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月明星稀,夜凉如水。
仲夏,是植物疯狂生长的时节,茑萝、牵牛、夕颜收敛了白天的花朵,张开油绿的叶片汲取空气中的潮润,碧色的藤蔓在
衢衢的虫鸣里纠缠席卷着每一寸空间,直到越出矮墙,蜿蜒而去,铃兰纤白的小花沿着墙根,若隐若现,龙胆草大簇大簇
的挤成一团,吐露着隐约的香气,廊下的长草仿佛一夜之间被放开了禁锢一般,肆意地蹿到一人多深,叶尖上长出一丝翡
红,银白的月光洒下来,竟有了初秋的微微寒意。
有风吹来,稳执在手中的酒盏里漾起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波纹,随即浅抿一口,将蝠扇挥开闲闲地摇着。几点萤火围绕盘
旋,落在斜对的廊柱上,廊下独坐的人合起蝠扇,轻卷淡青长袢的衣袖,屏息凑近,悄一伸手,捏了一只在白皙秀长的指
间。
暗褐色粗陋的小虫陡然被擒,十分慌张,张牙舞爪地挣扎着,全然不复方才流光曳影的清丽,看得捉虫的人垂首一笑,将
手一松,将小虫落在柚木地板上,急急爬走。
自己倚回廊柱,习惯性地再饮一盏,静谧的庭院,清冽的佳酿,晚风送爽,悠闲自在,夫复何求?这些天不过是少了个酒
伴而已,什么时候,竟无聊到会跑去捉虫了呢?
五天前的傍晚,坐在对面的武士闷声小酌几杯之后,面有赧色。
“晴明......"
"嗯"
"晴明......"
"这次又是哪家的女公子呀?"
武士干咳两下,悄悄坐正了身子"今次与以往不同呢,晴明"
"哦?"
"前几日在陛下的歌会上,认识了忠平大夫的次女伊织小姐"
"大夫的女儿,配博雅你的话,身份......"晴明没有看他,目光朝着一侧的板壁漫漫地望过去.
"母亲也这么说,但伊织是个温柔沉默的女子,弹得一手好琵琶,也没有递一堆和歌给我,况且......"
"况且博雅这样一个凹凸不平的人,要找到这样的好女子也不容易哪!"
"所以,我的相貌不是我能够决定的,她的出身同样不是她能够选择的,应该是......可以在一起生活的人吧."博雅并没有在
意对方的取笑,仍是一脸认真地望向晴明.
"博雅真是个好人哪"
"每次说到没有话,你就会拿这话来堵我" 边说边低下头去,"每次听到这话,我心里都不明白晴明你在想些什么"
"真的不明白,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吗?"晴明双手扶了矮几,探身,轻挑眉梢微笑着看过来.
"你......"身体僵住,不知道是该直视,还是该躲避,那眼波里流转的洞悉,戏谑,柔软,还有......寥落.
"决定了吗?"刚才故意拿捏出捉弄的声调,忽然平稳下来。
"......"
"决定了吗?"连晴明自己也有些迷惘了,这个朴直如一根竹笛的男人,看着他红着脸膛欲言又止的尴尬表情,自己的胸口也
仿佛塞了一团棉絮般拥塞而又空虚,为什么还要一直追问呢?
".....决定了"沉默片刻,对面的人使劲地点下头,双手握成拳放在端坐的膝上,抬起一张轮廓分明,肤色微深的脸,看着
晴明。
终于还是笑出来了,眼睛弯出两道好看的弧形,轻轻用蝠扇敲打着地面“那以后就不要天天来喝酒了,多一些时间去陪伴
伊织小姐吧,好象越是温柔沉默的女子,越难被打动呢。”
"我知道了,我会.....夜夜吹笛给她听的"
"那,再为我吹一曲可以么?"
"好"
象对待以往的每次请求一样,答应的如此爽快,叶二贴近唇边,吹奏已如呼吸般自然,笛声涟漪似的悠悠弥散,带着清凉的雾气
,回荡在低垂的夜幕之下.
五天了,每天夜里,晴明总会隐隐约约地听到这笛声回绕在自己的庭院里,在蜿蜒的藤蔓之间缠绕,在花气袭人的龙胆之侧盘
旋,在樱树下的空地上驻留,在没膝的长草缝隙里消散.放下酒盏,不由地会想,自己听到的,不知道是不是伊织小姐纱帘外的
那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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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识地伸个懒腰,扭头看看西边,已经是火红的一片晚霞.
不想起身,就这么躺着,连蜜虫也不要叫了.
好象是早上醒来,描了几张符,就开始一个人喝酒,也不记得什么时候睡着了,梦里居然也听见笛声,河川流水般清澈的旋律,
却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犹豫和惶惑,让整个睡眠都变的不安稳.
又闭了眼睛,听见院门被推开,有脚步声踩在木廊板上,轻微的咯吱做响.
"晴明,好悠闲啊"那人走到跟前,盘膝坐下,"咚"地一声将一个白瓷酒坛撂在晴明眼前头.
"哦"晴明漫应了一声,纹丝未动.
"你这个别扭的家伙,就是这么欢迎稀客的?"来人颇为不满地斜过身子冲着晴明,一张瘦削的俊脸上阴云密布.
"好了好了,真叫人不得安生呢."晴明扶了扶帽子,坐直起来,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衫.
"天理何在?某人天天来报到,你都是乐呵呵的,我偶尔来这一次,就成了让你不得安生?我贺茂保宪真是个如此讨厌的人吗?"
"说吧,什么事"对面人一脸淡然地扔了一句话来,保宪被噎住了.
"没事就不能来了吗?"憋了半天,也只能说这一句.
"......"
"就是嘛,闲来无事,忽然想找你喝一杯"不说话就当你默许了.
"一起修行的时候,你可没有这个习惯"晴明又取了一个酒盏出来,两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对饮着,天色渐渐地黑了.
"叫蜜虫弄点什么来下酒吧"保宪似乎对主人的待客之道更加不满了.
"叫猫又去不好吗?"晴明又恢复了斜躺的姿势,懒懒地应道.
"什么!你不知道猫又不会做饭吗?"保宪恨恨地说.
"我知道"晴明双眼望天,脸上写着"我是故意的"几个大字.
"那就叫蜜虫去啊"
"蜜虫今天放假"要把人生生气爆的平淡口吻.
"式神也要放假啊?"
"我的式神比你的式神待遇好"
"......"
保宪无言以对,静坐了片刻,忽然双手疾动,低眉敛目,一边念着咒语,一边飞快地结起印来,瞬间,四道幽蓝的光自指尖射出,
凌空划出四道长弧,最终隐没在晴明宅邸的四个主位,庭院半空中浮起一个浅浅的五芒星结界,白色的微光仅仅是一闪就消释
了.
天色已经完全地暗下来,方才还是月朗星稀的天空黑沉一片,四下寂静.
晴明仍然是右肘支地,安卧着小口啜饮杯中酒,抬起头朝保宪面无表情地一望,转而绽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你......"保宪的额头微微冒汗,几缕青筋暴起.
"唔..."晴明模糊地应着声,却兀自挑起一边的眉毛,以凌厉的眼神示意保宪闭嘴.
"你到底想怎么样?!"
"想告诉全平安京的人,保宪大人的猫又不会做饭"
"难道你忘了......"
"忘了"晴明闭目答道.
"是我多管闲事?"
"是你自己说的"
"你......"
"入住土御门以来的第一次嘛,所以我不想......"
"什么?"
"酒喝完了,你该走了.”
"死硬"保宪嘴上这么说着,却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晴明没有出声,放下支着的右肘,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夜色渐浓,土御门庭院里的花香虫鸣,仿佛是随着主人一起睡去了.只剩一个黑衣的人影,枯坐在廊下发呆.
"砰砰砰!"急促的擂门声让晴明不情愿地睁开一只眼睛"保宪,去看看"
保宪闻言走下窄廊去开门,边走边嘀咕"难道是因为没有式神可用才不赶我走的吗?"
"蜜虫可不用我说'蜜虫,去看看'之类的话"
情绪低落地拉开大木门,有人"扑"地一声跪倒在身前.
"晴明大人,求您快去救救我家小姐啊!"来人头也不敢抬地哭求道.
"你是哪家的?"保宪皱眉.
"在下岩井半助,是信大夫平的管家.方才我家二小姐突然双目流血,神志不清,连伤数人,晴明大人的好友博雅中将今夜来访,
也被小姐所伤,全府上下束手无策,若不是博雅大人昏迷中念着您的名字,大夫也不会派小人深夜来打扰的,请大人......"半
助话已出口,方觉失言,急忙道歉"小人救主心切,有何失言请晴明大人尽管责罚,小人认了,只请大人一定要去救救我家小
姐!"
"哦?是这样吗?"保宪俯视着抖得筛糠一般的中年管家.
"是....是...."
"其实你不用这么害怕"保宪努力地扯出一副笑容"第一,源博雅不是我的好友.第二,我不是安倍晴明大人.第三,我保证你刚
才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见."
"你说的话,我可都听见了"
保宪一愣,回头却看到,刚才还是一身淡紫色长袢的晴明已经换上了整洁的白色狩衣,一头乌发仍然散着.
"晴明"保宪忽然轻声叫道.
"嗯?"晴明应道,手指在宽大的衣袖中微微一动。
保宪的口形还没有合拢,面容却已经僵住。
身旁的人下颌微扬,目不斜视,一脸正经八百的神气,嘴角却弯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半助先生请先回去,晴明随后就到"晴明和颜悦色地发话了,跪在地上的岩井半助如临大赦,感激涕零地爬起来钻进了牛车.
"别犯傻"保宪收起吊儿锒铛的面孔,三个字斩钉截铁.
"别多事"红润的薄唇,虽然挂着笑容,吐出的言语却不带一丝温度.
"有我在,今晚你哪都别想去!"
"你觉得说这话有用吗?"眼前人的笑容更明媚了,口气却更加恶劣.
一时语塞.
"我欠你的",昏暗的灯光下,对面的人却低了头,披散的长发遮住面孔,白衣在夜色中显得柔软而淡漠,淡漠到恨不得与世隔绝
,竟会说,谁欠了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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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随着呼吸节律不停涌动的痛,烧灼着全身.
动不了,连一个手指也动不了,整个人仿佛在一片虚软的乌云中浮沉,我在哪里?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冰凉的,柔软的,轻轻抚在额头上......就象今天夜里的风一样......
鹅黄的纱帘里有人在弹琵琶, 我吹着笛......多美,尖利的嘶吼!血!安倍晴明?!....是谁在叫晴明......晴明,弹琵琶的人,
为什么不记得是谁......,一记重击....巨大的恐惧在半空将我攫住,抛起,狠狠地向下掼去......晴明....不要!
猛然坐起,周围陌生的陈设让我的头脑停滞了片刻.
"博雅大人您醒了!脸生的,仆役装扮的年轻人急急膝行过来,惊喜地叫道.
"晴明,晴明呢?"我来不及回想什么,昏迷中隐约的恐惧让我不由自主地四下寻找.
"晴明大人已经回去了,吩咐您一醒就把您送到他府上去,小的这就去备车."仆役说完退下.
被人夹手夹脚地扶上了牛车,轻微的颤动让我的头和肩一阵阵剧痛,前胸后背渗出一片冷汗,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却在内袍的
衣襟里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取出一看,小小的银色五芒星,带着淡淡的体温.
"停下!"手忙脚乱地撂起帘子朝赶车的人喝道,随即一步跨了出去,没有停稳的牛车把我带了个踉跄.
奔跑带来的更剧烈的头痛几乎让我晕过去,当我冲进信平府后院,看到那一抹背对着我长身而立的白色身影的时候,心里陡然
的一轻,全身气力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似的险些跌倒,伸手撑住了旁边的树.
"太好了,晴明,你还在......"
晴明却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另外一边,穿黑色直贯的人...是保宪,两人正聚精会神,以两指抵住下唇低声念着咒语,两人中
间躺着的是---伊织小姐?!
暂时消失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几个时辰之前,我还坐在伊织小姐的纱帘外吹笛,纱帘内笑语盈盈,流水般的琵琶合着我的笛
声,真如梦境一般,忽然琵琶声渐渐急乱,几下急拨,琴弦断裂,我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已经听见帘内一声惨叫,随即被抛出来
血肉模糊的尸体,是小姐的贴身近侍,紧接一声尖利的嘶吼,帘内冲出来血流满面的小姐,鹅黄的单衣被血浸成紫黑,摇晃着向
我扑来,我正要上去扶她,却被她用琵琶击中了头部......失去意识的瞬间,隐约听见一声狞笑中说着"安倍晴明......"
"不!晴明!"背后忽地涌上一阵寒意.
本能地想要走过去挡在晴明身前,却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结界里的两人仍然低头念着咒语,近到能看清楚晴明轻启的红唇和
额头渗出的细微汗珠,却用尽全力都无法再前进一步.
"现!"漫长的咒语结尾,只听见两人一同沉声喝道,伊织的身上,浮起一团血红的光.
"晴明......"我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太刀,却见晴明迅疾地抬手向保宪一挥,白色的五芒星结界消失了,保宪惊谔地立在原
地,那道白色的身影,已经被一团红光笼罩.
"安倍晴明大人......何必如此着急唤我出来呢?"
红色结界中的女子,乌发流泻及地,惨白的面上双目汩汩流着鲜血,身上鲜红的十二单衣,似是以血染就的,冰冷中带着无尽怨
恨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久违了,烟罗姬,找晴明来,有何指教?"一贯的温文尔雅,即使是面对恶灵,竟也象是老友叙旧一般.
"晴明大人,求你,放了我的夫君......"
烟罗的语气,忽然变成软弱的哀求,血流满面的拜伏在晴明面前,再次抬起头,竟是一张颇为妩媚的面孔.
"晴明!你这个混蛋!到底想要干什么!"
保宪狠狠地骂着,急切地念出一串咒文,指向那张红色的结界"破!",微光过处,结界却毫发无损.
"不要再纠缠于此世了,烟罗!你和瀛君,本不是鬼,而是百数年来死于战乱的怨灵集结而成的灵体,恕我不能放任你们为害人
界.回到封印里去,百年之后消去业障,便可以投入轮回!"晴明不急不徐地答道,是不容抗拒的语气.
"安倍晴明,直到今天你还是这番说辞"烟罗姬似乎轻叹一声"这个人界,真的值得你去守护吗?能让你在'逆飨'之夜还敢独自
进到我的结界里来,或者,你根本就是在虚张声势?"
晴明沉默着,白衣在血红的风中猎猎翻飞.
"逆飨?逆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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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明啊,咒这个东西,还是留着去跟老和尚谈吧."
"真是的,什么咒到你身上都会失灵."
"真的吗?晴明的咒,也有不灵的时候?"
"会有吧."
"什么时候?"
"比如说......碰到你."
"又取笑我,说真的....."
"如果说有,就是在'逆飨'的时候."
"逆飨?"
"是啊,十二年一度的'逆飨',我的星位运转到气势最弱的位置,灵力也会跟着削减大半."
"那不是很危险吗?"
"只是一夜而已,哪有那么危险,次日星位恢复正常,就没事了."
"那一夜,我要陪晴明一起过,绝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博雅真是个好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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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明笑的风清云淡......
我的眼前却一片漆黑.
横下一条心,拼了全身的力气撞向烟罗的结界,靠近的一瞬间,被一股巨力劈面推开,悬空,坠下,右肩结结实实地撞进地面,却
丝毫不觉得痛,爬起来抽出长刀,向着红光闪现的地方狠狠砍下,刀锋呼啸着划破空气,却断不了那红光分毫,心里茫然地疼,
如地狱的烈火焚烧.
静立的晴明仿佛听到了什么,悠然地转过身来,露出一个责备的笑容.
"不要,晴明!快回来......"然而晴明又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转回身去,双手结起一个伏灵的法印.
"不要逞强,晴明大人,我本无意伤你,就连被我附体的这女子,也是三个月前就病逝的.只要您应允,
烟罗绝不趁人之危."烟罗轻声诉说着.
"恶灵终究是恶灵,一出手便是血雨腥风,业障未除,晴明爱莫能助."
"我伤博雅大人,也只是不得已,若非如此,今夜您怎肯拨冗见我一面?"烟罗掩口轻笑道.
"这正是你最愚蠢的一着"晴明依然微笑着,结印的双手猛然分开,一张朱砂写成符纸浮现掌心之上,低头轻声而快速地念了一
咒,两指一点,白光乍现,照彻天地,巨大耀眼的五芒星结界急速扩张,一瞬间烟罗的结界已经不知去向.
"我,安倍晴明,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博雅"
眼前发生的一切,让我胸口有片刻的窒息,那个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微笑,嘴里却说着这么郑重其事话语的人,肩膀却在衣袂
的翩飞中有轻微的颤抖.
我想走过去,抱住他,眼间鼻底却涌上一阵酸痛和眩晕,闭眼的瞬间,温热的液体流到嘴角.
原来,竟是这样的害怕失去你......
比整个平安京都重要的人......
"安倍晴明!!难道真的要逼我拼个鱼死网破?"烟罗姬的轻语转眼变成了声嘶力竭,失去了结界护体的血红,开始变得暗淡下去
.
"烟罗!不要逼我施法逐灵!我已经给了你们忘记悲苦,重入轮回的机会,连一百年都不能等吗?"
"一百年才能见到爱人一面.......晴明大人,你会等吗?"烟罗的双眼,重又流出血来.
"我会"晴明的回答,轻柔如一声叹息.
"可我不要,我不要在这个肮脏的人间再等一百年,......"烟罗痛苦地埋下头去.
"多说无益,受缚!"晴明掌心轻转,现出另一道符咒.
"晴明,闪开!"保宪惊叫,一道纸符射向烟罗,却被晴明的结界弹开.
匍匐在地的烟罗猛然跃起,口中吐出一柄长剑,霎那间血光四射,迎头向低眉念咒的晴明刺去,我本能地朝那抹白色的身影扑
过去......
甫一动身,剑,却破竹般划开晴明的结界,带着一缕白光,扭头向我.
太好了,没有刺到晴明......
晴明,以后不能陪你喝酒了呢,你就当我去找哪家小姐了吧......
晴明,我无法忍受失去你......
所以,只能让你失去我......
晴明,不要生我的气啊......
闭了眼睛,时间似乎变的缓慢,甚至听到了剑尖刺破外袍的嘶嘶声,忽然间所有的疼痛消失,呼吸变的空阔而轻快,有光从头顶
轻轻倾泻,四周清风流转,带来熟悉的木香,就象晴明家的窄廊......
这一次,晴明,你还会流泪吗?
虽然你从来不肯承认,可我是真的感觉到了,晴明的眼泪也是热的呢,只是落在脸上的一滴,就驱走了鲜血渐渐流尽带来
的一身寒冷......
可是为什么,这一次没有那么寒冷和恐惧的感觉?反而轻暖如在梦中一般?
低沉而清晰的念咒声传进耳中,我试探着睁开眼睛.
晴明的结界已经消失,浓黑的夜幕下,只能隐约看到白衣的人影迎风而立,身影飘摇,与之对峙的,是一柄闪着血光的长剑,烟
罗的身形,已经淹没在黑暗中.
而我的周身,被流转的白光所笼罩,这白光,从我外袍胸前一个小小的口子里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光的源头,是晴明放在我怀
里的五芒星.
我没有死,晴明又救了我一次.
小心地从衣襟里取出,握住,这上面,有晴明的力量呢.
"给我!"手心的东西,被旁边的保宪劈手夺去.
"趁晴明没有张结界,把我的咒力度给他!"保宪将它合在两掌之间,沉声念动咒语,渐渐地指缝间光芒流泻,保宪将五芒星隔空
推到晴明面前的时候,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晴明苍白冷肃的脸庞.
"晴明,快接住啊!"我忍不住喊道.
晴明缓缓抬起垂着的左手,做势欲握,忽然间却微微地侧过头,嘴角轻勾出一抹淡笑.
对面的血剑却映着这抹淡笑呼啸而至,自黑幕中凌空跃出的烟罗真身,是全身赤红的獠牙巨鬼,浓重的血腥,瞬间充溢了整个
空气.
"以为这样就能伤我吗?"晴明略一振袖,轻盈地避过,失手的长剑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晴明落地的一个动作,却有些摇
晃.
"恶鬼!不要伤害晴明!"我拣起掉落在地上的长刀,冲上去用尽全力斩下.
"保宪,看你的了!"晴明的话里夹杂着疲倦的气喘,咬牙将悬停在空中的五芒星凌空推向保宪.
刀锋过处喷出一片腥热的血雾,一只粗壮的鬼臂砰然坠地,我却收不住步势,向前冲了出去,身后发出一声令人寒栗的凄厉长
嗥.
我踉跄了几步才稳住了身体,强自转过身,溅到脸上的血污迷住了眼睛,朦胧中只看见一道血光当胸而来......
紧跟着,是一个白色的身影,挡在我的面前.
身体,已经不能动.
白色的衣袖,遮住了我的脸.
他的身后,是破晓前最深浓的夜幕.
为什么,无法抑止地想要流泪......
象是被谁硬生生撕开胸膛取走了心脏.
不能听见,不能触摸,不能动念,......
只是无法抑止地想要流泪......
就象是被谁一刀劈走了半个生命,不能完整言语的悲伤......
只是无法抑止地流泪......
"睡这么久,该起床了吧?"懒洋洋的人声带着一丝不满在耳边低语.
"啊?干什么......"博雅不情愿嘟囔着,却在看清楚眼前人的一瞬间瞪大了惺忪的睡眼.
"晴......晴明!!!!"激动地跳起来,使劲揉揉眼睛,嘴唇因为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而颤抖着.
"我说,你该起床了,那男人的早朝还要不要上啊?"细长的凤目带着笑意微弯,似是注视着他,又似在四处流转.
"晴明,你......这...怎么...."博雅语无伦次地望着眼前的人,纤瘦挺拔的身型,闲适的雪白长袢,神色自若,微笑粲然,
难道那场拼死的鏖战,竟是噩梦一场?那些四溅的鲜血,凄厉的哀号,挡在自己身前的晴明......
"......"博雅努力地张嘴,却怎么也问不出话,双手悬停在半空中不知所措.
终于,把心一横,扶上晴明的双肩,梢一用力,长袢松松地滑到腰间,优美的锁骨下面,白皙精致的胸膛随着受惊而微微激烈的
起伏,平整光滑略显苍白的皮肤上,没有一丝伤痕和血迹,干净如一块剔透的冰.博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话未出口,眼泪已经
不自觉地涌了出来,轻声的呜咽,抽泣,渐渐变成孩子般殷切的号啕.透过模糊的泪眼,依稀见晴明仍然微笑地看着自己,忍不
住一把将他瘦削的身体揽进怀里,再也顾不上礼节和矜持,用力地抱紧,再也不要放手.
"你真的没事吗晴明?"博雅仍然无法确定这到底是幻是真,只能更加抱紧怀里的人,用身体的感触来证明.
"我会有什么事啊?"晴明不习惯地挣扎着.
"可我明明记得晴明你在跟厉鬼斗法,最后还为我挡了一剑......"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仍然是不带什么语气的话,剥去了戏谑,却是异乎寻常的温柔.
"那,那些都是我在做梦了,都是不曾发生过的?"还是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向对方寻求答案.
"傻瓜......"换回的却是两个不以为然的字.
"回答我,晴明!"
"没错"晴明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神情忽然变的冷漠.
"你怎么了?"博雅慌忙伸手去拉,却被轻轻的拂开.
"以后不要再说'只能让你失去我'这样的话了",晴明远远地站着,整理着身上的衣服.
"那我要怎么说?!说失去你我也不在乎吗!失去了安倍晴明的平安京,不是我源博雅想要守护的平安京......"博雅大声地吼
着,末尾的话音被湮没在哭泣里.
"我跟博雅想的一样啊,所以,你不能说这样的话"晴明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替我挡剑让我失去你而我不能......"话一出口,博雅惊谔地回过神来,四下一片冷寂,脚下翻涌的,是
浓厚的白雾,晴明,已经不见踪影.
"晴明!!!!!!!!!!!!!!!!!!!!"狂乱地放声嘶喊,声音却象被四下茫然的大雾吸去一般,连博雅自己都听不到回音.五脏六腑被
狠狠地揪起,一股腥甜开始泛上喉间,再一次张开嘴的时候,已经发不出声音,恍惚中有谁在背后轻轻一掌,失重,跌落云
端......
"大人!大人醒了!王妃殿下,博雅大人醒了!"
模糊的脸激动的表情杂乱的呼喊,熟悉的床陌生的味道冰冷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