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妹成于始,香浮水岸中。
桃李开一朵,只可待春风!
其时丽日斜照,裂云满天,缝隙之中渗出道道金光,极为壮观。二人弃了回教路线,拟自奉元东入汴梁,进河南江北行省,后折向东南,入江浙行省,径向舟山而去,再由此时弃路从舟,方至东海桃花岛。
侵晨之时,二人心中计较已定,快马加鞭,只三四个时辰,便入了汴梁城门。此地乃宋朝旧京,当时天下第一形胜繁华之地,虽已过百余年,但富华气象,仍不减旧时。放眼一望,只见街道两旁人物辐辏,骏马争驰,店肆林立,雕车竞驻。茶楼、酒馆,时见华服珠履;当铺、作坊,尽陈奇货异物。真是花光满路,箫鼓喧空;金翠耀日,罗绮飘香。二人策马沿街而行,直瞧得眼花缭乱,遍眼皆在绿瓦红墙之间。粼粼而来之车马,川流不息之行人,竟使观者心生错觉,以为处于泱泱盛世,贵福无疆,而非这莽莽神州,繁华落尽。铁蹄踏处,皆是亡国之祸。
耶律冰眼望这满城喧哗,心头竟没来由地一喜,又掺了些许好奇。“许是临近新正的缘故罢?没想到汴梁竟如此热闹!”说完伏在窗上又看了一阵,转头冲杨逍笑道:“大哥哥,咱们歇了马去街上瞧瞧好不好?”
杨逍也是许久没见过这番盛景,报之一笑,“求之不得。”
二人在一酒馆前歇了马,用完饭食正准备会账,忽听得西街有唢呐之声吹得震天响,耶律冰循音伸头一张,见是一班练家子欲搭台演戏,台下有两个舞狮正抓耳挠腮,模样风趣喜人,逗得围观百姓忍俊不禁,哧哧笑声响不绝耳。
“好!好!”耶律冰不知何时跑入了人群,在里面跟着瞎起哄。杨逍会罢钞,回过头不见背后有人,一时惊诧无已,片刻间却又释然。想她本就机敏,又有父亲隐在暗中保护,自不会出甚么差池。念想及此,他心头立时松了下来,走到街中游目四顾,突见舞狮对面阁楼之上,御空飞下许多彩带来,红的、黄的、绿的、紫的,使人应接不暇,恍若满天虹霓。楼下鼓乐隆重,响彻云霄,街上众人听到热闹,皆从舞狮处回转过来,面带喜色,七嘴八舌的议论。
过不多时,阁楼上走出个黑衣男子来,朝楼下打拱作揖,“本家千金小姐年已碧玉,尚未觅得良缘,恰逢今日美景良辰,特于薄暮酉牌时分,在清云馆抛绣球,择良婿,实乃赏心乐事。古人云,‘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可于今日,四者却聚一处,望众家公子不及弱冠者,赏光前来,小人自是感激不尽。”说完又深深一揖。
“这是哪家的小姐?”楼下有人盘问。
那黑衣男子老脸一皱,嘿嘿笑道:“千金闺名,小人不敢擅称,只是众家公子前来捧场便是了。”说到这里,咧嘴而笑,袍袖一挥,人已隐尽阁楼。
杨逍见这人五六十岁,满脸皱纹,两鬓花白,但腰圆膀阔,并不驼背,身材极为长大,穿着件黑色锦袍,肩上绣了个不常见的图样,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隔了一会,阁楼之中再未见有人走出,杨逍转身,正欲举步,忽听人丛中一些混混贫嘴取笑,幻想那千金小姐的面目,吐一些肮脏不堪的话来。这番话在他听来,极不入耳,但他素不喜多管闲事,顿了一顿,疾步而出。
耶律冰一直站在人堆之外,嚼着蜜饯昂头上望,认认真真的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好奇。想她打小只在戏折子里看过富家小姐抛绣球,这次好不容易可亲身历经一回,如何不心向往之?正如《隋书.史祥传》中言:“身在边隅,情驰魏阙。”正是如此。
念及至今,她便同人打听了地方,悠哉悠哉地向那清云馆去了。
“冰糖葫芦!……哎!小公子,您要不要来一串儿?”
耶律冰一听,连忙止步,只见那糖葫芦外层晶莹剔透,内里红似玛瑙,一串一串,红艳甜美。她从未见过,瞧了一阵,直觉新鲜,不自禁吞了一大口唾涎,手里的蜜饯顿感兴致索然,一撒手,掌心那几颗直堕下去,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几转。
“帮我拿一串儿!”说着便学旁人掏银子会钞,可她遍身摸索,立时傻了眼,她甚么时候有过银子?一想到这儿,不由得一窘,面上无光。她一对点漆般的眼珠在眶中转来转去,正想着要不要夺了就跑,日后再差人将银子送来。这般计较方定,哪知前方不远,突然咚的一声,略为沉闷,她定睛一瞧,竟是个手掌大小的锦袋,圆滚滚的,显然塞满了物什。
耶律冰想也没想,一个箭步上前捡起,打开一看,光彩熠熠,耀人眼目,全是金灿灿的黄金!
她一惊之下,搓了搓眼睛,凝目再瞧,仍是金子。想了一想,赶忙收住袋口,心中盘算着如何处置,正自出神,忽感手指一涩,袋后似是有块纸类物什附在锦上。
耶律冰微微一怔,将那锦袋顺心覆了过来,果见其上贴了张纸,被折成了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她打开一看,却见上书:“省点儿用!——你爹。”
耶律冰未加思索,口中呸的一声,“你爹!”将纸团成一团,方欲丢出,突想到这字迹秀丽颀长,极为熟悉。此番忖罢,脸上刷地一红,不再开言。
“哎呦!”耶律冰头上吃了一记,扁嘴回望,果不见人,只留地上一新纸团,被风一扫,活像无头苍蝇一般,随风乱转。她面上羞红,心知此“爹”乃“真爹”,当即讷讷地捡了起来,摊开一看,“着打”二字立时映入眼帘。她噗嗤一笑,再向下瞧,只见画有一男子怒目戟指,正不停斥骂,地上坐的女童无言可辩,只好哇哇大哭,仅寥寥数笔,画中人呼之或出。耶律冰看了一阵,笑得直弯了腰,随后朝纸团飞来方向微一拱手,神色间竟颇有豪爽之气,“多谢爹爹啦!”言罢会完钞,继续向清云馆那处去了。
小贩看着手里闪闪发亮的金子,目瞪口呆,想他做生意也有近十年了,从未见过如此……不通世事之人,竟用金子买冰糖葫芦!
“这一下可够我享受几日了。”小贩心里美滋滋的,方欲收摊,孰料这世事变幻如此神速,只一眨眼间,那块沉甸甸的黄金竟不声不响地变成了一粒碎银!他心头大震,连忙再看,可不论如何观之,碎银终是变不成黄金了。
与此同时,街角巷口,遥见一株松树梢头,有道青影凝睇手中,将那金子掂了几掂,收入囊中,丰神绝世,引得林木皆香。
汴梁路隶属河南江北行省,乃八朝古都,有言曰“八荒争凑,万国咸通”,汴梁之富丽,当时世上难有匹敌之所。金代李汾曾有诗赞其“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兴盛景况,由此可见一斑。
这清云馆便是与诗中那五凤楼毗邻,相传唐朝始建五凤楼,玄宗曾在其下聚饮,命三百里内县令、刺史前来参与。 后梁太祖朱温即位,重建五凤楼 ,去地百丈,高入半空,上有五凤翘翼。只可惜此地后世不复存焉。(注:唐朝的五凤楼建于洛阳,本章改动,使其建于汴梁。现在的五凤楼处于山西省长治市,却是始建于元。)
走了半日,耶律冰行至距清云馆十余里处,便听得前面人声喧哗,起哄之声不绝于耳,远远望去,馆前已围了好大一堆人。她挨入人群张望,只见一楼大门紧闭,二层阁楼却挂满了彩带,短的仅作门边装饰,长的一头系在栏上,另一端直扯到楼下街旁大树,按此法足足绑了十条有余。人人立在带下,抬头上望,只见满目绛色,蔽了红日,甚是喜庆。
约摸过了顿饭时分,器乐喧嚣之中,自二楼走出五人来,为首两位衣饰相近,却是一男一女,其后有二人簇着一华服少女走上前来。
耶律冰不喜拥挤,这时已退到人群外的一棵树下,靠着树干,凝目上望,只见中间少女着一身藤黄绣花百折裙,体态甚是婀娜,满头乌发披在背后,时有几绺顽皮,和着暮风,与头上步摇缠与一处。少女有所察觉,轻轻将其拉开,露出脖子上雪白的肌肤。她凭栏立住,俯首下望,一双眼灿然晶亮,年纪虽幼,却是容色清丽,气度高雅。
“好美呀!”人丛中一些无赖混混耍贫嘴儿,对那少女评头论足。
耶律冰听到玩笑,心中也道:“模样是真不赖!”她咬下一口还未吃完的糖葫芦,边嚼边想,“倒不知是被场上哪位少年才俊迎娶进门?”她吃吃笑着,蓦地忆起自己幼时看过的一些不太正经的戏折子,“那里面抛绣球可精彩得很!不知此处将会如何?”愈想心中愈是发痒,似是有万千小虫在心里咬啮,期待之情,莫可名状。
“这位小公子也是过来抢绣球的?”
耶律冰闻言回神,转头瞥了一眼那人,年纪不大,锦衣玉靴,显然是个富家子弟。
“你不也是来抢的么?”
那人连连摆手,“我可不愿来,小爷对女子没甚么兴趣!是我爹妈逼我来的,说是甚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微一撇嘴,“这女子也就寻常相貌,我看……还不如你生得好看……”
耶律冰一怔,心觉他这话说得极为入耳,当下伸手一扬,将最后一颗糖葫芦递给他,“你吃不吃?”
那人明显一愕,呆呆地伸手接过,还欲再言,一回神,耶律冰已然不见人影。
杨逍在街市上逛了半日,无甚妙处,便想着寻到冰儿,天黑前离了此城。这般计较方定,施展轻功提纵之术,径向清云馆而去。
果不其然,距清云馆五里开外之时,格格笑声,宛若银铃,已然入耳。他暗叹了口气,几个起落,已跃至馆前,定目一看,立时黑脸。
“你又胡闹!”
耶律冰正笑得开怀,忽觉手上一紧,扭头一张,见是杨逍,登时咭咭而笑。
“大哥哥,你来啦!”
“……”杨逍随目瞥见她手上的绣球,气得七窍生烟。“你干嘛抢旁人绣球!”
耶律冰手往背后一缩,嬉皮笑脸道:“不是抢的……我……”
“跟我回去!”不容她丝毫辩驳,杨逍架住她右臂,双足使劲,运起轻功,从彩带缝隙直飞而出,升至半空之时,伸足在楼上微一借力,跃至一排房屋顶上,踩着屋脊,绝尘而去。
二人这一去,楼上楼下顿时大哗,场面乱作一团。有不自量力前去追赶的,也有留在原地低声议论的,亦有些旁观无赖子乘机凑趣,起哄那华服少女嫁给自己的。一时之间,又是叫骂,又是喧闹,乱成一片。
那华服少女置若未闻,只是伸头望向耶律冰离去的方向,看着她手里那一团红,渐渐消失至不可见,终于嘴角微扬,眉眼间透出笑意,虽是美艳,却又隐隐含了三分狠戾、二分自得。她纤袖轻摆,片刻间里面走出一人来,黑衣如墨,背负长刀,驼鼻深目,却只剩了单只。少女朝他一笑,轻轻地吐了几句话,待不多时,这人原路返回。自始至终,他一直平视前方,冷冰冰全无表情,不知在想些甚么。
这时,夜色欺近,混着西方天际一道霞光,化为了片紫红。二人牵了马车,缓缓前行。杨逍心中有事,任由耶律冰嬉笑玩闹,不再理她。就这样过了盏茶时分,耶律冰苦忍许久,愈想愈觉委屈,到这时再也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杨逍正自出神,这时突然听到哭声,骇了一跳,忙转过身来。但见她眼鼻通红,一张小脸皱作一团,似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不禁又是好气,又觉好笑。气的是耶律渊渟这个做爹的,将这个混世魔王丢给自己;笑的是没想到她如此不堪一训,但转念一想,她亲爹亲妈应该都没舍得骂过她,这才促成了她唯恐天下不乱的魔头性子。
心念及此,杨逍越发想笑,可顾及面子,还是强行将笑意憋了回去。可这下胸中所思,脸上已现,旁人一望便知。
“你哭甚么?”
耶律冰瞥了眼手里的绣球,赌气般将它扔了出去,呜咽道:“我……我本来……不想抢的……是……”她这番话说得支离破碎,杨逍再也忍耐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没想到耶律冰见他展颜,哭声却比先前更加响亮,直震得满街树叶簌簌作声。“你……今日……凶我……”边哭边指着他抱怨。
“好了好了……”杨逍将她手指轻按下去,笑道:“都是我不好,成了罢?你若再哭,我便去叫你爹爹将你锁在桃花岛,终身不让出岛……”此话一出,果真奏效,哭声立时收敛。
耶律冰抽了抽鼻子,哽咽道:“你……不许去!”
“你不哭我便不去。”
杨逍等了一会儿,果未闻她哭声,兀自舒了一口长气。哪知他越是相劝,耶律冰越是易想起件伤心事,心中百感交集,哭得更为厉害,到后来抽抽噎噎的竟是没有止歇。
杨逍怎知她今日碰上了甚么伤心事?只是闻她哭声,心中郁闷得紧,怔了一怔,当即向数丈外的林子喊道:“耶律渊渟!你女儿还管不管?”
“测字,算命,不准不要钱!”
今日夕食,耶律冰边咬着糖葫芦,边晃悠晃悠地向前走,突然听到一阵吆喝之声,循音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大片空地上坐着一人,头戴逍遥巾,手挥白羽扇,颏下一丛漆黑的长须,乍一眼是个饱学宿儒模样。耶律冰左看右瞧,心中又惊又奇,思量一阵,当即迈步上前,问道:“当真是这般准么?甚么事你都能看得出来?”
那人长目一眯,定眼瞧了她一会儿,晃头笑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耶律冰一听,咭咭而笑,心知他已看破自己是女儿身,眼珠一动,心念已转,又道:“我爹爹也懂些观相占卜之术,他料到甚么,却从不告诉我……”说着小嘴一扁,颇为不满,“你今日若是看出了甚么,一定要告知与我!”边说边拿出了两张纸。算命先生眼睁一线,凑前看了一阵,见其上均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乍看似是何人的生辰八字。他细细看了一会,突然一惊,一抬头,笑容立敛,正色道:“姑娘,将你右手摊开。”
耶律冰依言照办,但见算命先生眉头微微一皱,自己心中亦随之一沉,过了半晌,他无奈摇头,叹道:“求不得啊!求不得……”如此般,直重复了数遍。
耶律冰未解其中意,只道是求签求不得,茫然不解,当下问道:“这如何便求不得了?”
算命先生瞥她一眼,一捋长须,“求不得便是求不得……天机不可泄露,姑娘还是放下执念,速速离去罢!”
耶律冰回身迈出两步,忽觉这老儿讲话不清不楚,故弄玄虚,心中怒火勃发,“甚么求不得!我今日偏要求得!”忖罢,咻的一声,从腰间抽出紫箫,转身便向那人咽喉指去,定了一定,箫头缓缓移下,指在了他胸骨上窝中央的天突穴。此穴道乃属奇经八脉中的阴维脉,系在咽喉之下,“璇玑穴”上一寸之处,是阴维任脉之会,一被点中,这人便只觉全身皮下似有千万虫蚁乱爬乱咬,麻痒难人。算命先生自然知晓其中厉害,赶忙叫阻,“姑娘!你既执意如此,我也不便阻拦。你且自取那签盒中一支竹签,便可明白原委……只是你小小年纪,若看不开,早早知晓实属不妥……唉……”他摇了摇头,不再相劝。
“早这样不就成了!”耶律冰放下紫箫,未思言中深意,径向那签盒取签一支,怎知却是下下之签。她脑中热血登时窜起,正欲发作,忽见签尾系着一卷绢纸,摊开一看,便是签语。
“求鱼须当向水中,树上求之不顺情,受尽爬揭难随意,劳而无功运平平。”
耶律冰知道这乃易经六十四卦中“雷泽归妹”的卦语,此卦是异卦——下兑上震相叠。震为动、为长男;兑为悦、为少女。以少女从长男,产生爱慕之情,有婚姻之动,有嫁女之象,故称归妹。谓四也。震为征。三之四,不当位,故“征凶”也。谓三也。四之三,失正无应,以柔乘刚,故“无攸利”也。因而,此卦被世人称为立家兴业的下下之卦。
耶律冰从上而下细细读完,呆了半晌无话,只感脑中嗡嗡乱响,一时不察,眼中流下两道泪来。“你这老儿胡说骗人!这竹签也是鬼话!”说完,拍拍两声,她将那签折成几段,扔在脚下用力踩了几踩,一抽鼻子,掩面哭着跑走了。
杨逍朝林子呼罢,静待一阵,便闻林中传来窸窸窣窣之声,显是有人。再过片刻,哪知却并未等到耶律渊渟,竟是旁人!
“男子汉还这般哭哭啼啼的,不知羞!”二人循声望去,只见来人甚众,不下五十人,为首两位,乃一男一女。耶律冰认出那女子便是今日抛绣球的华服少女,不由得一惊,瞬间忘记了哭泣,拉起杨逍衣襟擦了擦眼泪。
脸上泪痕拭罢,她愈想愈奇,睁大一双晶莹澄澈的美目,怔怔的望了那少女一会,随即向下一扫,见此女手中竟捧着一个火红的绣球,式样极为眼熟,显然是方才自己丢掉的那只。
“你……你来这儿干甚么?”耶律冰吸了下通红的鼻子,问道。
少女眨了眨眼,“你既然抢了绣球,那自是要去与小姐完婚的!”说到“婚”字,秀目一凝,含笑将那绣球一抛而起,右手在其后随意一拍。这一拍看似毫无力道,可绣球一经她手,飞来之势轻灵飘逸,却能如电而至,自是非同小可。
耶律冰心怕此女功力在己之上,当下不敢硬接,未加思索,便暗运全力贯于右臂,待绣球飞近,自上至下而压,欲以纵向之功消解横向之力。可她虽家学深厚,因年纪尚小,实战经历甚少,还未懂得“敌人硬攻则硬挡,轻击则轻架,先辨力,再消力”之情。因而,不加思量,她便以全力而出。只见甫一相触,那球受力登时塌陷,扁成了椭圆形状。
耶律冰收手虽快,可一压之时,掌风虎虎,收势已然不及。只听得呲拉一响,绣球外面裹的红布立时撕裂,开了一个大口,由此可窥,其中那早已变了形状的内里。
华服少女一见,立即皱着俏脸,委屈巴巴地道:“小姐命我替她择一良婿……我见你生得好看,特来替小姐接你去府上一见……可你居然这般不领情,还打裂了小姐亲手制的绣球!”说到这里,眼眶竟自湿了,乍一看去,丝毫不像作伪。
可耶律冰还是依稀明白了甚么,但只微微一笑,也不点破。
“呦!若非我眼拙,这位便是‘九臂刀 冷面居士’萧冽罢!”杨逍自方才起,一直在冷眼睨着那少女身旁的黑衣男子,这时才出言喝破,“自那昆仑派掌门,从白鹿子换成了何太冲后,你‘九臂刀’倒成了‘独眼刀’了……怎么?”说着瞥了眼那男子衣袍,“萧居士离了昆仑派,改投朝廷了?”
萧冽听他言语,心中波澜不惊,神色如昔,茫似未觉,实与常人大异。
“小姐命我等来接……这位公子过府一叙。”他不睬杨逍,只向耶律冰微一拱手,神色间仍是冷冷,使人置身其旁,犹如堕入冰窖,汗毛直竖,遍体生寒。
此言方落,杨逍与耶律冰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这位小姐究竟是甚么来头?为何手下之人皆身负武功?”这般忖罢,二人同时向萧冽等人的衣式瞥了一眼,只见除那少女依旧穿着抛绣球时的华服外,其余众人皆是一袭漆亮黑袍,左肩头上绣了一朵红色奇花,瓣如舌状,乍眼一望,形如秋菊,却比其殷红,如血妖冶。
“彼岸花,开彼岸,只见花,不见叶。”耶律冰无意识中脱口而出。
“是嬗心门。”杨逍低声道。
传说中彼岸花是唯一自愿投入地狱的花朵。被众魔遣回后,它仍徘徊于黄泉路上,众魔不忍,遂令让她开在此路上,给离开人界的魂们一个指引与安慰。
嬗心门拥此花为教花,寓意教门人众,为将离世之人带去彼岸,稍做安慰。此门始建于当世中书右丞相脱脱之手,主为朝廷办事,用以笼络江湖豪杰,排除异己所用。
元至顺元年,嬗心门一举覆灭当时武林第二帮会——黄河帮,据说几千余人,在一夜之间同时丧命,死者身旁都放了一朵血红色的彼岸花。此事过后,江湖上人人谈“嬗”色变,嬗心之威,不下黑白无常。
至及方今,嬗心门徒仍已过万人,多是无父无母、无伴无侣的亡命之辈,入门后失悲喜,无哀怒,丝毫不通人情。嬗者,更替,蜕变意也。“嬗心”之名,故由此来。
“大哥哥,我看你对这萧冽很是熟悉。”
杨逍笑了一笑,低声回道:“路上细讲。”言罢,又朝萧冽与那华服少女说道:“烦请各位带路,我与你们口中的‘小公子’一同前去。”
耶律笑格的一笑,知他所想,伸手拿起那被打裂的绣球,乐呵呵地跟在杨逍身后。迈了两步,猛然止住,那支签语仿佛一股细流在她心中滚来滚去,一个不察,便让它生出了刺,伤及肺腑后,又在体内割了无数条极深的口子,渗出大片鲜血,久久未曾结痂。
直到十余年后,她每每记起,所有伤口仍会全部撕裂,痛不欲生。
行了许久,天渐昏暗,几只乌鸦哑哑鸣叫,飞上枝头,扰人思绪。
杨逍见耶律冰一直闷闷不乐,心不在焉,似有满腹忧虑,未离心间,已上了眉头。
“今日确是我之过。不论你抢不抢那绣球,它都会跑到你的身上……因为她就是冲着我们来的。”杨逍始终以为她是在为此事难过,这才出言安慰。
耶律冰虽在出神,可仍知道这个“她”究竟是谁。既便此时未能知晓她全部身份,但总与庙堂是脱不了甚么干系了。
“大哥哥……”耶律冰抬起了头,强颜笑问:“你还没告诉我,那萧冽是甚么来头呢!”
杨逍故意板起了脸,“你已经猜到了,又何须来问我!”
“他是何太冲的师兄对不对?而且……他似乎知道,他的师父白鹿子不是死于你之手。”
“唉……正是因为他全都知道,所以才接受不了。后来又见师兄弟为了掌门之位明争暗斗,由此被亲师妹班淑娴设计瞎掉一只招子……终于心灰意冷……唉,我已有多年不曾见过他,没想到他居然入了嬗心门,投靠了朝廷!”说完右手在腿上猛力一拍,显是愤气填膺。
“你本敬他是条汉子,却见他投靠朝廷,心中恼他是非不分,忘了亡国之惨是不是?”杨逍一听,怔了半晌,又闻:“大哥哥,不经他人事,莫劝他向善。人各有志,咱们无愧于己,但求心之所安,义所当为。他人之事,若尽力相劝而不得果,又何必强求?”
这几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把杨逍说得呆在当地,做声不得,过了片刻才叹:“我倒是许久未想此节,人各有命数,岂能强求?”此言方罢,又喟了一声,目光转回前方,只见一片浓墨蔽目,没有一星灯火,心中暗暗生疑。
未过一个时辰,几缕烛光飘至眼前,登时豁然开朗。定睛看时,只见一座雅致庭院,门边并无石狮,仅有一大片爬山虎伏在墙上,竟添了几分幽深之意。二人相对一眼,一齐抬头上望,“玉庭居”三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请罢。”
那华服少女跳下马车,跑到二人身前,伸臂作了“请”势。萧冽紧随其后,止步在她身侧,随意向冰、逍望了一眼,却宛如不见。
耶律冰眉尖微蹙,早有了主意,侧首向杨逍望了一眼,脸上一片天真无邪。杨逍淡淡一笑,心知她面容若冰雪无瑕,心里却是鬼计多端,言行时常大出人意料之外。
二人一路穿花阁、过小径,直行到一座凉亭前才罢。凝目细看此地,是由八根滚圆的红漆柱子和土黄色玻璃瓦屋顶组成,顶上雕刻着的“双龙戏珠”和“狮子观海”,栩栩如生,煞是好看。
耶律冰心中一乐,有心露一手轻身功夫,当即左手后挥,划了个圈子,一步跃上亭前六七阶石梯后,在空中轻轻巧巧的一个转身,刚好落在石阶与亭身的交界之处,一身白袍在风中微微摆动,果然丰神隽美,飘逸若仙。
“好俊功夫!”亭中一女赞道,随后停下手中笔,缓缓抬起头来。只见此女一袭粉纱长裙,肤光胜雪,白得近乎透明,双目犹似一泓清水,转了几转,停在了耶律冰的脸上,忽地双颊一晕,怦然心动。这一抹酡红之色,更增秀丽,宛若美酒当前,观之既醉。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可眉目间隐然带有的一股书卷清气,使她秀丽绝尘,不似人间俗物。
“这位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大小姐了,比方才那华服少女,确又美了几分。”忖罢,转头看向杨逍,似在相问,自己与她,孰胜一分?
可杨逍对此无甚感觉,他心中之人,在他眼中自是最美。其余女子,纵是丽若天仙,怕也再难入得他眼,何况是心?
耶律冰见他无所回应,小嘴微扁,转而看那亭中少女,灵机一动,已有计较。“这位姊姊生得极是好看……我若早知是这般佳人,哪还敢哭哭啼啼的不来呢!”
亭中女脸上羞红未褪,听她如此说,却又罩上了一层薄晕,便在这时,华服少女突然迈上凉亭,立在她的身后。过不多时,乌泱泱地来了一大拨人,全止步亭外,整整齐齐地站成了八排。
“姊姊,他们这是何意呀?”耶律冰口中虽这般相问,但仍大摇大摆地晃到了那女身旁,拈起案上那张墨迹未干的薄纸,伸手捋了捋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摇头晃脑地大声读道:“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还未读罢,亭中少女几欲将纸夺回,可抬了抬手,不知何故,终是缩了回去,脸上双晕愈发红了。
耶律冰瞧在眼里,故意玩笑,身子凑得越发近了。“姊姊,我送你一首罢……”说完便吟,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
“大胆!”一家仆模样的男子忽然出声呵止,右手猛起一掌随话音向前拍来,“这诗……也是你能吟得的!”
“切!”耶律冰一跃避开,玉扇张在手里摇了几摇,冷笑道:“为何别人用得,我却吟不得……吴氏静姝,不就是姊姊的芳名么?”此话一出,在场众人俱惊。连杨逍也一时未曾想出,她究竟是如何猜到的,但有一事已知,原来她从抢绣球伊始,便一直在将计就计。
“他着实比我料想的,要聪明多了。”吴静姝淡淡一笑,玉手微摆,唤下人端来一大红托盘,其上置着那颗已被打裂的绣球。
“不论我叫甚么,这绣球终是被你抢去了,你便依着规矩,迎……迎娶了我罢……”言罢秀脸通红,犹似夕阳晚霞。
“你……”耶律冰只道这绣球就是个引己入瓮的套子,怎么还要真的娶她?女子如何能与女子缔结百年之好?但是自己有要事在身,也不愿将实情告知。“须得想个法子,既不用点明女儿之身,也不必娶她过门。”瞬息之间,各种念头在脑海中连闪几次,一时沉吟难决。
杨逍见她发愣,以为她又在想甚么鬼点子,当即劝道:“不要再胡闹了……你又无意,何必要撩拨旁人?”耶律冰被杨逍言语一惊,呆了半晌,心觉在理,也就不再胡闹,转而正色道:“朝廷究竟欲如何处置我们?嘿嘿……也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能抓得了我二人!”
“哎?今日不过是我家小姐抛球择婿,与朝廷有甚么相干?”华服少女接口道。待了顷刻,脸上忽现恍然大悟之色,“哦!我知道了!不就是几个嬗心门人!可这能说明甚么?你们也看到了,我家小姐是个汉人,与朝堂可并无牵系。”
耶律冰见她们仍在装傻,也不出言点破,反正此中原由,自己已猜出了个十之七八。因此,现下只想着如何脱身,不必再瞧那小姐炽热颜色。
“既然如此,我二人告辞。绣球一事,是我之过,他日定送个新的回来!”说着与杨逍互望一眼,从亭边无人处飞了出去。
院中众人赶忙疾追,却被吴静姝一声呼喝给拦了回来。她自己起身提着裙摆,追出大门,方行至门前,竟见溶溶月光之下,耶律冰与杨逍立在门外,似是在等她。
“你……这便要走了?”
“不然呢?”耶律冰反问。“不论是前故,还是今事,桩桩件件,过去了便过去了!劳烦姊姊令尊告知脱脱,他独秉国政不过八年,‘嬗心门’成他大业,亦会催他性命。一代贤相,最终落得个革职流放,自尽而亡的下场,岂不悲乎?”说完与杨逍伸足提腿,绝尘而去。
只余吴静姝在楼前、月下,呆呆望着二人背影,直至蒙蒙雾气打湿鬓发,冷冷月光寒了玉臂,才怅然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