,能照出人影来,让人想起瓦尔登湖。而馒头不知道里面放了多少碱面,永远是黄色的,散发着浓郁的苏打的味道,现在似乎还能闻到那么一种具有呛人色彩的味道。 每次吃饭,许多同学都 要把馒头皮剥下来,如今说起,虽然有看忘记“粒粒皆辛苦”古训的浪费嫌疑,但似乎那时候的确是难以下咽,起码是这个馒头皮已经顶了人的胃口。
当然,也有改善伙食的时候。偶尔食堂会蒸一次包子,大家似于都已经计算好了时间,一下课便疯了一样,在对包子的期待以及争先恐后的欢笑声中冲向打饭窗口,包子照例是白菜,有一点碎粉条或许还有一些肉沫子、或许没有,就这已经足够让他们狼吞虎咽并感恩戴德了。
至于食堂的菜,能有什么呢?基本是用大锅熬的,或者也能说是炒出来的白菜、豆腐,或者洋葱、粉条等等等等,没有诱人的香味,没有刺激人食欲的基本条件,也许吃下去的目的就是不饿。那些做菜的师傅炒菜或煮菜的架势,也是拿着铁锹当铲子,有时是站在灶台上抡铲翻锅。最特别的是那时候吃粉条、吃洋葱、吃白菜一吃就是个把月,原来那时候食堂进菜是一卡车一卡车的进而且是一次就一样。真是吃得让人想吐。
有时候附近的同学回家,就都从家里带回大大小小地玻璃罐罐,里面带着家炒的菜,有的甚至拿的家里炒的肉臊子,其它如腌白菜、腌咸菜都是作为自己和几个宿含难兄难弟的丰盛大餐。大家把从家里拿来的分着吃了,也有份成就感,有份满足。那时候军们宿舍家在大草滩的鲁有鹏家里养了些羊,他带回来的是一种用羊油做的“面茶”,在整个冬天他们宿舍早上弥漫着羊腥味。大家早上就不用吃食堂的米汤了,都或多或少分点鲁有鹏的羊油面茶当早餐,吃了身体也是暖暖的,也比起米汤实在。
再说军他妈回家后,病情也是时好时坏,不过总体还算稳定。军他妈自是不打情愿吃药,怕花钱。好在兵煤矿上挣的松活,有一日他托人给家里带上了500块,一下子缓解了家里。他爹又到乡卫生院抓了些药让她吃了,这几日看看跌腊月的光景,军他们也是有精神了些,于是一家人开始盼着军也该回家了。
军他妈让军他爹还到邮局给军汇了50块钱,他们知道前面去医院看病军已经把所有家底都掏空了的。
军是腊月初七回的家。一家人免不了哭鼻子抹眼泪的,但毕竟他妈的病有所好转,他弟也算是为家里独挡一面了。所以一家子人也就张罗着准备过年的事了。
第二天是腊八节,按家乡习俗是要熬腊八粥的,现在军他妈病了,这事就由军他奶奶负责了。
军家乡的腊八粥也叫“灰豆子”,主要原料是豌豆,头天晚上选取颗粒饱满的豆子用清水浸泡一晚上。第二天天还未大亮,军他奶奶就要起床将泡好的豆子放到锅里熬制,大约要二三个小时的慢慢熬煮才会好。军自然是跟在奶奶前后帮忙,奶奶让军生火烧水。军将引火柴草放在锅底下点着,然后等着旺了扬上少许的煤,一中手拉风匣,眼睛盯着锅底的柴草,不一会柴草旺了。奶奶在锅里加上水,军便一边拉,一边往锅底下填煤,风匣便“呱哒呱哒”地响个不停。灶火里的炭火随着风匣的呼呼声或明或暗,一锅水烧开也要半炷香功夫。军小时候没少拉这风匣,拉风匣是个体力活,那时候家里买的是劣质煤,不仅不耐烧,火力弱,往锅底下填煤的频率也高,格外费力,一顿饭下来烟熏火燎,累得呼哧带喘的。
拉风匣最急人的便是蒸馍馍,锅里的水一时半会烧不大,蒸笼是搭不上去的,再加上,每每在这个节骨眼上总有几个小伙伴候在旁边拉扯着要去玩,可那锅就是不滚。
“把火拉大,”奶奶喊了一声军。
不一会水开了,只见奶奶把那泡好的豆子控干水份后便放到锅里,让军继续拉大火。
要使唤灰豆子绵软、粘糯,那是需要很大耐心的。第一次锅开后,豌豆的颜色发生了变化,成了青黑色,这时候要放入一种关键佐料----蓬灰。这蓬灰也叫“天然碱”或“土碱”,天然的蓬灰是家乡盐碱土地上生长的蓬草,经灼烧后的草木灰中得到的具有碱性和盐性的东西。家乡的人们用他做面条、做馍,用它代替碱面子,做出的面条劲得很,馍馍蓬松。那蓬灰绿澄澄的,像炼化的玻璃,又像是烧过的炉渣。奶奶用姜窝子捣棉,撒在锅里。
这蓬灰原是山上的一种草,是经过焚烧变成的。烧蓬灰,是在深秋,庄稼收拾完了之后,人们骑驴或赶车,去到蓬草生长的地方,垒个土灶。先把一坡一洼的灰蓬棵拔下来,扔在那儿,让风吹日晒。等把那一坡或一洼的灰蓬棵拔到差不多的时候,就在顺风的地方挖一个很大的灶坑,把晒得半干的灰蓬塞进去,点燃。等把灶坑烧满了,拔下的灰蓬也差不多烧完。于是,停下来,待火一灭,就在热灰里倒上水,呲啦啦,冒出一股浓浓的白烟。从灰堆扒出的那些像石头样的东西就是蓬灰了。蓬灰除了食用,还用来洗衣服,洗头。那时候农村里没有碱面子,也没有洗衣粉和肥皂,所以,烧蓬灰是农家必不可少的事情。
待这遍水熬干后又要加入凉水,再加入些蓬灰。第三次水熬干后,再加入凉水,再加入一次蓬灰。这每次量的多少都是奶奶放在手里掂量,军自是不清楚的。第三次加水后,基本上豆子会绵软,如果没有绵软可以用勺子碾一下,这时再放入红枣、冰糖,慢慢熬。
这一顿熬煮下来,也就整整三个小时了。这时候,天已大亮,家里人早起了,小妹也是在锅台边候了一早上。她嘴里一遍遍念叨着:“腊八腊,墙头上蹲着个腊娃娃。”灰豆子要趁热喝,可奶奶还有些揆程要行。她让军先端了一碗灰豆子用筷子蘸点划在大门的门扇上,再往门口的墙头上“泼散”些,说这是给“腊娃娃”的。奶奶说这“腊娃娃”是上天派下来管理百姓的厨房伙食的,他怕败家子媳妇们大吃二喝败了家底。腊八这天早早就骑在墙头上看着每家每户的灶膛。庄户人家一年四季日子过得紧吧吧的,总想趁着过年时奢侈一下,可是这“腊娃娃”在墙上看着呢,怎么办呢?据说这个“腊娃娃”最爱喝粥了,一喝粥就会犯困。于是,人们便在腊八这天早早起来熬粥,熬得又香又甜。第一碗就盛给“腊娃娃”,他一喝就迷糊了,就不再限制人家的灶膛了。所以从这天起,一直到二月二龙抬头,人们胡吃海塞,一个正月就把当年的收成基本吃个不剩多少。
军一家的年味就这从这甜甜的,软软的灰豆子汤开始的。
军他妈这一段时间身体也一直还算康健,一来是吃了几付罗大夫的汤药,一来是军回来了。现在也是腊月寒天地,一家人一天也就围在一起谈古说今,自是十分地快乐。但说军家年事的筹备也是从腊八后开始的。这一年是农历兔年,军她奶属兔刚好是六十一大寿,杨树沟本来十分看重这本命年。孩子长到十三岁,刚好一轮,虽说是“舞勺之年”,但在父母眼里已经成人。二十五岁就稍隆重些,家里人要送上一条红裤带系上,以示喜庆。三十七时外甥晚辈要送上礼物以示祝贺,其它如四十九、六十一、七十三、八十五那是要在正月里挑上吉庆的日子专门在家设宴招待亲戚朋友。今年不论说什么也是要喜庆喜庆,一则是军他奶的寿辰,二则军也是挣了“铁饭碗”的人,虽说家里军他妈生病花了不少钱,可说什么将来也是有盼头了。所以一家人商议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大办一下,冲冲晦气,长长喜气。
腊月初九一早,军他爸找来上庄里的春辉子把秋上收的豆子粜了。今年夏上雨水好,军家林湾里的那四斗地里的豌豆长的很是茂盛。他爸留了点种子外其它都粜了,共收入788元。
军他奶奶说:“娃呀!这些钱来的不容易要计划着花,花在点子上。”
军他爸没说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数着这些票子。这么多年了,他确实还没数过这么多的票子。也是老天爷开眼,麦子、豌豆、胡麻和洋芋都丰收了,给他们这个家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碳了。
军他爸和他妈盘算了一晚上,最后还是军他妈拍板定了:给军他奶要从头到脚换新,这好多年了奶奶可是补丁摞补丁地穿,出门串亲戚也没个像样地衣裳,今年趁着过寿也该置办一身了。这套衣服吗一定要到乡上的被服厂去做。再就是家里最小的丫头香儿,肯定也得有新的,军他妈说了丫头的衣服他就用家里的缝纫机调时间紥。另外军他爸说啥也不肯做新衣服,军他妈自不必说,她一直说她一病把家里捞扯坏了,再不能乱花家里的钱,再说也不出门穿新衣服也没用。军先前就有一套他舅给的“兴时衣服”,当时有些大没来得及穿,今年应该差不多了。
其实他舅没少给他和他爸衣服。军他舅的舅子米贤良,那个在肉食站上看秤的,到后来看着肉食站也不行了就又托人弄到乡政府民政上上班了。那些年从县上常有拉来的救济衣服,米贤良总是先给自家亲戚挑,挑完了才分发到各村。军他爸、军还有兵先前常常穿些古奇八怪的衣服,人们问他们从哪里来的,他们都不敢明说,不过后来村里人还是慢慢知道了,就是他舅从乡政府踅摸来的。
做衣服的事算是说定了。另外家里烧的炭也不多了,也要拉些。腊月初十天蒙蒙亮,军他爸就叫起了军。两人吃了一碗开水泡馍就套上车子和同村的聋拐、娘娘保去三十里外的四十名拉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