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晨光熹微。
我在晚上反反复复睡不着觉。占据思考的心事太多了。
不知为何,那本红皮的书也让我不安起来。
像是有魔力一样。邪恶的,危险的。
我问哈斯塔:“那本书是哪来的?”
“我写的啊。”他说。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下口去问。
“……对了,要去伦敦的话,我打听到明天会有一趟私人矿车出去,可以顺路。”哈斯塔扯开话题。
“可明天不也是有一趟货船吗……”
“不能坐船,坐船会让他们知道的。”他说,“那个矿车的主人我认识,起码……很安全。”
“嗯,谢谢。”我向他笑。眼睛又酸又肿,黏腻腻得像睁不开。脑袋也是,一片混沌。
哈斯塔不自然地笑了笑。“要出去吗?”
“去哪?”
“……只有我们才知道的地方。”
小岩洞。
我在洞口探出头,看了看外面:“我这么大摇大摆地出来,不会惹事吧?已经有人看见我了。”
“不会的。吉——他只是单纯想让你继承不了祭司的位置,只要空下,他就能为所欲为了。”
“那就是说,我去伦敦的事不能让他知道……”
“……也对,也不对。”他停顿了一下,“他不知道你去那里的目的是什么,也自然不会构成威胁。”
“嗯。”
我放心下来,回到洞穴深处。
“那个……阿娜,”哈斯塔尴尬地摸了摸后颈,走到我面前,“……到了伦敦,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啊,我……我不能陪你去……”
语无伦次。
我眨了眨眼。总感觉……今天的哈斯塔有点奇怪?
他面对着我,逆着光。
洞口透露出的点滴的阳光也被他染成金黄,勾勒着他好看的曲线。
只有眼睛,是闪着光的。
美丽的光。使人沦陷的光。
他垂下眼眸。光影渲染着,交织着,像是梦。
“……阿娜,我想说一件事……如果今天不说,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怎么会呢……”我随口答着,魂魄却好像被他的那双媚人的红眸吸引着,如痴如醉。
像钻石一样。他在发光。
馥郁的,璀璨的。
他低下头。棕色的发丝在微微晃动。他还是他,如同五年前,没有变。
似乎冥冥中的潜意识,我们双唇相接。相拥,相抱。
我分明感觉到了心脏在震颤。肌肤相隔,我听见了另一个也在鲜活着的心跳。
世界仿佛在崩塌,分崩离析。我记不得一切,唯一能做的,就是感受来自他的味道。
海风般温柔的。
炽烈的,活着的感觉。
“……我喜欢你,阿娜。”
——
几天后——
伦敦。
我穿着简简单单的渔夫服,却也引来不少人奇怪的目光。是因为上面有什么吗?我低下头抚了抚衣服。
与我同来的还有一个姑娘,叫玛格丽莎,私人矿车也就是她的。
她长相相当清秀漂亮,身材纤长,一头褐色的短发拳曲着,精致而俏皮。
她很活泼,不到一会便和我打得熟络。
“菲欧娜是祭司吧?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呢?”她问,似乎那天她并不在场。
“我……我要找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你呢?”
我没有勇气说出伊莱的名字。
“……我本来是已经在伦敦定居了喔,是最近为了看望叔叔婶婶才回去的。”
“我是个孤儿。”她解释,“我之前在帮叔叔婶婶打鱼……”
“两年前我就到了伦敦。我喜欢音乐,一直想找一个与之相关的工作。现在,我跟着一个马戏团到处巡演。”
她是有梦想,有追逐的那种人。我很欣赏。
“我现在虽然没有成为音乐家,但是我也对现在的职业很满意。”她说这话时脸上飞起两片红晕,“认识了自己喜欢的人呢。”
喜欢……
毫无征兆地,眼泪就掉了下来。
“……诶?怎么了?”她手足无措地看着我,似乎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没……没事。”我擦擦眼睛。我想起了哈斯塔。
我……不知道能不能再次回去……
他会不会也等着我呢?
“到这里我就不能陪着你了。”走了一会后,玛格丽莎和我说,“你看,这就是我们的马戏团!”
我抬起头,却被那个建筑的花哨和艳丽吓了一跳。
“下一次巡演,就要去月亮河公园了。”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那么拜拜,有缘再见啦!”
“嗯,再会。”
玛格丽莎突然又转过头,对我说:“注意安全,别走夜路。”
“怎么……?”
“最近伦敦里雾很重……”她的脸色发白,“可能会有不好的东西出现的。”
无稽之谈!我想,但还是说:“谢谢提醒。”
告别玛格丽莎之后,我就近去了一家花店,准备等卜儿的来信。
花店的小姑娘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埋头工作。
我有点不自在。“我想在这里呆一会,不会介意吧?”
她“嗯”了一声,连头都没有抬。
“要不……我帮你点什么?”我继续没话找话。
“不用了。”她很利落地说,手上的动作一刻也没有停。
我知道自己是自找没趣,也就随便找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开始读报。
过了一会后,我感觉有人来到了我身边。
我抬头,是那个小姑娘。
“你好。”她生硬地说,“我姓伍兹。我不太喜欢别人在我干活时打扰我,请原谅我的无理。”
“没关系。”我说,“我叫菲欧娜.吉尔曼,是从北部的一个小渔村过来的,诸多事情还请见谅。”
她沉默了一会,似乎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过了一会,才小声说:“真是幸会。”
“嗯。”我也不知道该接什么,无措地点点头。
她尴尬地笑笑,转过身继续工作。
她是个笑起来很漂亮的女孩。
快到晚上了,还不见卜儿回来。
我不禁有点担心了。它可不是一般的小枭,它是役鸟啊。它从来不会迷失方向……
除非——遭受意外。
我冷不丁冒出这个想法,却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难不成……伊莱也有危险了?!
我坐不住了,浑身都在颤抖。
“吉尔曼小姐不留宿一下吗。”伍兹小姐问我。
明明是关怀的句子,可语气却是冷冰冰的陈述句。
“不了……谢谢。”我勉勉强强挤出来一个笑容,“我……想起来一件事,该走了……”
“喔,再见。”她面无表情地挥挥手,然后抱起一束天竺葵插进花瓶里。
“再见。谢谢你。”我微微欠身,走出小花店。
天已黑,如浓墨般渲染。几点灯光阑珊,微微闪着薄弱的光。茫茫白雾笼盖了整个雾都。
路上行人稀少——
不……不应该是稀少……是连一个人都没有……
寒气入骨。连日日夜夜遭受海风吹打的我都有些受不住了。
深深吸了口气。登时,肺似乎都要被冻得蜷缩起来。
静。
我感觉有东西在附近。
心脏在疯狂跳动。我把手放在腰际挂着的小银匕首上,随时准备出鞘。
真讽刺。明明本该是祭司的我居然被逼无奈开始武斗了。
咔地一声,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后颈也一阵刺痛。
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摸——竟然渗出来了点点滴滴的血!
而且……本该挂在脖子上、伊莱给我的不焚之羽居然不见了!
我毫不犹豫地弹开刀鞘。匕首银剑般飞向刚刚的攻击方向。“铛”地一声金属碰撞声,火星四溅——
竟然被挡下了!我错愕。
幸亏我在刀柄绑了一根弹簧,匕首受到力的作用反弹了回来。我也不至于陷落到手无寸铁的地步。
我把匕首收回手中,冷冷地看着那个不速之客——对我而言的不速之客。
那人很高,右手似乎拿着什么,大概就是那东西把我的匕首挡下的。
我隐隐感觉——他是危险的,他还有保留实力。
那人向我的方向靠近。我捏着刀子的手心浸出了汗。
“别这么着急开打啊,吉尔曼小姐。”
人影在浓雾中渐渐显露。我惊讶地发现他右手上——不,他没有右手,只是几根闪着金属光芒的、野兽爪牙一样的义肢!
他还带着一张素白的面具,毫无表情,恐怖之至。
我突然想起来玛格丽莎和我说的:“……可能会有不好的东西……”
“你……你认识我?”我对他的话的惊恐并不亚于对他的外貌。
“认识倒是说不上……只是想完成一个交易罢了。”
他仿佛在面具后冷笑了一声,听得我寒毛直立。
“凭什么?”我说。
“……这个东西你不想要了?”他举起一个蓝色的、闪着微光的东西。
是不焚之羽。
我急了,甚至忘了自己现在恐怕还有性命之忧。“还给我!”
“做一个交易。”他的声音似笑非笑,“嘛,作为押金,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
我眨了眨眼,“比如?”
“怀特家两姐弟的事情,克拉克的下落,还有更多。只要……你愿意和我交易。”
我又是一惊。他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
不过,这的确是我到伦敦的缘由……
“……我同意。”我把刀收回刀鞘。“说条件吧。”
“这么爽快的可不常见啊,小姐。”他扬起下巴,“我的条件是——帮我调查那个花店的小姐。当然,作为押金,这个东西我先拿着——”
他摇了摇手上的不焚之羽。
还以为是多苛刻的条件呢。我松了口气,“是那个姓伍兹的小姑娘?”
“没错。”他说。
这时的他突然失去了杀气,温柔了起来,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孩。
“那能告诉我……”我着急地发问,却被他直接打断。
“——前提是来到这个地方。”他递给我一封信。
我看了看地址,是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庄园。
“好。”我把信塞进口袋。
“那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怀特家的两姐弟是那个日本来的女人杀的。你要找的人——还有鸟——都在你口袋里的那个地方。”
顿时,血液一下子冲到头顶。“果然是那个女人杀的吗!!她……是不是之前还催眠过我!”
我记得……当时我的确是头晕得不正常!
“没错。可你也害死了她。”他吹了一声口哨。
轻描淡写的语气。
真是个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家伙!
“我……又没做什么。”
“她当时需要克拉克。有了克拉克她就不会死了。”他说,“不过……她现在也不算真正的『死亡』,她还有肉体,有意识,就是没了灵魂。”
鬼才信!我冷哼一声,下意识地握紧了匕首。
那人似乎注意到了我的不屑一顾:“不要不信,毕竟,我也是死人了……”
“……只要你肯回去你那个小村子,你就会义无反顾地答应我的要求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对于神话嗤之以鼻。家族世代相传并信以为真的犹格索托斯直到我这代才断了根。
我讨厌迷信。起码在这一点我不像个祭司该有的样子。
“我姑且信你。”我说,“我会去的。如果你在骗我,我会杀了你。一定会的。”
“您请便。我叫杰克,幸会。”他摘下头上的高筒帽,优雅地欠身。
雾气登时浓了起来,牛奶般白色,渐渐隐没了他的身影。
我被湿气呛的忍不住咳嗽起来。等我抬起头来,杰克早已不见身影。
他说,回到小村庄……
我摸摸口袋,那封信还在。
『真相』……恐怖而模糊的东西。
迟早有一天,我会摸清它的底细。
——
小渔村。
我愣在原地。
预言成真了。
一片荒芜。我找不见一点繁荣的模样,没有一丝生气。
“哈……斯塔?”我颤抖着声音呼喊他的名字。
只有大海波涛流荡的潮声。
“哈斯塔!……”我用尽全力呼喊,泪水纵横。
最终……还是只剩我一个人了。
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他知道在我走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五年前的预言……
我们……会死……
我梦游一般来到祭坛。
家族世世代代传承的门之匙正摆在中央,微微散发着蓝色的暖光。我似乎冥冥间就知道,它一定在这里等着我。
我捡起它。一股力量,久违了的、我本该拥有的力量窜上指尖,继而遍布到全身各处。
我实现了梦想。我成了继承人。
……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悲哀的,痛苦的,孤独的。
我爱的人不在,爱我的人也不在。
我茫茫地四下望去,却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几朵妖媚可人的小物——彼岸花。
下面藏着一本书。《湖景之径》。
书的扉页上是哈斯塔漂亮细长的字迹:
『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断头皇后》』
我合上书页,心中早已波澜万丈。
命运,不可破。
未来之事,不可说。
或许,在五年之前,伊莱脱口而出预言的瞬间,命运早已为我们背负上了沉重的代价。
我彷徨,似乎迷失在了凡尘世俗的浓雾中。
我想找到一条路,一条小路也好,它能带着我找到明亮的心安的彼岸。
那里,该会有我爱的人,
和爱我的人罢。
我打开了口袋里的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