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正值众人回莲花坞后第二天的下午,仰面躺在江澄的书房里,扶额坐起,发现身上盖着临时从柜子里抱出来的锦褥。
从半敞的窗外望去,雨滴沿着房檐一颗颗坠落,敲击石板发出和谐的声音。万物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沉寂,植物的绿意更深,连同横跨池塘两岸的廊桥的深红漆木也愈加艳丽。
挨着门槛坐在檐廊下,伸手摸了摸额头中间的印记,那些硬挤进脑海里的画面带来的真切实感,让人不容忽视。
回想起来的记忆越多,一种莫名令人空虚的恐惧存在感就越强,那股无法操纵自己身体的无力感令我从心底发出抗拒——我第一次有这种如此鲜明厌恶感,仿佛将人置于浓墨般的黑暗里,思绪越清明,那黑暗便如黑压压的蚂蚁一般侵蚀全身,直到将人吞食殆尽。
我越来越看不清自己的身世。
我为何会来到人间?仅仅是不着调地偶遇那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魂魄,圆其夙愿,再慢慢恢复记忆?
难得思考起人生来,眼前一抹紫衣打破了不着边际的念想。路过一个顶着一片荷叶奔跑的紫衣小丫头,我把她叫过来。她见我醒了先是惊喜,停在廊檐下掸了掸身上的雨水,告诉我围猎结束后回来的路上便下起了雨,还说我的房间由于之前长时间无人居住年久失修,房顶有几处漏雨,亟待修理,所以我才会横躺在书房里。
我点了点头,又问:“围猎结果如何,云梦江氏夺得魁首了吗?”
她摇了摇头,“好像排名第三,前两名分别是兰陵金氏和姑苏蓝氏。”说着她粲然一笑:“宗主虽然没说,可我们都看得出来,他因兰陵金氏在金公子的率领下夺取魁首高兴着呢!”
我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笑,眼前浮现出他那冷冰冰端着的脸,却不胜骄傲的眼神。
“他现在在哪?”我问。
“在大堂,金公子也在。”
雨势绵延不绝没有要停的意思。我借用了小丫头的梳具简单整理了仪容,撑起一支伞踱到大堂前,发现江澄、金凌、兰陵金氏的客卿以及若干参加围猎的内门弟子散在座内,正聊这次围猎经历的一些趣事。
首座上的江澄发现我后点头示意我入座,弟子的那一侧座位竟是满了,金凌旁边一张案子前有空位,只让我坐那。我走过去时发现金凌看我的眼神甚是奇怪,也不知我脸上哪个东西不顺他的眼。
我直走过去坐下。抬头间,发现我对面的女弟子几不可见地对我微蹙眉头,我投以疑惑的眼神,正满心纳闷,江澄先开了口:“身体好些了?”
“无碍。”我道。
金凌与江澄中间客座上的是身着金星雪浪袍的兰陵金氏的客卿,他见我入座后只笑道:“万万没想到这次是珑姑娘发现了突破迷阵的缺口,我们才能找到洗剑池,处理掉那些妖怪净化异气,打破那个天然迷阵。不知我们这次得了魁首是不是幸得姑娘一路相护。”
我不由得茫然睁大眼:“因为我?”
江澄道:“你别再给她脸上贴金了,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横着走。”说的底下众人一笑。
那客卿又聊起了被围困在山谷时各家的反应稀奇古怪,又是如何有趣,金凌跟着江澄偶尔答应,十分热闹,与这边形成鲜明对比。我稍侧身,低声问他:“金凌,我晕厥后都发生了什么?怎么我就成了那个发现洗剑池的人了?不是江澄发现的吗?”
金凌略微惊讶地说:“可舅舅说是你找过去的啊。”
“我只是带路而已,根本不清楚什么洗剑池。”
“洗剑池受异气影响那么危险,你可是染了瘴气昏厥了两日,你胆子可真大!”
“有吗?”
金凌忙点头,我越过他的眼睛注意到座上江澄正瞄着这边,忽然说:“珑月,一会来书房一趟,我有话要问你。”
在大堂没坐多久茶会便结束,众人作鸟兽散。我跟江澄到了书房,他转身从架子上取下紫檀木匣,在我眼前掀开盖子,里面静躺着那对玲珑白玉环佩。
“你可知此物的来历?”江澄问我。
我老实地摇了摇头:“未曾在哪本图鉴上见过。”
“那是必然,因为这本是独一无二、世上仅此一对的姑苏蓝氏的法宝。”
“姑苏蓝氏的东西?那之前我们在洗剑池前挖到的那具尸骨……”
“就是姑苏蓝氏的人,与世长辞两百年,已被姑苏蓝氏的人重新安顿。这对环佩我本想归还,可泽芜君看过后说‘既然是姑娘寻到此物,便是姑娘的东西’便送给你了,任你处置。”
我呆呆听着,嘴上应着:“哦……”
“你哦什么,这本是道侣所持有的定情信物,可护主驱邪避灾,也不知送你这个作甚。”
“这么好用!要不要一起戴?”
这句带着玩笑意味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江澄的眼神却当即凝在我的脸上,他可能也慢慢意识到,我是无心之言,丝毫不了解这句话包含的意义,以及其中需要的深思熟虑。
“你明白你在说什么吗?”他忽然向我走来。
我定定注视着他逼近的深邃曈眸,见他眼底忽明忽暗,只沉默着不说话,不知想起了什么。
他目光落在我的眉心。“你这次都想起了什么,你记起额头上的印记是怎么来的了吗?”他的眼底闪动着难以言喻的光芒。
“我出生的昆仑山,还有……”垂下眼眸,想起那个梦境,不知江澄是否记得那么久远的事,也不知是否应该拿这件事问他。
我摇了摇头,“其他就没有了。”
他眼里那不明意味的光逐渐黯淡,只叹了一声,我真的很少听到江澄叹气。眼送他出了书房,我呆倚在案前,瞥着盒子里精美剔透的环佩,拽起挂绳举在手里,两枚环佩互相碰撞,伶仃清脆的美妙声音伴在耳边,想起那对不幸的苦命道侣。
外面的雨依旧在下,我化成兽形,如在昆仑山年纪小小不经世事的小兽走进雨里,满世界只有雨声。
回来后一直没见到江九歌的身影,我来到女修的院落,发现雨中荷塘前站着一个人,浑身湿透,斜仰天空。
是九歌?我稍微走进了些,她在做什么?张着嘴在说什么?
“是谁?”她忽然转过头,睁着泛红的眼眶,盯着地上仰视她的我怔了半晌。
雨水顺着她苍白的面颊,从她细瘦的下巴滴下,不知那究竟是泪还是雨。
“珑月?珑月你醒了,身体好些了吗?”她蹲下身,轻抚我的背,声音有些颤抖,嘴角还在往外挤笑,那种笑容并不适合她。
“你怎么突然变回原形了?”
“你怎么了?”我在脑中向她说话。
她垂下脸,神情沮丧,像是在自说自话,脸皱在一起,“我好难过,珑月,为什么会这样呢?”伸手揽过我,将脸埋在我沾上雨水的皮毛里,轻轻啜泣,嘴里喃喃着:“我做了什么吗?”看她这样我也不禁跟着心口发痛。
雨还在下,浑身湿透的我钻进江澄明亮温暖的房间里。他推门见了我,竟撤步让我进去,还找了一条汗巾擦我身上打成缕的毛发。
“你体格好像大了不少?”他疑惑地看着我,比划着我的身躯,四脚正常站立的我几乎与他的矮脚卧榻一般高。
我向他问起江九歌的身世。他一边替我擦身子,一边娓娓道来:“江九歌父母双双死在射日之征的战场上,他父亲在我当初重建莲花坞时力挺我做家主,又帮了不少忙。九歌那会儿才刚会说话,又成了孤儿,我自然不能亏待她。怎么了,你好像是第一次问我她的事。”
“因为她今天怪怪的,我有点担心。”
“她从小就很懂事,又知刻苦。往年她都会参加围猎大会,今年确实状态不如从前。”江澄摸了摸下巴,回想过去。
“这一年的时间我几乎都在着手忙碌扩充莲花坞的兵力,对宗门弟子的生活无暇分心,有些忽视了。你若能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直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