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离开河口中学的时候，是班上那个高高胖胖的男生主动请了半小时的假，骑的自行车载林浩文去到两里外，可以搭车去县城的岗亭里。
林浩文又一次回到了东昌，在乡下工作了几个月，眼前这个繁华的城市，竟变得熟悉又陌生。从汽车站到时代广场的路程，已经通了地铁四号线，再不需要打的士或乘公交前往了。地铁里的人很多，时间也很赶，一不留神，就错过了溜进车厢的时机，地铁里坐着或站着的年轻人，都在盯着各自手机里的内容。玻璃窗外的广告牌向身后呼啸而去，根本看不清屏幕的图文，就像匆匆的过客，看不清这个城市的全貌一样。离开这座城市又回来，林浩文感觉到这里的生活节奏快了很多，长长的斑马线，四通八达的出口，自己似乎有点跟不上了这里的发展速度了。不过没事，就算城市变得再陌生，自己爱的人依然还是熟悉的样子。
从时代广场地铁站出来，东昌阴沉的天空上，飘着两只红色的风筝，林浩文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对长方形的双子楼，那栋曾是这座城市繁华象征的建筑。它的身后，新建的三百零四米高的华东贸易大厦，像一支长长的笔筒，比双子楼足足高出一大头，硬生生地插在地面与天空的交界处。大楼深蓝的玻璃窗闪着密密麻麻的光，正前方几十平米的大屏幕在播放化妆品的广告，让购物广场门口那类似tifo的广告牌黯然失色。高楼下的铁架天桥建了又拆，拆了又建，如今又崭新地横曳在步行街和购物广场的两端。林浩冬迎着风，拖着行李，往双子楼的方向走去，天空中，刚才还相伴相随的两只风筝，又被凉凉的北方吹得各飘东西了。
在双子楼背后，林浩文找到了那栋熟悉的紫薇公寓，他走得很慢，因为提的行李比上次还多。公寓的大厅，是一家叫bobo风情酒店的前台，林浩文拉着密码箱从透明的旋转门走进去的时候，大厅里放着音乐，是“我知他风雨兼程途径日暮不赏，穿越人海，只为与你相拥。”的调子，和林浩文此刻的心情恰如其分地应景。他走进1204房间时，颜小青刚醒来，并带着朦胧的睡眼拥抱了他，和往常一样的温暖，只不过，少了上次相聚时候的那种欣喜若狂。几个月不见，颜小青居然胖了一点点，脸型微圆，举手投足间，淑女的味道增了许多，两个人都在找回彼此眼睛里离别前的感觉，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林浩文把密码箱放在了墙角，背包搁在地上。小泰迪多多也认得他了，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还跳起前肢亲吻他拿着手机的手。颜小青把手机随手放在了电脑旁，她说；
“我先去洗个澡哈。等我一下。”。
“好的。”。
颜小青拿起已经备好的衣物，就往卫生间去了。刚传出喷头沙沙的淋水声的时候，颜小青的白色笔记本电脑上发出了微信消息的提示音。林浩文好奇地点开一看，又是那个上次无意看到的叫周子豪的人。他给颜小青发来一条微信:
“起来了没，想你哦。”。还带了一个害羞的表情。
林浩文的脑子里像遭了一个晴天霹雳，他强忍住心里的愤怒，滑动着鼠标把两个人的聊天记录看完。他看到两个人视频结束通话时长一个多小时的痕迹，以及通完话后，对方的转账记录，三百的，五百的。还有各种想你爱你的暧昧情话。通话的时间隔三差五，一聊就是几个小时，视频结束后，红彤彤的转账就如期而至。
颜小青从卫生间出来了，她还是穿的那双粉红色拖鞋，白白的棉质连体睡衣裹在身上，细细的带子往腰间一系，看起来如此地纯洁清爽。她看到了林浩文坐在桌前翻看自己的微信聊天记录，也看到了林浩文转身看他时那怨怒的脸。
颜小青呆呆地站在床前，离林浩文两米远的位置。刚洗过的头发还湿漉漉的，错综环回地披她裸露的肩上。她本想去左侧的梳妆台吹一下头发的。
她想开口安慰林浩文，或者解释一下。刚张开的嘴，就被林浩文抢先的问话打断了。
“你为什么老是骗我?”。
林浩文说，他没有暴怒，也没有大声撕吼。但是这样的语气，让颜小青更觉得情况不妙。
“你和我说，你只是单纯的和别人聊天赚钱，你和我说，你愿意放弃东昌的生活和我回瑞水。原来一切都是假的。这个周子豪，是长得又帅又有钱是吧?你们聊了什么?还开视频?。”。林浩文终于显现了他的愤怒，那只握住鼠标的手，似乎要把它捏碎一样。
颜小青记起了自己昨晚的疏忽，睡前忘记了把电脑的微信下线掉，但是她没想到林浩文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它肯定是有一些误会了。颜小青压低了声线解释道：
“没有什么的，你不要想多了，开视频也就是聊聊天，他愿意多出点钱，陪他开一下有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他会发几百块几百块给你?一聊就是几个小时，一入夜就说想你，你还回复他嗯。我真不敢想象，你们开视频是在做什么!”。林浩文根本听不进颜小青的解释。
“我不回复他嗯，难道还回复他滚吗!?我发现你真是无理取闹，一个男的都这个样子。是不是离得太远，分开太久，你就不懂我，不信任我了，那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随你便!”。
林浩文站了起来，他把鼠标狠狠地往电脑桌上一摔，鼠标在桌上挣扎了两圈后，吊着线悬在桌角的半空里。他说：
“是，我是不懂你，我一直都不懂你，我根本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你说我变了，那就当我变了吧，也许你的未来计划里，根本没有我，你想要的生活我给不了你。”。
“我能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也希望我们以后的生活更好啊，你说我心里没有你，那我为什么对你好，我辛辛苦苦赚的钱，给你买这买那。是你自己老是这样闹。”。颜小青的语气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林浩文急匆匆走到地上的行李箱里旁，拉开拉链，把一双红袋子包着的运动鞋拿了出来，往垃圾桶里一扔，并吼道：
“那我不要你给我买的东西，全部还给你！”。小小的垃圾桶塞不下一双大鞋，垃圾桶顺着林浩文丢过去的惯性往后一倒，密密麻麻的纸屑随着鞋子撒了一地。
“一边对我好，一边又和别的男人玩暧昧。那我算什么呀!?”。林浩文冲着颜小青说。
“我说了没什么，你不信拉倒!就算有什么，磕炮?裸聊?我就万劫不复了吗??”。
“是的，这都没什么，下次他转几千块钱过来，打个飞的找你开房，那也没什么对吧，也是你工作和赚钱的需要!”。
林浩文站在比他低了半头的颜小青面前，眼睛凶狠狠地盯着她，想要一口把她吃了似的。
“你是不是傻了！”。
颜一巴掌挥了过去，打在林浩文干燥紧致的脸上，长长的指甲似乎刮到了他脸颊那层薄薄的碎屑。她听不得这样的话，从小到大，从来也没人这样说过自己，林浩文这么说，和骂自己做小姐有什么区别。
“对，我就是傻子，傻子才会那天在学校搭理你，我就是因为傻，才会认识你。”。
林浩文的吼声很大，吓得泰迪多多以为自己的主人受了什么欺负一样，它从笼子里跑出来，冲着林浩文旺旺地叫唤，林浩文听得心烦，回身给了它一脚。伴随着一声尖锐的撕叫，多多被狠狠地甩在了墙角，那块褐色瓷砖和雪白墙壁交接的地方。
林浩文看也没看一眼多多的伤势和颜小青的感受，他提起箱子和背包，摔门而去。
颜小青再也不想去追他了，她知道，林浩文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躲在门口等她。她也不想再去追他了，多多似乎伤的不轻，四肢软软地摊在地上，嘴巴抽搐着，吐出白色黏稠的液体。
她扶起多多，把它轻轻装进清空了的特仑苏纸箱里，抱起箱子，关上门就往楼道里跑去。她要带多多去广场东路的那家宠物医院，那个经常给多多买零食饼干的地方。在拐角的电梯门口，她瞥了一眼空荡荡的楼道，并没有看到一个人的身影。
年轻微胖、穿着白色大褂的姚医生说，多多没有大碍，但是要输液，打一瓶葡萄糖，再吃些口服的药，建议在医院观察一天，明天下午再来取走。
颜小青独自一人回去了紫薇公寓里，孤零零的她俨然没有了半点食欲。没想到今天会这么丧，今晚的单子也不想接了，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晚上接近八点的时候，住在青湖区的表姐王嘉雯打了电话过来，她兴致勃勃地说：
“小青，今天发工资了，晚上去嗨哈。十点，老地方。”。
王嘉雯的声音妖娆而干脆，刚说完，就挂了电话。每隔几周，表姐和她原来在美容院的同事谭燕，都会邀请颜小青去南京路小聚。她们三人原本都是做美容的同行，店子倒了后，又都靠泡泡网接单赚钱，表姐租了大学同学给她打折后的房子，尽管住的地方不在一起，但是每次夜晚的聚会，三个人总有共同聊不完的话题。
南京路位于东昌市望城区，是东昌的夜市一条街，几百米长的柏油路两旁，分布着“东皇娱乐城”、“凯撒会所”、“苏荷酒吧”、“夜色ktv”、“七星官邸养生会馆”等高档场所。金黄的门面宽大而霸气，大厅里都有排列整齐穿着正装的年轻服务员，门前的小樟树挂着一串串五彩缤纷的小灯泡。
夜幕降临，江边的东昌华灯初上，斜拉跨江的索桥亮起了变幻的霓虹。岸边的东江豪府小区，也齐整整点亮了黄色的灯光，勾画出大片大片楼房的轮廓。再晚一些的时候，夜市街上，各式汽车逐渐停满了不大的空地，敞篷的跑车也并不罕见。穿着时尚的男女出入于会所的玻璃门内外，即使是冬天，也丝毫不减他们的热情。晚上十点，大部分的餐饮店铺都已打烊，躁动了一天的城市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南京路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颜小青的表姐王嘉雯预定了苏荷酒吧的卡座，标价899元。
王嘉雯的男朋友开了车送她到酒吧门口，谭燕和颜小青打了的士各自从东边和南边过来，十点钟，三人准时到了酒吧集合。
表姐王嘉雯比颜小青大两岁，她自小就随着在东昌开小吃店的父母长大，已经顺了东昌的生活习性，也算半个东昌人了。颜小青来这边发展，也是应表姐的邀请。也许是省城的眼界更加宽阔，王嘉雯的穿着打扮一向都很潮流，活脱脱现代女子的模样。她的妆化得很浓，喜欢穿艳色的高跟鞋，指甲涂得比颜小青还精致。穿衣和发型走的是冷酷成熟路线，她喜欢里面穿得薄薄的，外面裹一层连体黑色羽绒服，围领有绒毛的那种，加上她苗头游不失丰满的身材，给人一种冷艳的诱惑。王嘉雯对于现实和生活有着更成熟透彻的理解，至少在颜小青眼中是这样，也许和她早早出来闯荡的经历有关吧。她去过美容院，进过养生馆，也自己开过店，她总是告诫颜小青，女人要学会对自己好。
而表姐的原同事谭燕，性格则要爽朗许多，就像她的身材一样，心宽体胖的。平时总是笑笑咧咧，似乎生活的辛苦，不会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一样，不爽的事情，她也能开心地说。她爱穿暖色调的衣服，风格走的是少女路线，腿也不细，却总爱穿丝袜。她也不知不理别人的看法，走路的时候，带着自信的风。剪了短发的她，似乎每天都像上了发条一般，很少有忧郁的时候。不过，比起王嘉雯，谭燕和颜小青之间的话题倒是更多，也许是因为两个人都来自乡下吧，也有可能是颜小青觉得和谭燕这种性格的人聊天，自己的心情也会好一些。
三人在门口会合后，一同过了安检，优雅地往黑漆漆的酒吧走去，挡风的幕布里头，不时有几个醉酒的男女搀扶着从里面走出来。三人一进去，就听到里面的dj在大声地喊麦，喊麦声一停，接着又响起蹦迪版的《一个人挺好》。红绿蓝三色的圆光一闪一闪地在墙上摆动，打着圈圈，数百平方米的空间里中央，有一个圆形的舞台高高凸起，舞台两侧是更矮一点的长方形t台。再往四周，零零散散地分布着许多的高脚凳和玻璃桌，只能坐三四个人那种小位置。大的卡座都在靠墙壁的地方，三周围起宽大的沙发，中间有一张矮矮的椭圆形茶几。表姐预定的座位，是靠墙角最小的那块卡座，也是她们常来的位置。
圆形舞台中间，有两个模特身材的女子在跳钢管舞，头上的炫灯对着她们晃动，虽然是冬天，但室内的温度足以让他们穿着比基尼仍觉得燥热。T台上陆陆续续有人上去跳着没有节奏的舞蹈，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都凑到一起，灯光暗下里的片刻，就会有人抱在一起，亦看不清双手放在了哪个位置。灯光又亮起来的时候，有一拨人跳完了端着杯子走下来，下一阵灯暗的时候，又会上去新的一拨人。
卡座里的顾客倒是都很安静，周围一些老板模样的人，胛着酒，和女人坐在一起，只是看着，偶尔交头接耳几句，轻浮的字眼似乎与他们无关。颜小青三人也是坐的这样的位置，没有散座的嘈杂，却也能感受夜场的气蕴。喝不起轩诗尼，马爹利和鸡尾酒也不错，和朋友细细品味，聊着闲话，从尘世的欲望躁起，赏到夜场曲终人散，三人在这一坐就是一晚。
谭燕总是那个先打开话题的人，她拍了一下王嘉雯的肩，说：
“你男朋友没一起过来呀，这么大的位置，几浪费啊。”。
王嘉雯说：“他下班后很忙的，管着几个店面的账。别影响他赚钱。”。
王嘉雯的男朋友叫杨奕，是土生土长的东昌本地人，市里有房，开的是白色的现代朗逸。在家里的赞助下，和朋友合伙，投资了几十万，承包下了青湖区三家国旅门店的经营权，也算是个小老板了。杨奕自己对外也以老板自居，穿着打扮很有商人的范儿，蓝色的西装配洁白的衬衫，黑色的皮鞋擦得锃亮，个子尽管不高，但梳的斜分的头发总是打着发胶，一副精神而自信的样子。
王嘉雯和杨奕，正是去年冬天在这家苏荷酒吧里认识的，不过，和其他情侣不同的是，他们俩在一起近一年了，却没有同居，也没有见家长。两个人并不经常黏在一起。按照王嘉雯的话来说，就是哪一方有需要的时候，就会约一下，双方互不干涉各自的生活。杨奕不介意她在泡泡网和别人玩暧昧赚钱，王嘉雯也不介入男朋友的公司业务，甚至于杨奕的公司有几个女孩子，她都不想去了解。杨奕对王嘉雯很阔气，公司赚了钱的时候，时常会给她买些小礼物，脖子上的那串蒂芙尼微笑系列的白金项链，就是杨奕在她生日那天给她买的。
王嘉雯说：“两个人在一起，眼前彼此开心最重要。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她时常这么说，也许是知道自己不大可能被男方的父母看上，才有珍惜眼前的感慨。
王嘉雯又转过头来问左边的颜小青：
“小青，你呢，小男友怎么不带来玩?”。
“噢，他今天学校有班会课。来不了。”。颜小青呆呆地看着t台的舞者，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端着高脚玻璃杯里的淡黄色洋酒她只喝了一口，拿着杯子的手既不举起也不放下。
“别人都是找学生妹做女朋友，你是找学生弟做男朋友。爽不爽，小青。”。谭燕笑笑咧咧地插过一句话来，她总是这样，言语直接，又带着点污。
颜小青没有回她的话，只是冷冷一笑。王嘉雯似乎看出了颜小青的心事，她拿起自己的酒杯，和表妹轻轻碰了一下，安慰道：
“和他吵架了?别想那么多嘛，合适就一起过，不适合就各过各的。我还是那句话，女人要对自己好点，爱来爱去，两个人都痛苦的话，有什么意义。”。王嘉雯的语气少有地温柔起来，她似乎只对颜小青如此。
“就是，男人嘛，不就那样，谈恋爱就像上床一样，想要的时候欲火焚身，完事后，转身就不理人，残余的东西都女人承担了。”。谭燕附和了一句。
王嘉雯假装呵斥地回了谭燕：
“行了行了，你个单身老女人，别满嘴开车，越说越跑偏。”。表姐和谭燕的对话，惹得颜小青终于笑了出来。
然后，王嘉雯换了一个话题，她说，聊感情伤肝，干脆聊钱舒畅，三个人讨论起最近在泡泡接单的收入来。各自陈述完，无疑还是王嘉雯赚得最多，她每周可以进账四五千块钱。三个人里面，最低的就是颜小青了，一个月只有六七千块钱。自从和林浩文在一起后，她在泡泡面的收入出现了下滑，有时候是因为要抽出时间陪林浩文聊天，有时候，是因为和他闹了别扭心情不好，索性那天就不接单了。
王嘉雯可不一样，三个人里，她之所以收入最高，是因为她放得开，会的玩法也多。她租的小房间里，有各式各样和男人开视频用的小道具。这晚在酒吧，她还和两个姐妹科普了一种叫YY的运用链接，一个在手机上就可以远程操控这些道具的小程序。聊完工作，她们又开始聊喜欢的化妆品和衣服，一直到凌晨一点，王嘉雯说她的男朋友要来接她的时候，大家才起了散意。
王嘉雯要叫她男朋友送颜小青和谭燕回家，颜小青和谭燕婉拒了，她们说，我们自己打个车回去就好，省得让杨奕绕路。散场的酒吧门口，从来不缺出租车。站在门口看着王嘉雯坐的朗逸在夜色中远去的时候，颜小青的脚跟一踉跄，她发现自己今晚难得喝醉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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