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人将死之际，脑海中便会回忆生前最刻苦铭心的往事。
王陵中轰声阵阵，墙沿的砖块纷纷滚落，我扭头望向闸门外，早无人影。他们定早逃出去了罢，我想着，心里有些安心。
忽然间喉中的热流又一股劲地喷出口腔，脚下地面摇晃不已，一时站不稳，后背撞上墙壁壁角，瘫坐于地上。
罢了，眼下定是活不成了，就坐在这里歇最后一阵吧，我扯了扯嘴角，自嘲般地笑了笑。谁能想到有一天我永宁侯叶青缇，竟不是在疆场上为国而死，却是死于因叛乱而自毁崩塌的王陵之中……脑海中却是忽地浮现出年少时第一次与父亲一同出征疆场……长剑与弯刀铿锵飞舞，长矛与投枪呼啸飞掠，密集的箭雨铺天盖地的袭来，父亲的背影，仿佛是永不言败的象征，也像是从炼狱中走出的销魂的缩影……永宁侯府以武传家，每一代永宁侯都是死在战场上。古话说过，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我摇了摇头父亲，是孩儿不孝，辜负了您的期望。微微闭眼，眼前却是又浮现了另一场战争的场面……仿佛是王君刚即位时出征与鞑军战斗九死一生的那次……
我背靠在墙边撑坐着，双脚向前面伸长，竟不知是探到了什么小物件，约莫我半个脚掌大小。我向前倾了倾身子，竟看到了一个檀木圆状盒子，这是…… 是小九先前送与我的木芙蓉花膏！许是刚刚没站稳的时候从身上掉下来的，我正想伸手去将它拿回来，忽然一只鞋踩在了它上面，有人冷笑着说“叶将军可真是情深意重，那九夫人究竟是什么妖孽能将你和王君迷成……啊”我没等到他说完，便挑起脚边的剑，直插前面那人的腹部，那人应声倒下。
我费了好大力气将那木芙蓉膏拿至身边，细细摩挲上面的檀木花纹。我死前身边有它陪着，倒也没那么孤单。眼前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檀木圆盒，放到鼻尖处，是那股熟悉的沁人心脾的木芙蓉花花香……
许是今生缘未了，还从梦里记明眸。
小九……
轻叹一声，合上双眼，脑海中却独独都是你的一颦一笑。我是什么时候与你相识的…
仿佛是王君刚即位时，被鞑靼军差点暗算成功的那场仗，方才也曾想起来过。那时你以男装示人，穿着那与你身型不符的庞大的盔甲，挥剑的手法竟不输众多王军，其身手更是敏捷，反应亦迅速，且以一己之力，将剑抵住王君面前两三个敌兵的长矛，救王君于千钧一发之际，逆转危局。当时看着你身形并不魁梧，觉得她小小的身躯竟有如此的爆发之力，很是钦佩。仗后你却突然不见踪迹，让王君与我很是好找。找了许久，竟是你先来的京城。
那日该是我第二次遇见你。在护送那公主时，有刺客偷袭，他们布的局实在是凶险，或许也是我大意了，只顾着想如何抵挡前方两队人马。我犹记得人群纷纷散去时，你在我身后大声朝我喊：“叶将军小心！”我猛地抬头张望，在我头顶斜上方的塔楼上的刺客的箭已飞出弓，我即刻向左跃起，那箭便贴着我的铠甲斜射到地里。
我再转身，便看到不远处的你一手靠着墙，直愣愣地望着我，当日在战场上未仔细看清你，后来也只是看着王君的画像去寻你，那日一件才是真真切切地看清了你的模样：白净的脸庞上缀着一双明亮的眼眸，里面仿佛有星辉在闪烁着，细细长眉却未舒展开来，好像在担忧着什么。一表人才，眉清目秀，一身白衣，倒是真的像极了英俊潇洒的侠客。我认出了你，谁知你我对视不过尔尔几秒，你又指着我后边说：“小心后边！”我发觉我方才竟是愣住了，便马上恢复神智，转身去应对其他刺客。
接着我便带你入了宫，面见了王君。王君很是欣喜，赐了你想做的侍卫一职。起先我有些不太明白，你为何见着皇上，似久别重逢那般激动，激动得竟不记得行礼了。但后来我方知道，只因为他，是你思慕了几千年的人罢。
王君让你跟着我在宫里应职，我拿来一桶埋了甲子年左右的好酒来与你同饮，想谢你当日的救命之恩。听到你说你亦享受饮酒之趣，我更是高兴，觉得与你竟如此有缘。许是醉了，我朝你伸出手，你也随即将手放在我手心里。我笑着问你，你可否愿意跟我结拜为兄弟。当时真的是唐突了吧，若知你是女子，我定不会做出这般不妥当的事。
你同我聊到我眉间的伤疤之事，我原以为你说帮我做消除伤疤的药膏，只是安慰我的一席话，实则我也不太在意这个。然当你将这木芙蓉花膏递给我时，我稍稍惊讶，但心底好似被掀起了一小道波澜。我表面装作无事般连声向你道谢，实则回到府中后，我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几个时辰，思量着方才自己心中的波澜到底是什么。我回想起过往与你之间的事，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从小到大，对女子红尘之事皆不沾，也很少会记得与其他兄弟之间的琐事。可如今我却对小九之事如此上心……我莫不是喜欢小九？猛地皱了皱眉头，我可是魔怔了。小九……小九可是兄弟啊，我对他…如此……可能是因他对我的救命之恩罢了。
现在回想起当初，真是有些好笑。当时只知晓你是男子，还为此怀疑过自己是否是断袖。
说到这里，其实我并不是在你被封为九美人那时才知晓你是女子的。我先前早就知晓了。
那日正巧我休假，刚回府里我的小外甥便缠着我上街市游玩。我在我长姐的恳求下无奈带着他走去集市，带着他看看花灯，买买小玩意。看他看一个杂技表演入了迷，我便交代仆人照看好那位小祖宗，自己挤出人群外，想去看看这集市的其他景色。走着走着却到了一个气氛与刚才街市的热闹截然不同的地方。这里倒是宁静些，我便走到一棵大树边，想上这枝头上喝喝酒，歇一阵。
正欲闭眼，却听见一声银铃般的轻笑，循声望去，眼前铺开一小方碧色的荷塘，塘中莲叶田田，数丈之外，竟有一位白衣女子脚步轻盈，正踏水踩莲追逐塘中的萤火虫。银色的月光下，那女子偶尔转过脸来，我脑中轰地一声，这女子的容貌……竟有九分像你小九。只是当日与你平常的模样有些许不同，便是这舒展的黛眉间有一朵花钿。然她的双眸却与你一样，好似溶了星辉于其中，其他唇间一抹笑靥更令绝色的脸愈增其妍。笑起来也同你很是神似。
少年时读过的两句文章蓦然撞入心间：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无意间，我的脚却踩中树下一截断枝，静夜中啪地一声引起了你的注意，尚未看清你脸上的神色，你却倏地不见了。
我跑去人多的地方四处张望着，想着能不能找到你。忽然背后有人与我相撞，不经意地回头张望，却发现人群间隙中你熟悉的脸庞一闪而过，我急忙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发现万盏灯火下却唯独不见你的身影。我环顾四周，却好像看到了人群之外，那空中纷落的烟花照耀下，灯火零落的地方，你兴致盎然地在店铺边挑选着小玩意儿。
顿时内心中的惆怅一扫而空，我原想过去叫你，但思量了一阵，你定是有一些缘由才不愿意公开女儿身的罢。那我也就心底里知晓便可，无需让你难堪。我挑了个舒适的地方靠着，不近不远地望着你。
这样也很好。
原来那句名传千古的话是真的。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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