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去取药的这个过程,让我觉得仿佛自己被强硬地在众目睽睽中被押在断头台之上。虽然药店还贴心地设定一个排队距离,打着尊重隐私的旗号,我却还得报出自己的年纪、生日,被店员有些怜悯地温和凝视着脸庞,那五个瓶子一起放进去的时候,我听见药瓶被塞进不透明的纸袋里,再伴随一张纸条放进塑料袋的时候,我觉得心脏就往下沉。鼓鼓的袋子里,橙色的瓶子里发出哗啦的响声,我用手机扫描二维码,填选项和密码,飞速地把瓶子塞进包里,从店内大步跨离,我看不见在背后排队的人露出不耐烦的表情,遮着眼睛低下头在街道里无所适从。我坐在街边上,公园黑色铁质长椅上,牛仔裤透出我卷缩的膝盖上的皮肤,手臂圈着自己的身体,把自己埋进腿里,像是躲进一个球内,每个月的这个时候,我总是羞愧地想要落下眼泪,教堂的钟声准点奏响圣母颂,万物都像在同情我,我的身体变得渺小而又沉重,在后背上的包里装着我的秘密,我的心脏如此刺痛,感觉被掰开了,扯碎我的神经,痛得我手指都使不上力气,呼吸都会签住那根痛觉来源,我把盐酸普萘洛尔从包里拿出来,倒在手掌间,橙色的药粒格外地刺眼,我含在嘴巴里借着矿泉水吞下它。这个药奏效很慢,需要半个小时,在我回到那间寝室之前只能等待它缓解、安抚我身体里的疤痕,痛苦消解地也很逐渐,我终于可以深吸一口气而不感到自己被切开的时候我才会回到公寓里去。我的疾病早就成为我的性格和生命的部分,像是融入我的血液里,我伴随疼、生理上的疼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这些是哀愁是我无法自我克制的,我的身体一部分衰竭了,像是这些器官打算先我一步死去,而我只能用无数的疗程救活它们,让它们不在我的内脏里垂死挣扎,就连睡眠也无法拯救我,每当我睡着我就感觉被按在海底,呼吸都困难,我常常会梦到我尝试淹死自己,但怎么样我都无法死去,我因此格外苦恼,就算醒来这种失落感也无法消除。我发自内心地痛恨睡眠,它让我受苦,每当醒来我只会觉得更加累,四肢更加的沉,肩膀、后背和太阳穴都剧烈地痛楚,即使我躺在块并不柔软的床垫之上。我不明白为什么苦难会这样明确地寻找上我,每次我去医院做检查,彩超和抽血的时候,我在等候区总无法看进去任何东西,就算电视上的节目是我喜爱的,图案、字句都变得扭曲到让我无法理解,我盯着它们,它们如同深渊,也回复我目光。门开了,我抬起头,我的名字被叫到,我不喜欢别人喊我的名字——我不喜欢我自己,也包括这个勉强可以代表我的东西,姓名,我在侧边的房间里被几个护士带着,测量我的身高体重,血压和脉搏,我不去看那些数字,我的脉搏是个让我觉得惨淡的东西。在房间里我总是要等待医生的到来,她的助手在一旁坐着打字,她总是和我聊很多,明明她甚至不是心理医生或者咨询师,她却总尽这个国家医师的责任柔和地安慰我没事,让我形容近况,我不喜欢这样,我无法讲清楚自己的感受,每次都模棱两可。她说的话听起来我只觉得自己很可悲,让我想要哭,白色的检查单打在A4纸上,我终于可以捏着纸张和我的医保单去做检查,医院里总是格外地空,走道里像是所有的生命都消逝了。我在等电梯,然后去化验部抽血,我坐在椅子上看着护士在我侧边,把针头扎在手臂上,血液顺着导管进到管子里,深色的,很多深红色挤出了奇异的错觉,我看像是某种巧克力糖浆,她换了三个颜色不同的试管,然后贴上纱布,温柔地和我说结束了,我把袖子扯下来。彩超是最难受的,冰凉的液体贴在我皮肤上,滑滑地,使劲按压在胸口,过程很长,漫长得我觉得生命开始从我的血管里流出去了,直到我从医院大门走出来,我的灵魂就被榨干了。
我每个月都要因为这个毛病去复查一到两次,这个只是对于肉体的折磨的话,去看心理医师就是对我的大脑的赤裸裸的羞辱,不管医生有多温柔,我会在讲我的症状的时候开始哭,我无法忍受自己的眼泪和这方面的脆弱,我根本无法克制这件事情,幸好这只是医院,保护措施做得没有那么糟糕,只要不看到我的眼眶有多红润,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些量表,我不会提起它们。我讨厌开这些药的过程,我只是想骗点抗焦虑的东西,他们却还要给我开治抑郁症的药物,我不会和我的朋友提起我这些状况,虽然我手臂上的疤过于明显,但没有人给我买伯恩斯的心理学抗抑郁的玩意儿。我万分感谢,没有收到任何一本写着治愈百分之七十抑郁症患者的厚厚的充满讽刺意味的书籍,我的自尊心还没有从头到尾打压去世。我不喜欢去看病,但更加强烈地抗拒去看咨询师,说起我自己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就是酷刑,我不是万不得已,比如说本强迫我去看,我是不会有要求去和陌生人分享我的故事,我没有那些人般的表达欲,在我的脑海里自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概念,讲起我的事情如同把大脑和视网膜掏出来,还带着血液,嘀嗒淌在地板上流淌成小溪,蜿蜒黑色的石油,缠着我的驱赶把我往下拉,玻璃戳碎我的大腿,在视线里漂浮在燥热的太阳里和灰,变成影子,我的倒影被杀死,然后我拿到我必要的东西,结束周末的煎熬。我的脚趾,我的鞋底满是泥,被这些沉重的东西刺穿了气管,我在镜子前看见我的百分之七十的样子,丑恶、丑陋的皮囊里满是污浊,只有我被这些东西纠缠着,每当我看见快乐的残疾人,我只觉得我自己更加破碎,仿佛不快乐的只有我自作自受,我因为呼吸而受苦,因为挺直后背而感到胸口被撕开,突突的在我的手腕,大腿,脖颈和耳朵里跳着响。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在纠结这些,我打开微博看见一个身患癌症却仍然励志的活生生的人类,明明痛苦地口水都无法下咽,喝水都会呕吐,却那么努力存活着。我凭什么怨天尤人?我疑问我自己,我为何不能也如此,我痛恨我的懦弱,我无法坚强地支撑起世界压给我的重担,只有我把自己的思绪打成死结,呼嚎痛苦的无伤大雅的划破一道伤痕的我。天空是粉色的,我抬起头来,夕阳在天空里染出一片紫色混杂红色的美丽的场景,在楼房之间,如同疤痕和淤青,却又那么美好,我站在原地,我想要拥抱这片天空,我会长出翅膀拥抱那片带着金边的云朵吗?我问我自己,有些不受控制地朝着那个方向挪动脚步,我在自己的房间,高楼之中打开了窗户,风灌进来有些冷,我的眼球被它的颜色给吸引进去了,那里看起来如此温暖,我渴望一个没有病痛的世界。我的手指之间,他们看起来有些触手可及深刻的遥远,我的身体不再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