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六月的傍晚。
夏日的蝉鸣在耳边聒噪,和屋子里女人的啜泣男人的叫骂混在一起,扰的人心烦意乱。
我蹲在巷子口,指间夹着香烟打发时间。
他提着一个红色老旧的行李箱走在巷口,缓缓停下,在细碎的刘海下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面满是无措。
他有些惶恐的看着我,听着里面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叫骂,嗫嚅的问我:“您好,请问陈健是住在这里吗?”
声音很轻,像刚出生的猫崽子,胆小而怯懦,我惯来瞧不上这样的人,便只是懒洋洋的往墙上一靠,打量着这只初来乍到的小猫咪。
黑色柔软的短发,精致漂亮的小脸,沾了些许污垢的白衬衫,普通的牛仔裤和布鞋。
因为受惊而蜷着的肩膀,微微勾起像是想抓住什么的手指。
我不屑的嗤笑了一声,冲巷子里喊着“陈健,你家的‘客’人!”
声音里的戏谑清晰可见,他害怕的缩起身子,侧着往里挪,整个人紧紧贴着有些脏污的墙壁,一动也不敢动。
我只是看着,直到巷子里的老流氓晃晃悠悠的出来把他领走,直到月亮爬上天空,直到屋里的叫骂声停止。
这巷子里谁都知道陈健是个什么货色,却不知道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总归与我无关就是了。
我在那之后很久没再见过他,一直到九月的尾巴,他被带到班级的讲台上,老刘让他做自我介绍,他和几个月前差不多,依然显得很不自然,但口齿却清晰流利了不少。
我知道了他叫林清,清澈的清。
老刘很快给他安排好了座位,和我同桌。
他看到我的时候眼里闪过惊恐,却并不敢违背老师的话,一步一步踮着脚走过来的,活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还有点顺拐。
我为这个想法笑了起来,明明他才是一只可怜的猫崽儿,一只已经踏进狼窝而不自觉的猫崽子。
我对他产生了不少的兴趣,不禁想要更深一步的了解,但这兴趣又实在浅薄的很,就和逗弄一只小猫小狗差不多。
在这一亩三分地打听点事实在太容易了,甚至不打听,时间长一点你也能从那群长舌妇那知道的一清二楚,不过刻意打听总会更快些。
很快我就从身边朋友那拼凑出了情况,这猫崽儿是陈健那已经八九十的父母收养的孤儿。
老两口早就和陈健断绝关系,谁料一大把年纪竟在门口捡了个弃婴,一直精心照顾着,才养出这么个与陈健截然不同,不谙世事的“小王子”。一直到前一段时间陈健他父母去世,家里房子被亲戚霸占,实在找不到法子,才迫不得已来找这名义上的哥哥。
“哥哥?呵。”我不屑的笑着,陈健是个什么腌臜东西,大家都再了解不过,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因为强奸入过狱,平时游手好闲,爱占小便宜,典型一流氓。这里里外外是个人都看不上他。
而林清看起来明明与他不一样,却又偏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莫名有些烦躁。
抱着这种莫名的心态,我对林清的态度显得有些格外糟糕,而作为这里一直以来的“孩子王”,我对他这样,其他人自然也是如此。
可我又有些不爽,我觉得我可能是有什么疾病,耗子也这么说。
“不是,辰哥,明明是你看不惯他,我才替你出气,你干嘛又冲我发火啊?”
我仔细琢磨再三,觉得这可能就是大哥的独占欲,我的猫只能我欺负。
于是这么一折腾,大家对林清的态度都好了不少,我心里清楚,大家都都可怜他,可怜既摊上陈健这个哥,又碰上我这个神经病同桌。
赶在年前的小尾巴,学校一直玩命拖延,就是不想放假,学生全都怨声载道,怒气和不满写在脸上,他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坐着,反倒衬出他乖巧来,连老刘都不住称赞他是个懂事的,背地里又偷偷叹息他可怜。
我原以为他上不了几天学,陈健的德行大家都门清儿,这钱林清大抵留不住,结果没想到到底是个长了爪子的家伙,老夫妇留给他的钱这么久竟都没被抢去。
于是我们顺顺利利的做了许久的同学以及同桌。
而我们俩的关系也在这几个月有了实质意义上的突飞猛进。
原因当然还得是从陈健那个垃圾说起,他竟然跑到学校说林清偷了他的钱,问多少,好家伙,张嘴就是五万块,这真是好巧不巧,前三天我们刚开的班会,老刘想要经济上小小的帮助他,结果被婉辞拒绝,全班同志都知道了他养父母留给他五万块读书。
当时周围共有三位同学目睹此事,但身为公认的大哥肯定是我先上啊,于是大哥把陈健打的满地找牙,这龟孙落荒而逃,林清感动的两眼泪汪汪,誓要以身相许。
…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的,我把陈健毒打一顿的后续就是老刘替林清申请了住宿,我喜提检讨一份,国旗下讲话一次。
而林清从一只软乎乎的小奶猫,变成了我的跟屁猫。
大哥嘛,就是要庇护小奶猫的。
后来,时间过得很慢,很慢,从早上收到一份感恩的早餐,到晚上把猫放在自己的自行车后座,从开学考试的倒数第一到期末考试的倒数第二,当然了,这里加个批注,是我,而不是林清。
天晓得他是怎么一回事,乖巧,勤奋,认真,这全天底下所有好的形容词都能用在他身上,可唯独这最要命的一条,学习,上帝竟然连个下水道都没留给他,才一学期,就稳稳当当挤占了倒数第一的宝座。
出成绩那天,大家都有些无言以对。
后来,又到了骄阳如火的季节。
少年的心热烈滚烫,在那些彼此依靠的日子里渐渐靠近融化。
我不知道是他先动的手还是我先动的心,那年的夏天我吻在他的唇角,赤诚的爱换来了心上人狠狠的一拳,和一颗少年人羞涩却坚定的心。
我送给他一块怀表,那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是一个邻家哥哥送给我的,后来他考上大学离开了这里再也没回来,周围的人闲言碎语了许久。
他走前把这块表送给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叹了口气。
我把这块表送给了林清,告诉他,总有一天我也会带着他,像两只远去的鸟,再也不回来。
就像那个哥哥说的一样,有一种鸟是永远也关不住的,因为它的每片羽翼上都沾满了自由的光辉。
我听不懂,却看得见他眼里的光。
那天之后,我人生中第一次开始努力学习,想要带着自己的小猫,跨过万水千山,去到属于我们的未来。
那一年的高考,我考了全校第三,他依然是倒数第一。
我们可能会分离,可我们并不害怕,因为他是我的翅膀,我是他的家,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我想带他一起走,可是他不愿意,他的积蓄早已一分不剩,他并不是学习的料子,可老两口生前最后的心愿就是他能念书,一直念下去,直至念不下去为止。
他不愿拖累我,于是最后只有我一个人踏上那列火车驶向远方。
我并不惶恐,我把他留在了原地,却装在了心里。
等待着有一天回到这里,带上他,离开这里的一切,不堪的原生家庭,没有获得过爱的童年,浑浑噩噩的过去,那些所有的痛苦,把它们落在身后,只把这只小猫,我的小猫揣在怀里,轻轻吻上他的眼睛,从此再也不见这些肮脏。
我们保持着一个月一封信,从每天的一日三餐到无法言语的思念。
一直到大三的上学期,他说他找到了新的工作,工资不高但却够用,说他最近很好,让我不要担心,说他很想我,说将来我们要养一条狗,像他小时候那条大黄狗一样的。
但在那之后的两个月里我却没有收到回信,我无论怎样都联系不上他,学校又始终不批假,直到后来放假我回到家,我爸一个耳光抽在我脸上,把一块表重重摔在地上。
我才知道,原来他死了。
既荒唐又可笑,陈健骗他手里有父母的遗物,让他挑个日子来拿,他信了,可陈健只是想从他那里抢些钱,他看上了那块表,虽然已经有些破旧,却因为主人的珍惜仍然散发光亮,林清不愿意给他,就被喝了酒的陈健活活打死了,周围的邻居报了警,陈健很快被警察带走了。
林清临死之前手里紧紧攥着那块表,有人认出来那是我的表,于是在这群街坊邻居长舌妇的嘴里,他连死都死的不安宁。
我后来带着那块表离开了那片土地,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把他一个人留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夜。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六月的傍晚。
阳光透过茂盛的枝叶斑驳的撒在他肩上,他迎着光向我跑来,我们相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