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曾以为过了几百年,自己喝酒能喝得有些长进。她一从谢孤栦的幽冥司回来,就奔去十里桃林。她记得姑姑说折颜酿的酒段数最是高,喝了很快便会醉得一塌糊涂。
她想赶快喝几坛酒,睡一觉,也许心就不会再绞着疼了。
喝了几口,一闭眼就天旋地转,她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睡了一觉醒来,她又继续将自己灌醉。阿离有时来青丘,看她总是不愿意醒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凤九姐姐,你是不是像画本里说的人物那样,因为一些事太过悲伤,所以想靠喝酒来忘记它们?”
她摇了摇头。“不。我只有喝着酒才能睡着,我也只有睡过去才能看到他,我一醒来就看不见他了,如此更难受罢。我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他,我沉在梦里就不愿醒来。”于是她让迷谷搬了很多藏在酒窖里的酒出来放在她身边,她只要醒了,便再灌自己几壶酒。
其实凤九何尝不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她如今也没有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她能知道有人在旁边走动,能听到有人在旁边轻轻叹气。她只是不愿意睁开眼睛,因为她在梦里好像又是回到了凡间,好像又只是刚刚认识叶青缇一般。
他们头一次遇见居然是在战场上。她为了救帝君,用了法力,很快便遭到反噬。她痛得浑身上下不能动弹,身前便有人拿着大刀往她头上砍,她差点想使个法术让自己消失,可头顶“哐”的一声,原来是他拿刀抵住了。
后来便是在大街上遇到刺客刺杀,她躲在背后提醒他小心。她记得当日在战场上没有记住他的模样,他转过身时,她心里却忽然有一丝波动。是因为第一次见到长得如此俊朗的凡人吗?当日看他脸上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如今成了留在眉间的一点伤疤,平添了些英气。五官更是棱角分明,而且他略张开嘴惊讶的样子……竟有些可爱。
进了宫,他给她安排了个小统领,那次刚安置下来,他便笑嘻嘻地拿了一桶罐藏了一甲子的酒来喝。他喝着喝着还伸出手,握了握她的手说一见如故,要结拜为兄弟。她当既感到脸上有些热,从前从未有除了亲人以外的男子主动与她握手。于是她装作自然地将手抽出,只是推辞说叶将军的身份哪能跟自己结拜。
她又梦到了她在凡间狱里的那段日子。她当时只顾着苦恼王君怎么就不信任自己,所以尽管她看到了叶青缇看她时眼中的焦灼,担忧,她也只是觉得在凡间能有这么温暖的朋友,也很幸运。
她原以为自己心里满腔都是东华,可不知何时起,她的苦闷只能与他说,她的快乐里总是有他一半的身影,她的感动也总是关于他的。
她刚在宫里显露出女儿身的身份时,她除了看到面前一脸喜色的王君,还注意了在王君身后的他。他低下头,拱手行了个礼。“恭贺王君。恭贺……九美人。”凤九向来擅长察言观色,她原本以为他也会像王君那样惊讶,可他却好像没有一点吃惊的样子,他说完话后又抬起头来,她看到他的眉间似是又紧锁着,眼神有些放空。她不敢猜蕴藏在他眼中的是无奈,是悲戚,是不甘,还是别的意思。
她看到梦里自己后来总是去找他谈心,或者麻烦他做一些本与他不相关的事。在王陵外面他们两个喝着酒,她突然感慨着自己对自己喜欢的人的无奈,问他为何还未娶妻。他便缓缓摇了摇头说,他此前从未对女子动过心,还说永宁侯府的男子多死于战场,没有王侯女子愿意嫁,他也不在意。她便很肯定地点了点头说,他若动了心,便是对心上人爱得十分忠诚热烈之人。他听了也只是浅浅一笑。
他笑起来其实十分好看,但他平常很少笑,可能是当将军当久了罢。那次他送了她一支茶晶镯子,她很是心爱,说要天天戴在身上。他便笑了,唇角微微勾起,漾出好看的弧度,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泛着柔柔的光,他看着她,好像周围的阳光都被温柔了。
他们熟的不能再相熟了,可为什么她有时看着他笑时,原本平静的心里仿佛总是划过一片涟漪。也许是因为他长得比较好看罢,一般女子看到长得好看的男子,内心都无法很冷静的。她安慰自己。
后来还是司命提醒她,说要使帝君渡劫,必须要给帝君一个情劫,便是要利用王君对我和叶青缇之间关系的猜忌。
便是这利用,让他生生断送了他的命。司命说他只是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一个凡人,成玉说也许他的命便是为你而死。凡人死了便进入轮回,投胎到下一世。
她原来不懂自己为什么在凡间的短短百日,能记住如此多纷繁的与他之间的事。后来她有些明白,许是她之前经历时,便将这些深深印到脑海中,从来未曾忽略过。
而在王陵里的见的最后一面,在他为她挡了妖刀的那一瞬间,她才彻悟:她不能失去他。她脑海里司命曾说过的不可与凡人有太多感情的话一瞬间烟消云散,一切的一切,她都不可能放下,她都不会忘记。
只是她为何懂得那么晚。
她从未想过有一个人愿意为了自己付出自己的命去。本来若她不下凡救下帝君,叶青缇也许还可以继续驰骋沙场,等他老了,还可以享受阖家欢乐。
她将这些又说与成玉与司命听时,她脸上还带着笑,只是脸色惨白,形容憔悴。
“我从未见过小殿下如此心伤的模样。就算她当日在太晨宫遍体鳞伤,她也从来没有似现在这般绝望……”司命叹了口气。
“凤九,你心里想什么,都同我们说罢,说出来心里可能会好受一点。”成玉拍了拍凤九的背。
“我原以为借酒消愁是真的,可我喝得越多,心里就越是悔恨,就越是想他啊……”凤九一说眼泪便止不住了。“为什么我如今满脑想到他的,只有当时他对我的好……”她忽地又笑了。“是了,他对我的也只有好,我想不到他何曾对我不好过。”
“可如今我生生欠了他一条命,不仅如此,我才发现我喜欢着他,他还不知道我也喜欢他就死了……谢孤栦说他身中了妖刀,不可能再转世为凡人,要救他只能让他成仙。可那频婆果却是哪里能轻易找得到……”
她好像想起了一句诗。“而今才道当时错”这句,是不是用来讽刺她的?
“当初认识我时,便是他不幸的开端罢。我是个神仙,可却还是救不了他,还是束手无策。叫他遇见我,真真是个错。”
她想起他曾写给她的信。词间情意缠绵。
若能时光倒流,她定会写一封这样的信与他。
她翻身下了床,略摇晃地走到石桌旁,拿起案边的笔。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见君子,锡我百朋。
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突然她就有些清醒。无论复活叶青缇有多难,她都要去试一试,哪怕是将自己的修为也渡给他。她洗了下脸,换了身装束,便打算出青丘去找找之前谢孤栦说的有频婆果的地方。
她正准备出去,迷谷却突然走进来,说谢孤栦来了青丘寻她。
她愣了一下。莫不是青缇有好消息?她冲出去,看到谢孤栦一筹莫展的样子。
“怎么了?为什么愁眉苦脸的?”她有些疑惑。
“凤九……叶青缇他……突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