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披着外衣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碗腾着袅袅热气的汤。
“你亲自下厨？”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那碗汤，闻见飘到鼻尖的香味，倒有那么几分意思。
我让他赶紧趁热尝，见他目光向下，我将手往袖口里不自然地缩了缩，担心他发现上面乱七八糟的伤。
江澄瞥了我一眼后，拿起碗里的汤匙抿了一口汤水，随即咬了一口莲藕，吃了块肉，转而又喝了两口汤。
他忽然放下汤匙，默然不语，低着头像是在出神。见他渐渐凝滞的眼神，我在心里暗叫不妙，难道是味道有哪里不对？
“这莲藕排骨汤你跟谁学的？”他抬头问我，眼神有些严肃。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我答应她不能告诉江澄。
“快说！”
见他面露愠色，我心里莫名打鼓，但也依然回答：“我不能说。”
他看着我的眼神风云变换了一阵，但里面的感情却不像是针对我，倒像是想起了什么让他心情复杂的事。
江澄就像是一座以待点燃的熔炉。往日里他是眼神冰冷气势威严的江宗主，浑身上下透着金属的凉薄之意，可一旦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火苗一把点燃，便可瞬间升温置顶，将空气烧的滚烫，惹得周围无辜之人都跟着遭殃，只祈祷那团炸裂的火焰能快点平歇下去。
而此时此刻，这一碗汤让我一开始觉得是那个点燃熔炉的小火苗，而下一秒，它便又化成一盆冷水，将他眼里的火气浇的精光。
我狐疑地从旁侧小声问他：“这汤跟谁学的…很重要吗？”
他不知盯着桌面上那碗莲藕排骨汤看了多久，直到最后几缕可怜的热气消散，他才重新拾起汤匙，一口口喝起来。
“你的汤做的和一个人很像，让我想起了很多事。”江澄道。
我不知该回什么。难道那位姐姐和江澄有什么关系？看她一直躲着他，莫不是两人之间有什么纠纷？
正当我胡思乱想，他已经将汤喝到了底，轻呼一气，抬头向我道：“还有吗？”
我咧嘴一笑：“就听说你晚上没吃饭，我便做了一大锅，看来味道还不错？”
他又低头不说话了，漆黑的眸子闪闪烁烁，似是有什么话待说不说，不知从何说起。
江澄想来是直言直语的性子，如今这样想必是有苦难言，我便笑着道：“那你等会儿，我去去就来。”我拾起桌子上的端盘和空碗哒哒哒离开。再折回这里时，发现他竟走出房间，站在荷塘边盯着院子里的一棵树正自出神，唤他也不应，伸手拍他，他才有所反应。
江澄静默着喝完汤，说要早睡，毫不客气地将我撵出房门。时间尚早，我去江九歌那里逛了逛，再回来时发现他房间里依然亮着烛光。
但看他第二天平复如常，我还是由衷感到高兴，怀着激动的心情去找那姐姐说话，不知不觉和她聊过大半日。见她没有要事，便想同她一起外出游玩，不料她跟我走到门口，便忽然站住，不再往前行了。
“怎么了？”我回头望她。
她对我歉然一笑，刚想开口，这时横穿小径路过的江九歌发现了我，站在那位姐姐背后不远处向这边问：“珑月！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宗主正找你……”
甬道旁莲池里一片荷花瓣簌簌飘落，在水面上泛出淡淡涟漪。忽有疾风骤起，她后面的话语被风卷走，消踪匿迹，而我的头脑似乎拒绝思考，只会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江九歌前面的话：“我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将目光投在近处她的脸上，而她依然保持刚才那副歉然笑意，眼睛向角落看去：“对不起啊，一直没机会告诉你我的名字。”她温柔而悦耳的声音灌进我的不停嗡鸣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我叫江厌离。”她说。
我顿时傻了眼，呆站在原地。江九歌直跑到我面前挥了挥手，嘴里一张一合，我却恍若看不见也听不见。我转身晃出大门，步履越来越快，耳边风声呼啸，将摸不着头脑地的江九歌远远抛在身后。
我曾不止一次奇怪，她为什么从来没主动接触过他人，即使教我做莲藕排骨汤时，也只是在旁边单看着我。
直到现在我才陡然察觉，我俩之前在一起的所有场合，包括那晚偷偷潜入的厨房，我在灶台前手忙脚乱，两人一同欢笑，回忆里温馨的场景中从头至尾都只有我们两人而已。
江澄经常去的那个祠堂里，前任宗主与夫人的两个灵牌旁多立了另一个小牌子，我由此感到奇怪，别人告诉我，那是江澄特意多放的一道排位。
出嫁的女子本已纳入别家族谱，论常理也不该在这里祭奠灵牌。大概只怪私心作祟，大于了循规蹈矩的心，借此也得以看出江澄对姐姐的思念之情。
江厌离这三字我记得尤为清晰，当时只觉得那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傍晚回到莲花坞，我寻到那座水榭前，却不曾如往常那般发现江厌离的身影。兜兜转转了好一阵，我才在江澄的书房前发现她。而她正站在廊檐下的门槛前，伏在门边专注地凝望江澄忙碌的背影。
“你来看望江澄吗？”我凑上前轻声问她。
她意外地转过身，发现来人是我，笑着道：“是的，只是想来看看他。”她垂眸沉吟了一阵，又道：“我不能离开莲花坞，白天真是抱歉啊，不能同你出去玩。”
我对她展颜道：“已经没事了。”
她见我笑，也如平日那般温婉微笑。
“谁在那？”江澄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我抬起头，他不知何时站在门槛内，发现是我后，冷眉一挑：“是你啊，找你找了一天了，又去哪野了？”
我回头望站在身后的江厌离，她却笑着将手指贴近唇边暗示我，江澄奇怪道：“你看什么呢？院子里有什么吗？”
他站在门槛内，扫视夜空下悄然无声的院落。
“你管我，找我做什么？”我走进书房。
“那天你收拾起来的几本笔录我找不见了……”
……
从江澄书房出来后，江厌离早已消去身影，我遁入别院。圆月垂挂天边，月影倒映在池面摇摇欲坠，淋漓的银光沿水面延伸到水榭之下。
江厌离依旧坐在那里，我挨在她身边坐下：“没想到江澄竟看不见你。”
她道：“说来奇怪，一开始我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无人看见，无人关心，孤身飘零，又被关在莲花坞里，但我却不讨厌。直到看见江澄后我才想起，我大概是因他出现在这里。”
“你一开始没有任何记忆？”
她笑着点了点头，继续说：“后来我又看到了阿凌，看到了阿羡，我才慢慢记起关于他们的事。终究是我心里还对他们放心不下，有所牵挂，才得以停留于世。但很奇怪的是他们就是不能发现我，也不知为何……”她忽然蹙眉将手放在心口上，停下来缓了一会。
“后来你来莲花坞，我竟发现你能看见我，我便忍不住向你搭话。我一直很想为阿澄做点什么，却只有心无力。直到昨晚，你帮我实现了这个愿望，我很感谢你。”江厌离声音轻的宛如一声叹息。
“这点小忙算什么？你要是还想为他做什么，使唤我便是。”我直言一笑。
可她却蹙着眉，又长叹一声，脸颊边滚下泪来。我被她突如其来的悲伤吓了一跳，拿出手绢想递给她，手在袖子里刚捏住一角，忽然想起她并不能与常人触碰。
“再去看看江澄吧，他今晚似乎要忙到很晚，估计这会还在书房！”我站起身道。
果不其然，书房依然敞着门，洒出些许光亮。我悄悄靠近，竟发现江澄伏在书案前，倚着手臂打起盹来。
我们轻声潜入书房，江厌离瞧见他的睡脸，竟破涕为笑，眼神里满是留恋，还有一些歉意。
如今回想，那晚摇摇晃晃烛光映衬下的江厌离身影逐渐淡去，宛如一朵渐渐透明将要隐遁的花儿，莲池里合拢的莲花明日还会重新盛放，而彼时的江厌离却不知会身在何处。
次日，江厌离的身影消失了。第三天，第四天，皆是如此。那片莲池前空无一人，我再也未靠近那座水榭。
而后的许多年，我重站在莲花池前，微风卷起荷叶清香荡漾在水榭周围。望着与她当年最喜欢的相同美丽景色，回想起我们曾于此结下的缘分，我无时不刻、不胜怀念这位爱笑的温柔姐姐。
只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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