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教授先生，请坐。”宋秋桐晃荡着高脚杯中的葡萄酒，涂成大红色的指甲刮过桌沿上的金属纹路，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楚晚宁有机会打量这个潜艇的其他地方。这间小餐室比囚禁他的地方看起来还是要大一些，装饰的没那么富丽堂皇，也不像阴森的走廊那样黑暗压抑。左墙有一扇圆形的小窗——楚晚宁对这类器械研究不是很多，不知是用了什么合成的透明材料，竟能承受深海之中的压力。窗外打了灯光，不时可以看到深海的鱼群擦着潜艇的流线型身躯游过。小窗还配置了独特的丝质窗帘，室内更显得柔和了些许。

墨燃不会用心至此，这大概是公爵夫人的设计。想来，因为这张像极了师明净的脸，应当也是颇受宠爱的。

楚晚宁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

“其实……今天跟教授相见，是有一事想要烦请教授……”宋秋桐双手交叠，掂在下巴上，翘起的小指微弯，指甲上的色泽折射出些许微光。她半侧着脸，睫毛下垂着并不看楚晚宁，显得很乖顺的样子——这大概是她最像那个人的模样的时候。

一个女子，轻易的改变了自己本来的模样，强迫自己事事效仿，学习，直到自己越来越像另一个人，真真正正的成为替代品的时候，就自己也分不清真假了。

宋秋桐屏退了侍者，拿出一颗光泽柔美的黑珍珠。是小心翼翼用锦缎包裹着的。“楚先生，能否替我估计一下，这颗黑珍珠价值几何?噢先生不必误会，这黑珍珠是我来潜艇之前朋友所赠，阿燃他生性多疑，我怕找他问的话，会惹他发火。”宋秋桐的眼神里闪烁着一丝凄楚，竟像是真的怕极了墨燃暴怒的样子。

“这黑珍珠从色泽看起来并非俗物，价值不菲。在下也未曾专门留意过市场上竞拍的黑珍珠的价格，只记得最近的一次竞拍，一个波斯商人以五百万的价格把一颗大小相差不大的珍珠拍给了哈顿伯爵。这颗珍珠色泽看起来还更要柔和一些，只是不能给夫人一个准确的答复。”

宋秋桐没有再多话，只是推了推楚晚宁面前的餐盘，用完餐，就遣人松楚晚宁回去了，临走前交代楚晚宁不必将此时告诉墨燃。

楚晚宁回到算是他自己的那一间“铁笼子”，先着人要了温水，终于洗去蛰的皮肤生疼的盐粒，和衣在软榻上睡了小半日，再起来时，头有些闷闷的疼，也没多在意。刚起身，墨燃就一脚踹开门，“谁给你的脸去见他！”

楚晚宁见的是宋秋桐，可是他觉得墨燃说的，只是像极了师明净的那张脸。

“你当真……就那么恨我?”

“是，我恨你杀了我父亲，恨你杀了师明净！我最恨你那一副高高在上的假慈悲！如今不过就是名囚犯，还装什么清高！”

哪怕扳倒墨家，杀死师明净的人都不是他，墨燃也依旧会恨他么？没用的罢，只要是师明净死了，而楚晚宁还活着，就是罪孽。他会问他，为什么不用楚晚宁的死，换师明净活着。也许墨燃心里，只有楚晚宁死了，才能不那么恨了。楚晚宁紧紧的闭着眼，他害怕眼角的微红被人看了去，害怕再讨来墨燃的一通阴阳怪气的奚落。如果他死了，墨燃可以释怀，可以重新接受这个虽不美好，只是百姓和美的帝国，那么……

“你杀了我罢……”

他听见墨燃轻笑了一声“老师，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要让你亲眼看到你所热爱的，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帝国覆灭。死，太容易了些，它没那么疼。”

“公爵，两千米外发现一艘轮船，应该隶属帝国高层，请示是否攻击。”门外站着一名侍者，语气不带一丝温度。

“给本爵撞沉了。”

“墨燃！”楚晚宁猛然睁开眼，扑上去抓住墨燃的肩膀“墨燃你收手好不好？你回头看看，还能挽回的。你回到大陆上去，我…我带你回家……”

“回家?”墨燃突然打断楚晚宁的话，语气淡淡的，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可是楚晚宁不说话了。他什么也给不了墨燃，说带他回家，就更是荒谬。

“我……求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好笑！”墨燃突然就笑开了，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瞧瞧，老师还当您是公爵先生呢，老师准备拿什么求我?答应给我上?不需要，想上你，我随时都可以。楚老师，你没什么资本跟我谈条件，就别在这装慈悲了。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墨燃挥开楚晚宁还钳在他肩膀上的手，出了门，却又回过半张脸:“还有，以后别再去见宋秋桐，那张脸，你多看一眼，我都觉着恶心。”

恶心?这句话几乎是墨燃一字一顿的说出来的。楚晚宁没想到墨燃竟然会用如此字眼来形容他，紧紧攥着衣袖的手一下子松开，一时间像孩子一样茫然无措。墨家不是他扳倒的，师明净也不是他杀的，为了组织那场政治阴谋，楚晚宁一直都在出面阻止，最后为师明净挡下一枪，也无济于事。他好想告诉墨燃，他根本就不知道真相，可是墨燃他又怎么会信呢?

楚晚宁就一直那样茫然着，浑身战栗，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铁门合上落锁的那一刻，眼角的泪，才猛然滑落。他咬了咬牙，可是真的，太委屈，也太无助。

楚晚宁感受到潜艇在加大马力前行，几秒钟之后砰的撞上了什么东西，潜艇也连带着剧烈摇晃。他只能伏在铁门上，他说墨燃，不要；他说墨燃，你住手……可是谁又能听得见呢？头比之前疼的更厉害了，耳边还是潜艇动力装置的轰鸣声和墨燃最后的几句话，忽然就眼前一黑，整个人像一只断了线的木偶，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