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街上有一私园,门内白石砌路,夹道梨树成群,豆棚花架满庭,桃杏婀娜高过白墙青瓦。
随着李家小公子日显其才,在园内梨树畔搭设戏台,重金请得长安名伶歌姬悉心调教,所唱之词皆乃李家小公子一人所独出,曲调惊艳,儿女深情,闻者无不心伤啜泣。
权贵家眷日日光顾,离开时泪痕污了桃花妆面还不忘笑骂一声:“李卓吾这商人之子,一出戏唱罢,满长安的金银尽入他家!”
李卓吾在后园中伏案写文,一身青衫正气凛然,面容冷峻已是翩翩公子模样。前台戏已散场,小姐丫鬟们仍恋恋不舍地驻足矮墙,皆红着面频频窃望。
老爷公子们口上不屑,却也以长辈兄长之口吻督促卓吾多多作曲,还悄声推出各自惦念许久的青楼花魁,盼得梦里佳人有朝一日登梨园献上一曲。
至此,长安美姬皆念卓吾好,堂堂然出得烟花巷里入梨园。画丽容着华衣,争做傲骨唱情人。
李卓吾原本也是要走仕途之路,想为李家在官场赢些地位。年十六时也曾以文章冠绝长安,颇得翰林院学士温桥称赞,奈何年年榜上无名。
温桥有一女,名唤阿龄,与卓吾青梅竹马,两家长辈早已属意儿女的这段好姻缘。温家虽与梨园仅一墙之隔,但自从戏园红火人繁,温阿龄便不再抛头露面。
李卓吾每写得一折新戏必先匆匆拿去给阿龄一观,就为等她看到热泪盈眶处,楚楚地点头道一声“此戏极好”,有时一日里竟要来回数趟。
等听到园内有人练嗓时,李卓吾伏在草丛里让阿龄踩着他的背悄悄观看,常常有蟋蟀野虫也踩到他身上凑个热闹。
阿龄慢慢扶着墙下来,弯身把腿麻了的卓吾一把捞起来,双眸闪着光:“卓吾,我瞧见你家的梨树竟然开了粉色的花!”
李卓吾也很惊诧,登地一跳扒在墙头,果真看到了两棵开满粉色花朵的梨树,就在戏台边上,在纯白色的包围下显得格外可爱。
“阿龄,这该不是我们小时候从王府后墙移来的那两株小树吧,当时你还说是枣树,这么些年过去,我这园子里确实没有哪棵树是结枣子的呐。”
听到这嘲笑,阿龄抱住李卓吾的两只脚就往下拽:“李卓吾!看我不让你摔成大青枣子!”
李卓吾戏文里的故事皆苦,唯有走出梨园与阿龄在一起的时光是充满欢声笑语的。
凭借梨园,他积聚了越来越多的财富,他要让求亲那日,朱雀大街上是街头排到街尾的聘礼。
这日他捧着新写的戏文去找阿龄,见到的却是温府被官兵包围的样子,他们进进出出,将一箱箱金子摆在大门前,把阿龄珍藏的一箱箱的戏文和戏袍钗头则恶狠狠地丢在地上。
“温家因受贿被查抄,罪臣温桥已下狱,府上妇人及幼童押至农庄做活儿,壮年发配边疆!”
李卓吾挤上前去大喊:“温大人清正廉明,浩然正气,岂是那贪恋钱财之人,定是冤屈错案!”见那宣读之人并不理睬便回身向着人群道,“大家平日里皆受温大人庇护,都清楚大人品行高洁,我们签万民书请命定能还温家一个清白!”
人人低头后退,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谁敢替罪臣求情?
“阿龄呢,温家小姐现在在哪?”
人群中更是无人敢开口,见此凉薄之景李卓吾正欲发怒便被他父亲带人捉了回去。
“父亲,放开我,我要去找阿龄,我还要去还温伯伯一个清白!”
“卓吾!我们已经自身难保了,你的梨园也被官家给强收了!”
李卓吾愕然,不是说难登大雅之堂吗,官家要那梨园作甚?
“卓吾!我儿,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是得罪了大人物了……你道是凭你的才学为何连年不中,温大哥这么清廉的人却被人生生搜出几箱大金元宝,一夜之间将人下狱?只是你爹我思前想后还是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人啊,这些年该给钱的地方我可一个没落下啊……”
“爹,爹!您可探得阿龄被送去哪里了吗,是随温伯伯下狱了还是送到庄子上去了?”
李父正欲摇头,却见丫鬟急匆匆来报,说是梨园明夜开唱,王爷请小公子务必到场。
灯火优傒,笙箫相乱。台边梨树成行粉白相映,台下仅王爷与卓吾二人落座,台上女子,红衣暖扇,朱唇轻启,戏词娓娓唱来,胭脂之下却是李卓吾挂念的阿龄。
人面比月娇,腰身姣好,步步生莲,声色动人,唱的正是李卓吾最受欢迎的那出《梨花落》。
阿龄比长安所有的名伶唱得都要好,可在李卓吾看来却是一副失魂落魄之相,明眸里早就空无一物,柔情散尽,如天边冷月拒人千里。
见李卓吾脸色青白,王爷得意地开口:“这梨园本王甚是喜欢,阿龄本王更是喜欢。”
“梨园可以给你,阿龄,十年前你就该知道不是你的。”
王爷撑开扇子缓缓哂笑道:“李公子也是第一次见阿龄如此扮相吧?想不到阿龄还如此精于戏曲,昨夜她乌黑的长发软软地散落在肩上,纱裙上绣着我最爱的白色茉莉,细腰上缠绕着我送的云带,款款地跪在阶上,眼睛里只有本王,那乖顺的模样比小时候要可爱多了。”
李卓吾一拳挥向王爷的眼睛,却被反手压制在地上。
“为了你这个商人之子,她竟敢拿起匕首威胁本王,还把你的戏文当宝贝一样护着,今夜见她登台滋味如何?”
“你卑鄙!栽赃陷害,拿整个温家逼迫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本王可没有欺负她,等阿龄收起她这一身傲气嫁入王府,温大人官复原职,重获清白,你重获梨园,不是皆大欢喜吗?”
“不,你妄想,阿龄不会同意嫁给你的!”
台上女子在月光里踩着铺满粉色梨花的台阶,一步步走下来。
“阿龄……”
阿龄不言,极力保持着冷漠的模样,眼睛却红肿着。
“阿龄!”李卓吾欲上前来,阿龄终于忍不住转身跑出梨园,没有再回头。
世情如鬼,天道欺人,身已着戏袍,锣鼓已敲响,教阿龄一人如何停唱!
温阿龄嫁入王府那天,朱雀大街上是街头排到街尾的嫁妆,那本该是是李卓吾精心准备的聘礼。
后来王爷接连纳妾,府上已儿女成群。李卓吾抱着酒壶沉浸在梨园,终生未娶。
戏台上换了一个又一个佳人,春夏秋冬皆唱那一曲《梨花落》:“花月情根自割断,免除家离乱,如今庭院隔天涯,记得台前双树粉梨花。曲终人散后,人情渐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