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六月的傍晚。
妈妈牵着他走进屋里,对我说从今天开始,他就是我的弟弟,我们要在一起生活。
而我只是看着他,大声的说着我不需要这个弟弟,他害死了我的爸爸。
一个耳光抽在我脸上,我抬头看去,我妈眼里噙满泪水。
而他只是局促不安的站在那,惊慌失措的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垂下了头。
我的父亲是一名警察,一名优秀的警察。
我记得他的手抚过我的头顶是温柔而有力的,是生命的力量,是滚烫的爱意。
而这一切都已戛然而止。
他死于36岁,见义勇为,而我那一年刚满七岁,他刚满五岁。
我已经明白事理,知道这所有一切都怪不得他,可人性就是复杂的,正因为已经通晓事理,才更明白什么是死,什么是离开,什么是从今天开始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一周前的那个傍晚我们一家在湖边漫步,他布满老茧的大手一左一右的牵住我和妈妈,我们肩并着肩,走在夕阳下。
直到一声刺耳的呼救打破宁静的傍晚。
有人投湖了,还抱了个孩子,这句话传到耳边的时候,我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手就已经垂落到身侧,那个义无反顾冲出去的背影就是我对父亲最后的印象了。
冬天的湖水很刺骨,即便是一个游泳很好的人也很难行动自如,更枉论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谁也救不了一心求死的人,他最后拼尽全力也只把男人怀里的孩子抢了过来,在把他送上岸时,就已经筋疲力尽,无力滑落。
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一句话是照顾好这个孩子。
因为这句话,我妈哭过怨过之后还是把他带了回来。
他本来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直到妈妈身患绝症,即便昂贵的医疗费已经把这个家拖垮,却仍是没能挽留住这条生命。
可俗话说得好,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
长期的劳累和压力让这个刚刚步入中年的男人已经被生活压垮,一次猝不及防的晕倒后,他也查出了重病。已经被击垮的男人终于彻底疯了,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换上了新衣,带着久违的笑容,抱着儿子义无反顾的投入河中,以求一个团圆和解脱。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非但没能一家三口团聚,还毁了另一个家庭。
一家三口,两家六口,如今却又被迫变成了一家三口。
我就这样带着不甘,恨意与痛苦接纳了他,以至于在此后的经年数月里,我妈已经将他视若亲子,我仍无比冷漠的看待他。
一直到我初二那年,附近有很多辍学的小混混经常会打劫过往的学生,我因与他不合便一直是一个人上下学,于是便理所当然成为了他们眼中的目标。
一个傍晚我被他们堵在巷子里,当然了,虽然我很能打,但是一个打十个还是有点超纲,我被他们摁在地上毒打的时候,余光突然看见他冲了进来。
因为我一直不喜欢他,所以从未让他喊过哥哥,因此他冲进来的时候也并没有像影视剧里一样,大喊着哥哥,我来救你了。而是默不作声,低着头,牟足了劲向前冲,虽然撞倒了几个人,但是很快又被制服,于是他被摁在我旁边挨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从那一天开始,我们的关系奇迹般得到了缓和,我的屁股后面多出了一个跟屁虫,后来我妈把那一天称为历史性的时刻。
当然,即便小混混为兄弟感情的复合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也是不能逃脱法律的制裁的,我蹲了一个礼拜的点儿,顺利协助警方打击了一下这些不正之风。
一直到我高三的时候,我们俩的关系已经恢复到和正常人家的兄弟一样亲密了。
在我高考前一周,他深夜拎着被褥挤进我的被窝问我准备考什么大学,我说大概是美术吧,我从小就喜欢,我爸妈也支持我,小时候我爸就说我将来一定是个大画家,我笑着问他你呢?
他突然不做声,看了看我,黑夜里他的眼睛发着光。
一直到一年以后录取通知书到家我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报考了警校,想要去当一名警察。
我妈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的丈夫是警察,见义勇为而死,如今儿子又报考了警校,她曾是一名伟大的妻子,却不愿意再成为一个伟大的母亲。
我们家在那段时间显得格外低气压,一直到他去上学才有所好转。
但我们谁也没想到他能给人这么大一个惊喜,大学毕业第二年,他往家里发了一张图片。
他站在国旗下,身穿警服敬礼的照片,那是一件崭新的警服,可胸口的警号却并不陌生,那是我爸的警号。
那一年他23岁,离我爸牺牲那一年过去18年。
我妈看完那张照片以后没说话,从那天起她没再提过之前生气的事,反而像很多年以前那样,在他每一件衣服的心口处都绣上了平安的字样。
后来他也确实像我父亲一样,为人民服务,无怨无悔,破案无数,成为了下一个“我父亲”。
一直截止到他36岁那年,因公殉职,和我父亲一样大的年纪。
我恍惚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六月的傍晚。
阳光透过茂盛的枝叶斑驳的撒在他肩上,他迎着光向我和我妈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