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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去天堂

Chutes(坠落)

一句话。请自豪、高傲的活下去吧,这样你就可以从恶人变成善人——去天堂。

我记得清楚,是我为数不多能够一直记得这么清楚的记忆之一。我不会无缘无故记住和我毫无关联的东西的,我的存储空间有限,怕是装不下那么多东西,过一小阵子就得倾倒一番。这句话,我仅存的印象是发生在一个安静的教堂里的。教堂很小,四周都是木制的墙壁,在牧师讲授教义的讲台后面只有两扇小小的花窗,上面画的是圣母玛利亚。它恐怕至多只能容纳几十人,又独自一个伫立在一片田野之上,不像是沙面那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我们去的时候还不是礼拜日,外面的山丘长满了浅紫色的二月兰,一个人都没有。我走过那片花草盈盈的山坡,从那扇虚掩的木制大门挤进去——里面空荡荡的,彩色玻璃花窗透过斑驳的光芒洒落在地上,使那仿若夜幕的深褐色的木制地板看上去像是在发光一样。

她就坐在我右前方的第二排木长椅上,靠近一扇小窗户,紧盯着窗外,双眼眨都不眨,双手搭在腿上,旁边躺着一本小小的圣经——是从门口看门人那里拿的。她看得出神,并没有意识到我来到她身边,她什么都没有说。

有时候,我叫她阿清。她的名字很有意思,贺清,贺清,第一次听她说自己名字的时候,将“清”字听成了“卿”,意外的对这个帅气的名字崇拜了很久,结果在注册临时居住证的时候竟写错了,我尴尬的要死,恨不能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她在旁边无奈的笑并纠正我的错误,最终我不敢再叫她全名——毕竟贺卿这个名字分明非常好听。她业余做了乐团的指挥,我便顺势称呼她贺指,私下里又唤她阿清。有时候我试图看上去和她亲近一点。她说,她希望拥有一个艺名,于是我帮她起了个相当冷僻的名字——頔。发音和笛子的笛是一样的,这个字生僻到连输入法的拼音输入都理解不了的程度。頔,好也,美好的意思,我希望她能够在这里看到生命中美好的一面,试着让她从月亮的背后走出来。她喜欢这个名字的发音,便欣然收下,于是我对她的称呼又多了一个,我叫她小頔。

我不太想打扰她,于是安静的在她身边坐下。她大约是看见我了,但是并没有什么反应,像她往常一样,这大概是我们之间问好的方式吧。我拿起了她放在长椅上的圣经。

实话说,我时而信奉无神论,时而在神圣的地方有肯定他们的存在,可惜圣经我仅仅能看懂《创世纪》,毕竟它只是个神话故事,就像是在看盘古开天辟地或者夸父逐日一样。

“第六日,上帝休息。第七日,上帝创造她。”

我重复的看着几句话,一遍又一遍。我的母亲总是说我从来不愿意做完一件事,你看,我总能完整的读完这几句话,还可以读好多遍。我还是能做成点什么的。我......总是我。我还可以完整的读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我总是放任自流,我总是跳跃的想点什么,没有任何规律可言,这样想要读心的人就看不懂我了。

我觉得过了许久,沉寂占据这个不大不小的空间很久了,众所周知,发呆时时间总是过的很快,我得制造点什么声音。

“上帝说,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

我开始念着书上的内容。

“撒旦背叛了上帝,为了把人类拉到自己的阵营,变成蛇的样子,去引诱人类。他用文字游戏引诱着软弱的女人:‘神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中所有树上的果子么。’”

她开口了,“'你们便如神能知善恶。'”

我把书撂下,知道我终于撬开了她总是保持沉默的嘴。她总能说出些富含哲学意义的话来。

“我以为你没在听。”我张口便说。

“我以为你也看不进去啊。”她回应道。

确实没看进去。我一直在第一章循环往复,刚刚那一段是随便翻来念的。看来,她一定是会读心了。

“今天不用和乐团的人一起吗?”我开始提及我们工作中的事情,“今天不是休息日。”

“我安排他们自己去做了,说起来,旷工的得说是你这个坏蛋。”

我的脑门上被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下。

“那有什么的。反正我是替补嘛,天天排练也没意思,果然乐团和愉悦不可兼得啊。”

“整天想着享乐的恐怕全乐团只有你一个了。”

她露出相当不屑的神色白了我一眼,我为了解除自己的尴尬只好眯着眼啊哈哈的傻笑。

“倒是你......”她脸上的不屑突然溶解,变成了另一种带着冷漠的表情,“你还在打官司。”

啊,是这样。反正赢了这局的恐怕不是我。我把这句话吞咽下去。

“那有什么的。”我又一次说。我知道我肯定输了。

随后我的思路又跳跃了,我想站到长椅上。我这么做了。她有点不可思议的看着我。

“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要传扬我们的名字,免得我们分散在大地上。”

我喜欢这句话,这是人们要建造巴别塔的时候说的。真有意思,看来我早就已经跳脱第一章,油耗子一般跑到第十一章去了。

“如果能被世界铭记在心,就可以去天堂了?”

我胡乱说道。

“能被世界铭记的既有善人也有恶人。”她埋下头,把十指绞在一起,“你觉得你是哪一个?”

我站在长椅上晃了晃,试着把一只脚踩到椅背上去,没有看向她。

“见你这副能抓着耶和华的胡子骑到人家头顶的架势,怕是当不成善人。”

“噢,”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那好吧。当恶人也不赖。”

“......我还以为你会反驳我。”她无奈地说。

我不该反驳你啊。我想。

“你知道的,你看,我是个恶人。”我踩在椅面一屁股坐在椅背上,“我从没跟你说过我是个乖女孩。如果我要牧师听完我的忏悔词,他会崩溃的,因为我无恶不作。”

要是事无巨细的去说——天呐,看在上帝他老人家的面上,从小时候把活生生的壁虎塞到同桌的笔袋里到藏在多媒体柜子里吓唬授课老师,我从来没干过什么好事,恐怕这个小教堂容不下我的罪恶,我跑不掉在地狱被恶魔扔到油锅里炸的命运,我不敢想下去了,于是这么去想:

“不需要巴别塔也一定可以去天堂吧。”

“是不是有些罪大恶极的人也不用下地狱啊。”

“神知善恶吗?”

诸如此类。

我有时候这么想是有根据的。于是我又问了。

“我能去天堂吗?”

我好像把这句话说出口了,她听见这句话,转向了我。

“贺指说我是个恶人,恶人去不了天堂。”我继续说道。

“我特别笨拙,平日里能够得到别人的赞赏,可是我一个都不敢接,惴惴地总觉得只是我一时侥幸。”

她的目光闪了闪。“噢......噢。”

“可我有时......在心里,将那些人称好的东西——我的东西,一件一件的挑拣出来,一个人沾沾自喜。”我没意识到自己已然把自己的手指绞得关节发白。

“天堂是不是不收恶棍和懦夫。”

“不,你能去天堂。”

她竖起一根手指打断了我。

“如果可以自豪、高傲的活着,就一定去得了天堂。”

“......此话怎讲。”

“如果这样的话,你就不会认同你是恶人这件事了。”她说,“这样一来,你就觉得自己永远都是善人了。”

“可是我没有真的变成善人。”我说,“这是在自欺欺人。”

“何况你并不是恶人,世界上不止有纯粹的善人和恶人。”她盯着自己的双手,并没有看向我,“你觉得你自己是恶人,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凝视着自己的脚尖,没有说话。现在我不好肯定她了,但是我用余光看见她抬起头来直视着我,在她的眼睛里倒映着绞在一起的三十根手指。

“小律。”

“嗯。”

“请自豪、高傲的活下去吧,这样你就可以从恶人变成善人——去天堂。”

“......嗯。”

我的嘴唇有些发抖,花了半天说出这句话:“阿清。那你呢?”

“你能去天堂吗?”

她扭过头,总是没有光的眼睛突然变得坚定,她紧盯着我的眼睛,有些灼热的目光使我忍不住将视线轻微挪离。

“我一定可以......”她说,“不憎,不怨......自豪,高傲的活着。”

她穿着白裙子,黑色的外套,凉鞋上嵌着几颗廉价的玻璃珠,有些时候我难以找出合适的词汇来描述这个情景,我只知道她好看的有些过分。她只对我笑,笑得眼角都弯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笑得不说半句话;好像她很快乐,又很难过,难过的只能笑。

我就这么看她,不知道她离我近还是远,不知她是在我身后还是面前,我能看见她却不上前,或许我是个颇虔诚的信徒。我看不见自己的,我的眼中只有她的样子了。我想,她再也不用露出别的表情,不再被悲伤攥胁,只是她不再露出除此之外的任何表情,我甚至觉得这也许不再是她真实的脸。

她终于说了句话,她说小律。我突然醒悟过来,她在叫我的名字。于是我也开了口向她回答。可是我的喉咙、我的声带黏滞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即使是最嘶哑的哀嚎。恐惧迅速裹挟了我的身体,我站在人群中害怕的呜咽起来,可我发不出声音,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我是无力的,我连放声哭泣都做不到了。

我的视线模糊,我看不清她的样子了,她的时间到了,她这就要走了。我走出去,用指令调动着身体迈动着双腿,我的四肢没有力气,膝盖砸在了坚硬的大理石台阶上,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喉咙又可以发出声音了,我放声大哭着,只是什么都救不回来了,我还是那个恶人,还是那个懦夫。我如此无力。

我闭着眼睛抽噎着,恍恍惚惚吞吞吐吐之间听见她叫我的名字,我喃喃的回应:我叫她阿清,我唤她阿清。

她死了。

终于死了。

她永远的逃离了这个生人活着的世界。

她总算获得了解脱,我心想。最后,她真的有去天堂吗?

我认为答案是否定的。

我想她一定哪里也去不成。既没有抵达之地,也没有归所。

天堂根本就不真实存在。它仅仅存在于人的想象中,是你我为自己生命终结一刻自行找到的归宿,在这个虚无缥缈的某处,车站的终点,善行终有回报的时刻,恶人也终得到结果。天堂并不存在。比起撒旦,比起恶魔,更邪恶,更冷漠,更自满自足的是人,人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过从而生了人的模样。我们,最后活下来的人,与恶魔同寝,于鬼怪共事——

自己生活的这里是地狱,就是这样。

所以我还是不认为她去得了天堂——只不过,光是能从地狱里逃离出来,就已经是万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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