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姬在我和鱼姑手上吃了几次亏,渐渐地也就安分收敛。我从不知道,原来我和鱼姑可以如此有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知道彼此想做什么。
转眼,我娘的忌日已至。忙完一天,夜里回到房中,鱼姑穿着寝衣在铺床,而我趴着,把头埋在枕头里。
“你说什么?”鱼姑停下手头的事,问。
我的脸在枕头上动了动,我用她能听清的声音,闷闷重复刚才的自言自语:“我想听故事。”
很久很久,我都没有让别人为我讲过故事。我总觉得他们会笑话我,笑我这么大了,还害怕一个人入眠。但今天是娘的忌日,我想娘了,也想娘以前在床头给我讲的故事。而鱼姑,虽然我从来不说,可我越来越相信她,不害怕把弱点暴露给她。我伏在枕上,偷偷去瞥鱼姑,我猜她不会笑我。
但她居然还是笑了,还笑得特别开心、特别大声。
她说:“哎,你早说啊!我最会讲睡前故事了,正愁你不给我机会呢。”
可是她都给我讲了些什么?
她跳上床,胡乱地披了件宽大的外袍,就甩着袖子眉飞色舞地给我讲《战国策》。也不管我的反应,她又讲又演,好像她就是活在纷乱战国时期不世出的英雄,凭着口才和胆识睥睨王侯,纵横天下。
我瞧着她神气活现的模样,想叫住她,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烛光下,她神采飞扬的脸如雕如塑,又这般明艳活泼,映得满室生辉,直让我贪看不够。
我一声不吭听到了最后。此后每个睡前,她都要给我讲她心中大丈夫的故事。
“你是男孩子,男孩子不要学酸儒整天叽叽歪歪的。你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她比画一下,“用才智拿过来。”
我点点头。
相处近一年,我不自觉地越来越听她的话,越来越离不开她。可这些都还不够,我盼望她的目光能每时每刻停留于我身上,就像,我时时刻刻想看到她一样。
是故我变着法子让她看向我。
但,在那个年纪,我又能想出什么法子?我在她背后用小石子扔她,我踩住她的裙裾令她回头,我藏起她的东西叫她来问我,我做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事,最后别人都说,原来我依旧那么讨厌鱼姑。
不是的。我想大声告诉他们不是的。可一瞥到鱼姑波澜不惊,我咬牙,什么也不说。
那天午后,风清天朗。我站在屋外一梢半开的杏花底下,面前围着叽叽喳喳的一群丫鬟。我身后的屋子,轩窗大开,鱼姑她倚在窗后,低头绣着缠枝并蒂。
我在容家年纪最小,即使是丫鬟,也喜欢在闲时与我说话。
她们逗我:“少爷,容府里,你最喜欢谁?”
“桂花糕。”
她们嬉笑一阵,又问:“最不喜欢谁?”
我张了张口,却没有即刻回答。目光偷偷递向窗后的鱼姑,她长睫微垂,正一心一意地绣着花。
我脱口而出,声音响亮:“鱼姑。我最不喜欢鱼姑。”
丫鬟们了然地哄笑。我心里紧张,飞快地回过头,想把此刻的鱼姑看清楚,看她会不会有哪怕一丝的触动。
然而没有。她还是在有条不紊地穿针引线,神色未变,长睫甚至不曾颤动。
我默然转过了头。
“哎呀,她出来了。”
鱼姑终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一领斗篷披到我身上。丫鬟们散去,我仰着头看她,她却似乎没注意到我的目光。她把手停在我右肩上,说:“要起风了,回屋子。”半点也没有为我的话气恼。
我忽地郁怒,陡然从她手下跳开,蛮不讲理地质问:“你怎么就一直盯着你绣的那朵花呢?那朵花很好看吗?有我好看吗?”
她怔了怔,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片刻,终于无奈地、幽幽地叹气:“十二,你还真小啊。”
她永远都觉得我小。我和她的年岁本就不对等,所以她永远都以为我任性得仍是个孩子,却不知道我有多么痛恨我还没长大。
我无法在此时以意中人之名填补她心里那个位置,而她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他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