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人间熙熙攘攘,吆喝声、啼哭声、嬉笑声渐渐随着人群不绝于耳。
记事起,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下山。
向来都是和师兄弟一同下山的,昨日师傅叫我独自历练,说是体会人间烟火气。
可我并不喜欢错综复杂的烟火气,不如师傅熏的檀香好闻。
霎时,一股的浓重香气从我鼻尖溜走。我转头,只见一袭红衣和倾泻如瀑的青丝。
虽不见尊容,却也能从姿态中隐隐察觉到,大概是个美人。
修行之人,勿动俗念。
我摇摇头,转身拐进旁边的巷子里。
这里很幽静,远近几户人家也只听得到犬吠。
我找片树荫坐下,半晌猛然间缓过神来。
方才果然是心乱了,竟没想起那个味道是妖臭!
她是妖怪,难怪一举一动皆不同于其他女子。
我背上剑,沿着她走的方向找去。
是一间教坊,琴瑟声此起彼伏,一股铜臭夹杂着微弱的妖臭。这种味道虽称不上臭,只是前人一向这么叫。在我看来,甚至香得发甜。是狐妖的味道。
我随气味寻过去,一步步走近二楼,却被一个中年女人拦住了。
“这位道长,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您请回吧。”说罢,她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妖怪就在眼前,哪有不除的道理。
我推开房门,她抚琴的手停下,柳叶弯眉皱了起来。
她生的确实好看,比道观中最好看的女修还要美上几分。我一时入了神,竟忘了开口说话。
“臭道士?来做什么?”她站起身来。
“也来听我弹琴的么?”她笑靥如花,若单凭这张脸来看,绝不会有人想到她正拿着一把短刀抵在我喉间。
我反擒住她的手腕,她松了手,短刀落在地上。
“妖怪,我自然是来取你性命。”她显然是有些疼了,低头嘤咛了两声。
“为何是妖怪便要杀我。”她冷笑一声,不再挣扎。
“妖怪作恶多端,祸害众生。”
“可我从未作恶,只因是妖怪,便该杀么?”她声音冷冽,字字句句凿在我耳畔,让人听着怒火消了一半,我竟也认真思考起来,她是否真的该杀。师傅也不曾教我不伤人的妖怪该不该杀。
“如此说来,你本无罪,便也,不用杀你?”我缓缓松开手,她赶忙挣脱,盯着发红的手腕看。
“在下失礼了,既如此,便告辞了。”自己确实过于莽撞,想来她定是受了惊吓。
“站住。你闯我卧房,又差点取了我性命,当真就此作罢?”她拦在我身前,不让我走出门去。
“你留下来给我端茶一个月,我就放你走。”不知怎的,看着她的眼睛,我竟无法拒绝。
也罢,这一月就当是观察她是否害人了。
我以为教坊里的女人都是每日习音律,给客人弹琴助兴。可小狐狸的日子却很不寻常。
她总是趁着刘妈妈忙碌之时跑到后山去爬树摸鱼。俨然和初遇的落落大方不是一个模样。甚至还救上几个落水孩童,又帮他们上树取下风筝。
或许无罪的妖怪,确不该杀。
我看着她清澈的眉眼,暗暗思忖着。
“小道士,你看什么呢?”她溅起水花,和我嬉闹起来。一下没站稳,她和我双双摔入水中。
“啊!有蛇!”她大叫一声,整个人挂在我身上。
我丢出剑,刺重蛇七寸,低下头去看小狐狸。
她也缓缓抬头,气息就扑在我鼻尖上。她赶忙松开手,我见她耳根红透。
“那个,小道士,我失礼了哈。”
“不,不妨事。”未曾察觉,我也涨红了双颊。
我特地起早去买了小狐狸最爱吃的烙饼,上楼时却听见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冉秋,跟我回去,我让你吃香的喝辣的。”是一个油腻的男人声音。
“公子,我只卖艺,不卖身。您请回吧。”
“你可别不识抬举!被我相中是你的福气!”他似乎有所动作,隔着门我只听得见布料摩擦的声音。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她声音蛮横起来,言语中透露着不快。
“你放开!别碰我!”她大叫起来,我把烙饼丢在地上,推门进去。
男人见我闯入,恼羞成怒,松开小狐狸的手腕,挥着拳头向我冲过来。我三下两下就把他撂倒在地上,叫人抬了出去。
我拉过她的手,细细观察着,手腕上有很深的红印,比我抓出的还要深,我气得锤了锤床板。
“痛不痛?”我对上她的目光,她有一丝惊诧,随后把手抽出站起身来。
“我我我我没事,你不用这样惊慌。”
“没事就好。”这些天我做了太多逾矩的事情,已经留下半年了,我知道我该走了。
明日就走吧,我这样想着。
当断不断,害人害己。她是妖,我是道,终究是不可能的。
当最后一颗星亮起来,点点光辉洒在肩膀时,我已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了。
她推门进来,见我收拾行装,很是诧异。
“小道士,你要走了?”
“嗯,明日启程。”
她愣了愣,从身后的柜子找出两坛酒。
我竟不知,我房中还有酒。
“都要走了,就陪我喝点吧。”她倒满两杯,我接过酒杯,思索片刻,还是喝了下去。出家人本不该饮酒的,可我已经为她破了这许多戒,也不怕这一个了。
她酒量很好,直至我失去意识,她都没有倒下。
“小道士,我以为你会永远留下了。”她苦笑,拿着剩下的一坛酒走出门去。
我睁开眼,已是日上三竿。
小狐狸不在房中。
也罢,便不用告辞了。我整理衣冠,朝道观方向走去。
“听说了吗?昨天衙门抓了个妖怪,还是那青乐坊里最出名的琴师。”
“你说冉秋啊?当然听说了。她昨晚是喝多了酒才露出狐狸尾巴呢。”
“我说呢,总有男人三天两头往那教坊里跑,原是个狐狸精!”
小狐狸被抓了。明日处决。
这个消息割断了我心头的最后一根弦,我站住脚,拼命往衙门跑去。
我给看门大哥塞了好多银子,可他还是不放我进去。
他们说我被狐狸精迷了心窍,叫我回去。
我是被迷了心窍了。
那又何妨?
可我只是个道士,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修为尚浅,又不能直接把她抢出来。
靠着墙,我几近绝望了。
翌日,她从衙门被带出来,游街示众。
仍是一袭红衣,却是被血染红的囚服。长发凌乱不堪,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是一天,她便从一个可人儿变成了这副惨淡模样。
心里一阵阵绞痛,小狐狸,对不起,我竟没有能力救出你。
我跟着她的囚笼车,追赶着。
“小道士,只因我是妖怪,就该杀么?”她气息微弱,可我听得到。
“活该!狐狸精就该死!”说这话的,是那日被小狐狸救起的孩童的母亲。
“长的就一脸狐媚子样,早死早好。”说这话的,是小狐狸前日才帮她补过衣服的王大姐。
“狐狸精!去死吧!”众人声讨着,喧嚣着。
只有我是格格不入的,我说,“小狐狸,你本无罪,是这世道不公。”我走得很近,她听到了,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流进嘴角。
师傅想起了半年未归的小徒弟,把收到的信一封封拆开看。
“师傅,不害人的妖怪该死吗?”
“师傅,其实妖怪没那么讨厌。”
“师傅,妖怪也有又善良又漂亮的,或许真的不该杀。”
“师傅,我破了很多戒律,您等我回去便罚吧。”
“师傅,我就要回去了,记得叫五师兄帮我打扫卧房。”
“师傅,徒儿不会回去了,世道不公,人心险恶,徒儿回不去了。”
我拿起剑,陪同她一起了结此生。
无罪真的该杀吗?
冉秋的血,染红了秋天的花。
这一日,两朵红花开在城中。
一朵开在断头台上,它诉说了一个狐妖的愤慨与落寞。
一朵开在围观的众人之中,它诉说了一个道士的遗憾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