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木芙蓉花膏淡淡的香味，在这石灰纷纷掉落的王陵里，竟显得格外清甜。我不想管身旁滚落下来的砖块，不想理接下来我是否该赴往黄泉。
听闻人死后都要喝下孟婆汤，忘了这一世的恩怨情仇，才能走上奈何桥，再投胎到下一世。
那我来世岂不是再也记不得小九……来生……她可还会记得我？
人临死前好像总是会多出那么几分痴念……竟连我也如此了。
小九她应该还不知道，我知晓她是神仙的事情吧。自她进我府以来，闲来时便一起喝喝酒，做做她最擅长的厨艺。平日里她也喜欢与我一起喝酒，但总是喝着喝着便醉地睡着了。有一日她又拿着酒坛子一口一口地灌自己，我坐在她对面一同喝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可是又要醉倒了。明明知道自己的酒量是这样的，还总是喝那么多……
正准备将她抱回房，她却突然皱了皱眉头，又咧开嘴笑了笑，大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我一惊，手缩回来。她莫不是以为我要趁人之危？我脸“腾”地红起来，之前我也那么多次将她抱回房了，也没对她干什么吧……
“我酒量不好又怎么样！喝酒就是为了浇愁，就是为了让心里痛快点嘛……我姑姑喝酒都不知道喝了几万年了，有段时间她为了太子殿下把酒窖里的酒都搬空了……你说我的运气怎么这么背……下来凡界看到帝君在打仗……我就去帮了他两下子，结果还破坏了他在凡界的情劫，还害了本该无关的人。结果这凡界的帝君……居然又喜欢得我喜欢的要死，司命便让我帮他造劫。你明白我造劫的辛苦么，司命给我一本戏文，上头那些负心小姐们作践才子的法子我都用尽了。他竟依然对我情深不悔。我没有办法，后来还得连累你被他猜忌……”
我听得云里雾里，帝君和司命是什么人我貌似没听过，她姑姑喝酒喝了几万年……罢了，醉成这样的人说的话定是不能信的。我还是将她抱回她的屋，放在床榻上。正待我转身离去，她忽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眼睛也睁开了，却是雾气蒙蒙地，好似要哭了一般。她对着我，一边抽噎着一边说：“帝君，我喜欢你喜欢了三千多年，我去太晨宫里当仙娥，去十恶莲花境为了救你，只能化为一条狐狸被你捡回去，结果我在你心里其实也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宠物罢了。我下凡来为了造你的情劫，又要伤害你，被你误会，我还要装作不喜欢你的样子。我总是最痛苦的那个……可我也是青丘的帝姬啊，我也有自己的骄傲，自己的责任，我曾经也很快乐……”她哭得稀里哗啦，谁知话没说完，口中便呕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我连忙唤了大夫，可大夫却说她的伤很是古怪，他也找不到病的根源，似乎是痛苦郁结在心。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拿不准她的病况，身边却忽的有两个人从天而降，走到她床边。我至今还有些怀疑那是不是我的梦境。
那一男一女当真是从天而降，面相不凡。我还看到那男子想朝我甩一甩袖子，却被那身旁的女子拦住了，说没必要，先救人重要，而且又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那男子也点了点头。我警惕地望着他们，可那女子却丝毫不惧地开口：“你便是叶青缇吧，我们都是小九的朋友，我们知道她受了什么伤，也定会帮她治好的。”
我想了想，眼下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先让他们看看。我同意了，但我说我要在旁边看着他们治好她。那女子却似笑非笑地走近我，悄声说：“知道你对她情根深种不放心她，但你确定要待在这里看着吗，我看你刚刚好像已经被吓得不轻了……”我还是点了点头，却发现他们接下来做的，好像古书里写的那般说的神仙施法一般，有光团在他们手中。他们很快便结束了，我看了看小九，脸也不似之前那么苍白了。
我马上拱手言谢他们，正想问问他们叫什么名字，好日后报答他们，他们好似料到我心中所想那般：“我们都是天上的神仙司命星君和成玉元君，我们见你待小九如此便也放心了，她这是中了反噬之伤，心里又不快活，与你们凡人的不同。她醒来后你也不必告诉她我们来过，但要交代她好好休息。我们知道以你的性格也不会到处去跟旁人说，便也不消除你的记忆了。”他们拱了拱手，又一拂袖，眼前便只剩两缕烟了。
我便是如此知道她是仙，也大概明白了她之前醉酒时跟我说的话的意思。记得曾经听谁说过，神仙的命长，无七情六欲，我喜欢上一个神仙便也注定是没什么结果。但如今我却知道，神仙亦是有情的罢……而且她也痴情地爱了一个人爱得长久……
她原只是想给王君造一个情劫，可却又何尝不是给我造劫罢了。
王君是那帝君也不是那帝君……这样想来，一切便也说得通了。
我原以为她会一直是他身边叽叽喳喳的小统领。原以为精通武艺的她可能会随我一起驰骋疆场，走遍天下。有一句诗好像是这样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自小对诗词的理解不太精通，但在我曾经的理解下，它是去看遍天下山河的意思吧。我亦想同她一起这样潇洒地领略千山万水。
但在宫里纷纷议论“王君找到了他日思梦想的女子”的那一日，我却看到了她露出了额间的凤尾花，换上了女子的裙襦，与王君深情对望着。她的手被王君紧紧握着，王君兴高采烈地将她封为美人。我心蓦地一紧，僵硬着拱起手，用没有温度的声音缓缓地说：“恭贺王君，恭贺……九美人。”
我带着她画的短刀图去找她解惑，看到她正在御膳房为王君做点心。她很是高兴地与我讨论着，讨论完了，她便求我品尝一下她做的点心。那好像是唤做“无忧糕”，其实我不太爱吃甜食，但看她伸手拿起这糕放到我嘴边，我便咬了下去。这糕点的味道却是我吃过的前所未有的美味。她见我满意，笑意嫣嫣地从蒸盘中夹起几块无忧糕说：“那我便也放心了。都说王君与你亲如兄弟，你觉得可口，那他应该也不会觉得差。”我胸口好像被人锤了一拳，闷闷地有些慌。却一不小心看着她有些出神。“怎么了？”她眼神懵懂地问我。“哦……你…脸上有块脏……”我又结巴了。她连忙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脸颊，却也没发现我结巴了。她正朝炉火扇着扇子，扇着扇着又停下，目光移到我的脸上。“我那木芙蓉花膏你可用了？我看你眉上的疤好像……”
“没……”我下意识地说出来，却发现她疑惑地瞧着我，我也知道好像有些不妥，又赶快说，“没舍得用。”
“这有什么舍不舍得的，你用完了便找我要。没事的。”她笑了笑。
仍记得那日宫中宴席，却发生了谋杀案，而矛头居然是指向她，说是九美人做的无忧糕，让试食的大内官中毒身亡。我朝她望去，却发现她本就水汪汪的明眸更是堆满了水汽，泪珠在眼眶边缘打转，但她只是这样跪着望着王君。迫于太后的压力，王君只能下令先将小九押入大牢以待查问。
我看着小九被押走时，眼中的光仿佛都黯淡了，藏在铠甲下的拳头紧了紧。我随即向王君请示，让我查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主谋，王君应了，还说给我七天时间。
我去查了御膳房当日一干的宫女和侍卫，却一无所获，根本找不到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不是小九做的。我想去牢里找她再多了解一点当日情况，而且王君那晚问她做这无忧糕的材料，她为何一点都不透露……走进牢间，却听到了鞭子打在地上清晰的回音，我快步跑进去，却发觉那狱监正拿着鞭子抽打着一个人，那熟悉的背影…不正是小九！
我冲去牢牢抓住那狱监挥起来的手臂，他马上不敢动了，但却装得自己很有底气的一般说：“这可是太后娘娘命奴才来调查的。叶将军没必要多管闲事。”
“我是王君特意派来调查此桩案件的，你这样可是想屈打成招？”我特意提高了声调，想必那人必会知难而退。他拱了拱手就下去了。
我不知道我来之前，她被打了几鞭。她不顾着自己身上的伤，却还帮她的小侍女松了绑。“小九，你还好罢？”我看到她的脸色还是惨白的。
她摇了摇头，双眼垂着“没事，多谢你。是王君派你来调查我的事？”
“是，我向王君请示，要七日内查出真相。”
“是么，那你如今是奉了王君的指令来问我的？”她声音平平淡淡的。
“我……我想问问当日你所知道的情形。做无忧糕的过程，还有怎么将无忧糕交给御膳房，还有……这无忧糕究竟是由何物做成的。我记得你之前说这是由你家乡的花做成的，你能告诉我你的家乡在哪吗……”
“青缇，为什么你们都要查这无忧糕如何做的。我说了不是我下的毒，难道你们都不信我？”她沉默了一会，却忽然反问道。
“小九，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们要帮你，也需要证据证明，否则根本不可能……”
“那便如此吧，就处死我吧。总归只有我一个人有嫌疑。”她居然这样说出决绝的话。
“小九，你这是何意？王君他都没有放弃你，你便这样放弃你自己了？”
“不是放弃，而是你们根本不相信我，那我又该怎么办呢。”她转过身去。
“小九，我曾经对王君说过，若你有不妥，我定提头去见。我一直是相信你的，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过你会下毒。”我笃定地说。她听到我说的话，竟转过身来，抬起头。“是吗，青缇，你竟一直都相信我吗？”她问的时候声音还有些颤抖。
“是，小九。我信你。你好好回想一下当日的情形。”
后来我们便破解了凶手的狡猾之处，小九也洗清了冤屈，被王君…晋封为九夫人。
可我明白这宫中人多口杂，本就是动了不该动的情，她为王妃，我为臣，我怎能任由自己…… 但当我有一次想将她之前赠与我的木芙蓉花膏送回去时，她的手上又捧着一袋子的东西，递到我面前。“青缇，上次那事无以为报，这是我做的木芙蓉花膏。”她顿了顿，笑意盈盈地指了指我眉间的疤痕，温婉的声音回响在我耳边，“务必要让我看到你没有伤的样子。”
原本拿在手里的木芙蓉花膏终究没送回去。
罢了罢了。原本内心中筑起的厚厚的墙壁瞬间倒塌，这情……就默默地在心里吧。
记不清又过了多少时日，她唤我带她去一处风景好的地方，说想出宫去散散心。
我带她策马去城外一座最高的山头上坐下。
这里我其实很久没来过了，但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这里的景色还是如从前一般美。长夜将尽，茫茫天际弥漫着轻飘飘的白雾。雾色间山峰若隐若现，苍莽奇雄间更显宁静肃穆。白雾的远处，挂着一片淡淡的赤色云霞。不那么浓重，却也不那么清淡。
我转头去看小九，她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片的景色。“青缇，这里的景色真的极美。我曾经在八荒……荒野都没看见过如此震撼的，像画一样的景色。”她不由得地发出赞叹。“是啊，年少时我曾与父亲出去打仗，却因战激进被我父亲责罚，我便一个人策马来到此处。心情便舒畅了许多。”
忽地想起这次出来还带了一样东西，我……要不要拿出来给她…我迟疑着侧过身去从披风里悄悄拿出那个茶晶镯子……正拿捏在手里举棋不定时，小九忽然“咦”一声，问我手中的是什么。
我愣了愣，她是看到了？我顿了顿，小声说，“原本……是想送与你的，但怕你觉得过于简陋……”
“怎么会呢，而且，送给我的东西，怎么还想还回去。”她狡黠地笑了笑，将手伸了出来，我也将藏在衣袖地下的镯子拿了出来。她拿了过去，瞪大了眼睛瞧了瞧，瞬间就将这镯子带在了手腕上。我正想问她喜不喜欢，她将戴了那镯子的手拿到我眼前晃了晃，问：“好看吗？”
“你……你喜欢？”我意想不到她会喜欢，咧开了嘴角，忍不住笑着问她。
“嗯，当然！”她望向我，俏皮地朝我笑了笑。
我看着她脸上终于露出与之前一样无忧无虑的笑容，心里叹了一口气。她在这宫里待的是有多不快活……
“对了……”我们两个异口同声，她忍不住嗤笑了一下，让我先问。
“王君……他待你不好吗……”
“他……他待我自是极好。”她说着又低下头，摆弄着她手腕的镯子。“只是我不喜欢这王宫吧…”
“是吗，”听到她如此说，我内心有些不是滋味。“小九，自始至终都是我带你入宫的。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在这宫里不开心，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定会帮你。”我望着她的双眸真挚地说出我内心里的话。
“好。谢谢你，青缇。”她叹了一口气，却还是对我鼓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青缇，我也有话问你。你怎么……还未娶亲？按理说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
“永宁侯府世代以武传家，男子大多战死沙场，叶家出了名的多寡妇。所以王公世家大多都不愿将女儿嫁来永宁侯府，一般……都是等王君亲赐婚罢了。”我笑了笑。“而且……我此前……也从未对任何女子动心过……”在小九面前说这话，我心虚地低下头。
“是吗。”她点了点头。“但为何非要去王公世家的？娶官宦人家的或者寻常人家的女儿，又如何呢？不过青缇，看得出来，你是那种一旦对对方动了心，便会十分忠诚，十分热烈，敢为对方做任何事的人。”她浅笑着望着我。
“我也是这样的。”她又补充了一句，眼神却有些许迷茫，脸上的笑意减了一分。
我正想安慰她，可她突然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笑了笑，说，“罢了，不想这些有的没的事情了。你可知道我今日来这里看到的这番景象，想起了什么诗？”她歪了歪头，卖了个关子。
“小九，你别为难我了，我自小不擅长吟诗弄赋这些。但我很喜欢有一句诗，与我现在所看到的情景很是相称。应该是叫，行至水穷处……接下来是什么来着…”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对不对！！”小九惊叹地念出了那句诗，激动地将手拍向我的手。“我想到的也是这句！我记得这句诗的意思是，人在生活中有时觉得自己身处绝境，会感到悲哀失落，但身体虽在绝境中，却可以往旁的地方看看，可以试着自在的欣赏大自然，体会宽广的人生境界，便再也不会觉得自己穷图末路了。”
我沉浸在她刚刚与我击掌的愉悦中，听到她喜笑颜开地解释这句诗，我却又呆楞住了，看到她释然地笑，我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了。
后来，我给了她一封信。我知道我又是疯魔了罢，但却还是写了那封信。“小九，我想说的都在那里边了。”
小九:
闻佳人高迁，得王后之尊位，余之心忽忽兮如有失。落泪兮，泪满襟；强笑兮，痛彻心。余独怜佳人不在，亦恨余当年之决意，今汝身锁深宫，终不得心之畅乐。余今日谓汝，若有朝一日，不欲再受深宫之苦，千山万水，余定生死相随，余愿春风秋月，夏日冬夜于此，待卿。
叶青缇
王君很快便洞悉一切，发现了我与小九一起出宫了一天，也发现我写了一封如此大逆不道的信。我跪在王君殿外等待发落，终究是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罢了。
可谁知，第二天清晨，王君身边的内侍走出来通知我说，小九送到了我府上，她以后会是我的小妾。
我不知道小九是怎么与王君说的，竟让王君放弃了她。
可如今一切我都知晓了。她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给她爱的帝君，造一个情劫，为了让他早日在凡间历完劫，能回到天上去罢。
情之一字最难解。
我原以为自己与小九相识的岁月也不长……可现在忆起与她的往事，似是有千言万语般说不尽…
头上的碎石瞬间崩塌，砸到我头顶上。我只感觉整个人好似都变轻了很多，好像浮在空中，飞出了王陵外。我好像一只鸟儿，飞到了空中，看到了地面上的亭台楼阁，山山水水。
可好像一直有一个声音萦绕在我耳畔，缓缓地说着：“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卷一 完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