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暑假军一家人都没有消停,大家都各自忙活着,为军即将去师范学习做着各种准备。军假期的主要任务是操心家里的一对骡子,他老早起来叫上他弟兵,一人背一个背斗去给牲口割草。兵比军虽小两岁,但干起活来还是有一股子牛劲。到大饭罢的时候,兄弟俩就将两背斗草放到牲口圈里。随便吃点,军便拉着一对骡子去挡,兵则在家写作业或做他妈他奶的小跑腿。
为让一对骡子吃好,军从来不和大帮牲口伙着一起放,他常常牵着它们到田埂上放,管这样的挡牲口叫“溜埂埂”“溜埂子”。山地的那些田埂一般也有丈把宽,那里很少有大群牲口躟踏,所以那草比起别处的长势格外“凶”,又是牲口们爱吃的冰草。每当这时军也没闲着,他每会放牲口时都带着那时候大家都爱看长篇小说----《薛刚反唐》《三侠五义》《包公案》等。军最喜欢的是《三侠五义》,这部书他在他舅家的收音机里听过,是一个叫单田芳的在讲,比他爷爷讲得那些好听的多了去了。后来,在他表哥那借到了这本书,军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对那个南侠展昭简直喜欢死了。侠客义士们的除暴安良行为以及他们在保护清官、协助清官断案的过程表现出的宣扬忠义、维护社会秩序、为国为民的思想给军的内心留下了深刻的影响。
有时候兵也会来替替军,军回家后也是不闲着。这两天他和他爹先是整修了一下家里的水路,又和他爹给堂屋和西房重新抹了房泥。吃过晚饭,军坐在门槛上趁着西天的亮光看书,他爹和他妈在堂屋布廊里坐着。那里用一块旧门扇搭了个临时的床,他爹没事的时候、干活累了就在那里睡觉。
他爹抽着烟,他妈在纳鞋底。
“眼看着军娃就要开学了,可是这学费啥的乱七八遭下来,我看还是得借点。”他爹一边抽烟一边跟他妈说。
“我说不行先把猪卖了,你还不行。”他妈眼皮也没抬的说,“再说,这时节又跟谁借哩。”
“哎,……”
“你光知道哎、哎、哎,门你也再想想别的办法呀!”这一次他妈停下了手里的活,看着他爹。
他爹半晌没话。他妈又说:“肉食站那看秤的不是他叔他小舅子吗,不行你去跟他叔说一哈?”
…… ……
第二天一大早军就被他妈叫醒,说是今天要去肉食站卖猪里,让军去借他叔家的架子车。
他妈又去叫邻居老张大大帮忙抓猪。四五个人把军家那个半大拉的“克露”装上架子车,他爹拉着,军跟着。他妈还把烫好的一拉子猪食让军放到车上,对他爹说:“快到的时候一定记着让猪全吃了!军,记哈了沙。”
“要杀了,还吃做什么”,军低声音嘀咕着?
肉食站离军家也就7里路,一路上猪不停的号着。猪屎拉了一车。
快到肉食站了,他爹和军按他妈的吩咐,给猪吃了那一拉子猪食。让猪吃得肚子鼓鼓的直打嗝,这一下大概喂进了二十多斤。然后就赶着猪进了肉食站的大门。
那时农村养猪都是一家一户自养,一户人家一年也就喂一二头猪。从当年年初或头年年末的小猪仔出窝进栏,到过年时杀年猪,差不多要整整喂养一整年。养猪不像现在的规模养殖,也没有什么饲料添加剂之类,更没有什么瘦肉型猪、土花猪、藏香猪等新品种。基本上都是那种屁股肉垛垛、肚子圆滚滚的屎肚猪。从年头喂到年尾,一般也就是一百六、七十斤,极少有养到二百斤的。当时肉食站收购猪就有几个等级标准:130斤、151斤、161斤以上。低了肉食站是不会收的,军他家的这个猪也就养了半年,顶多120斤。
看秤的就是把家台子的米贤良。
“快叫舅!”他爹把军从后背那戳了一下,“这娃面秀。”
说着他爹把一包“哈德门”拿出来抽出一支给米贤良。米贤良没有接,只说,“赶紧的,一会拉了就份量轻了!”他爹赶忙和军还又来交猪的几个人一起抬起来过秤。
“一百三十六斤半!”
他爹长吁了一口气。米贤良开了票让他爹去财务领钱。
那头猪最后卖了163.8元,这笔收入在那个从鸡屁股里抠钱的时代已经算是巨款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妈给军装了一床新被子,一条新褥子。
他爹又给军连夜加工了个箱子,说是去学校放个零碎东西。
只到十几年后军想起那段时间的经历也会不禁泪流满面的。想那时候的日子是怎样的辛酸。打小家里就没有见过钱,平时用于“对外贸易”的就是奶奶操心的那几只老母鸡每天下的鸡蛋,常常是军捏着鸡蛋买盐买醋。军平日最喜欢的工作就是拾鸡蛋,把拾来蛋放在粮食柜里,每天都不忘计算数目。累积到一定数目,奶奶就会把鸡蛋收给邻居张大大。张大大是最有经济头脑的,他隔两天就收上一背斗鸡蛋,拿到几十公里外的矿务局去卖。他说那里的工人最喜欢买他的鸡蛋。那张大大按奶奶的话说“嘴甜得很”,他平时说话也是满脸堆笑的。按今天时髦的话就是“微笑经营”。
他奶那天把军叫到跟前从肚兜里摸出一个裹得严实的手绢,慢慢摊开里面是一沓纸币,有一张是“大团结”,有两三张是“炼钢工人”,再有几张一元的、二角的……
“我知道你爹也没有多余的钱给你,奶奶这几个鸡蛋钱还等着关键时刻救急呢,”奶奶嘴角有些抽搐,眼角有泪水涌出,“你妈那病,一阵一阵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奶奶,我妈没事的,这两天不是好好的吗?”军努力克制着泪水。
“那是你妈硬气呀,不过军娃你去学校可要好好用功学习,昂,别担心家里。”奶奶一边抹眼泪、一边安慰着军。
说话间已是军开学的日子到了。一家人免不了哭鼻子、抹眼泪的。
军是他爹送到学校的。
他爹把木头箱子和被子、褥子拧在一起成褡裢状,搭在肩膀上,前头是箱子、后头是被褥。军脖子里套着他的黄书包、背着一个大帆布包里面是换洗的衣服。他妈找了一条旧头巾绑在包包带子上,让军攥着头巾把包背在肩上,这样不勒手。
他爹走在前面,军在后面紧跟慢赶。他们须绕过北梁的土墩子往东北方向的九岭乡坐车,那里才有去县城的班车。前面走得起劲,后面军就累得吭哧吭哧的直喘粗气。
一路上爷父俩没有说话,只是各顾各的走。初秋的天气,凉风习习,军把军便服的纽子解开,走得有点累了,这一股风一吹,顿觉神清气爽。他便迈开步子跟上他爹,他爹此时也把帽子往上揭了揭,但没有拿下来,在军的影响里他爹的帽子好像从来就没有取下来过。
约摸一小时后二人来到了等车的路边。这里已经围拢了好多人,那时只有矿务局每天发县城的一班车,所以人很多,有时候连挤都挤不上去。
汽车终于开来了。
公共汽车擦着人群的边缘,驶了过来,没等到停稳,人们便一起涌向车门。只见那一个个黑发的头、白发的头、长发的头、短发的头和戴帽子、包围巾的头,一样地在车门口攒动,那一双双白皙的手、粗糙的手、青筋暴露的手和戴手套的手,一齐向上挥舞着,努力向前伸——企图抓住车门,此时人们之间便无了高低贵贱,紧紧“团结”在一起:笔挺的西装和肮脏的工作服挨在一起,白亮的高跟皮鞋胡乱地踏在黑亮的大头皮鞋上,人们之间也没有了礼貌谦让:身体高大的在尽情发挥高空优势,身体瘦小的也在巧妙地利用低层空间,上的人气急败坏,下的人败坏气急,满眼扭曲的面孔、暴怒的目光,满耳叫声、喊声、骂声和小孩的哭声。
军也比这股力量裹挟着,不知不觉挤了上去。可上面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折腾了半天,终于站稳了。
军看不到他爹,他赶忙朝车下面看,也不见人。
“军,我在后面里,你把包包看好。”
军循着声音往后找寻,密密麻麻的全是人的胳膊和腿,找不见他的爹。
“我把你见着里,你把东西操心好,再不要找我。”
军依稀觉得他爹应该就在后面的某个犄角旮旯里蹴着,声音是闷腾腾的。不过他还是放下心了。
车子继续前行,又有人拦车了,车上的人都说不能再上了,售票员大声叫嚷着:“往前面走走……快点……”可哪还有位置呀!就这样又硬塞着挤上了几个人。现在的车厢可算得上水泄不通了,站在车上不用扶也没关系,俨然成了一个“肉夹馍”,动弹不得。车子一路前行着,车厢里的嘟哝声也一直没有间断过。
他们在县城又换乘了去学校的班车。
军从来没有走出过家乡,从小到大就只在山里屲里跑,抬头是山、低头还是山。如今这眼前的光景一无遮拦,又是初秋时节,一眼望去一片金黄。公路两旁的大树依然繁茂,在秋阳的照耀下闪着绿光,温热的秋风从车窗飘进送来阵阵麦香。军内心充满了惊喜和清爽,他内心喷涌着莫名的激动。
他爹在旁边的座椅上睡着了,他显然是累了。两鬓流下的汗此时已经风干,但在隐约的白色汗渍勾勒下他的脸更显得瘦俏。他的呼吸很均匀,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睡觉。也就四十过点的人儿,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累让他的皮肤黑里透着红,尤其是那双手暴着青筋,手指细长似乎扬场的五股叉。此时他也许忘记了庙背后的豌豆能打几斗、房湾岭上的麦子昝了没有,他现在暂时忘记了一切,也许正做着他是人民教师的爹的美梦吧。
永兴师范在县城南郊的牛家坪。
自从1978年中共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后,国家开始在经济和社会诸多方面进行了一系列改革。与之相适应,教育行业也进入了改革和发展的新时期。特别是1985年9月10日,第一个教师节成立。教育界欢呼雀跃,社会对教师更是刮目相看,“臭老九”摇身一变成了“香饽饽”。教师不但政治地位扶摇直上,经济上也令人艳羡了。不是因为收入高,而是因为收入稳定。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之下,县域内的中师教育也迅速升温。在广大学子怀揣“早毕业,早就业”的家庭愿望和“端铁饭碗”的心理驱使下,报考中师成了农村初中学生的首选。永兴师范也由先前的“红专学校”、“农技培训中心”逐渐转型为专门的培养小学师资的专业中等学校。就在军考上的那年县上从一中抽调了一名年轻有为的管理干部担任学校校长,这名校长一开学就“新官上任三把火”,军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学校在公路边上,门口是一条大马路,车来车往,明显比他们坐车的九岭乡路上的车多。学校大门口挤满了前来报到的学生和家长,门卫在查看录取通知书后才让进去。他爹让军找好通知书等着。
“别挤啦!排好队”,一个蓄着点八字须的中年男子背着手在里面指挥着,“一个跟上一个,不要挤。”军看这个人光头、有点肥的脸上两撇八字须最显眼,长得像极了《沙家浜》里的刁德一,只是手里烟斗不知藏那了。真有点“望而生威”的感觉。
进得校门,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一直通向前面的路被一栋两层楼房截断。后来军知道那是学校的礼堂。
走廊两边没有行道树,是剪的齐整的小榆树牙子。军从没见过这样整齐的树,像是用他们庄子上范木匠的墨斗打线裁出来的,又像是用绿色漆的水泥墩子。这绿水泥墩子的后面是两排砖房,朱红的瓦、朱红的门、朱红的窗、朱红的砖墙,很规整,很庄严。绿水泥墩子围成的花园里的月季还开得很旺,有红色的、黄色的、粉红色的、白色的,还有的花边是红色的、花瓣是黄色的。花和绿叶经晨光一照,像穿着五颜六色衣裙的少女,有的像蝴蝶翩翩起舞,有的害羞的掩面含笑,美丽极了!有的展开了一些不过还没有完全翻开,就像一个小喇叭;有的完全展开了,花瓣微微往下卷,像小朋友那灿烂的笑脸;有的含苞欲放,露出了红红的小嘴;有的已经快凋谢了,花瓣耷拉着,就像做错事的小孩,无精打采地低着头。一阵微风吹过,一股淡淡的清香迎面扑来,让人神清气爽。很多年后军还记得这美丽的月季。
报到的地方是一个两间的办公室,一边收费、一边领书,另外一边安排宿舍,发放餐票。军也很快报了名,交了费用,领上新书。他被分到了十排505室。
宿舍就在绿水泥墩子的东边、那排朱红房子的后面,穿过一个走廊就到了,军的宿舍在最里边,那里紧挨着个学生厕所。后来军才知道每年一年级的新生都是住这里,似乎约定俗成了一样。
宿舍大约军家堂屋的三分之一大,里面3付高低床,可以住6个人。已经有3个人在宿舍里了,正在铺床。他们3个已经把3个下铺全占了,看来是先到先得。军也没讲究、他爹也没讲究,胡乱拣了一个上铺了。
一切收拾停当,他爹又要急着回去,跟军交代了一番就匆匆走了。军把他爹送走后,其他几个同学的家长也都陆续走了。军突然感到一股力量挤压着他喘不过气来,他整个人像是要打哆嗦了,他不敢和别人说话,不敢坐在别人的床上,出去也不是,进来也不是,他只是上嘴唇咬完下嘴唇再来下嘴唇咬上嘴唇。眼看熬不下去的时候,一个同学突然跑进来说:“哎!走走走,到教室集合了!”
军像是绑紧的心脏才被放松,长出了一口气跟着大家一起向教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