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 初秋
戴萌在几天前收到了正式的请帖,是坂本寄来的,帖子上的用词礼貌而委婉,使得戴萌不禁回想起那天充血的眼神与锋利的刀剑。
“这样的人真是可怕呢。”
戴萌是这样想的。
等到请帖上醒目的日期到来的时候,戴萌仍是如约到了,不为了其他,只是戴萌心中隐隐约约还想着一个人,迫切着想要再看见她。
在坂本家的院子中,偌大的空地上修建了戏台,对面也整齐地摆放了几张太师椅,一旁是几台长桌,上头是各样的西式菜肴。戴萌看着觉得可笑,这样的阵势实在说不上是哪边的文化,真是“四不像”呢,又的确是坂本的风格。
客人陆陆续续地涌来了,各个都身穿着军服,堆积成扎眼的群体,相互碰杯,有说有笑。里头有日本的权贵、日军的长官、以及那些在外臭名昭著的汉奸,正笑嘻嘻地拍着那些权势之人的马屁,想要为自己谋得一份前程。
对于这些利益涌动的场合,戴萌觉得没趣,便悄悄走去了后台:戏班准备的地方。
镇上的戏班子,戴萌大多数都是见过的,就算是再不熟识,至少也打过照面。而今天这个戏班的各位却都是陌生的面孔,身上带着匆忙的气息,眼里满满的严肃,没有平常戏班后台插科打诨的样子。但林思意并没有过多的关心,只是想着穿越重重人群,去看一眼莫寒。等到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脸庞,戴萌又停止住脚步,不再靠近。
莫寒已经上好妆了,色彩均匀地平分在脸庞的各个部分,反倒是更加突出了莫寒五官的优越。等到彻底准备好了,莫寒便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头冠,稳稳地戴上。
那是戴萌亲手交给莫寒的头冠,在那个晚上,在烛火底下。
“这是?”
莫寒带着一脸震惊,看着戴萌从一旁的角落的箱子中取出了这个头冠,随后就紧紧盯着戴萌,咬着嘴唇不说话。只听到戴萌摇了摇头,苦笑地说道,
“原本想要在你十八岁成年生日的时候给你,没有想到我们,这么久之后才会再见面。”
莫寒本以为,这只会是存在两人之间的一个小小的秘密,一个随时都会被遗忘的想法。现在这微弱的愿望却化身为戴萌手中金灿灿的头冠,象征着莫寒年幼时的一个心愿,以及这几年来的物是人非。戴萌自顾自地再抬起那箱子,摆在莫寒地眼前,继续说道,
“这里头都是蝴蝶曾经的行头,她那天在病床说道,要全部留给你。我保存了这么些年,终于可以代她,亲手给你了。”
将箱子再整理好,交到莫寒手上之后,戴萌背过了身,没有勇气再说关于她,一直到身后传来微弱的关门的声响,戴萌才惊觉自己的眼泪已经浸湿了衣襟。
今天的莫寒比任何时候更加美丽,戴萌这样想到。
身穿着蝴蝶那最精致的一套戏服,头冠擦尽灰尘之后,再次焕发出不同的光芒,而莫寒本身也同样是天生主角的气质。只见莫寒对着镜子再次确认过自己的打扮之后,一个转头,对着戴萌,俏皮地说道,
“怎么样,这样好看吗?”
戴萌觉得自己的心跳瞬间停了一拍,像是被莫寒的这个笑容偷走了,感觉到脸庞瞬间发热,她只能迟迟顿顿地说道,
“好...好看。”
莫寒起身,缓缓走近戴萌的身旁,张开手臂再转身,头冠上金黄的装饰撞击而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轻巧地回荡在戴萌的脑海中,打乱了戴萌的思绪。今天的莫寒像是身着嫁衣,成了即将出嫁的公主,马上就要走到那红幕背后,又再次踏上离开自己的路途。
戴萌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莫寒的任何举动一揪一揪地攥紧自己的心脏,让自己再无法呼吸,窒息感阻止了自己的思考。
“准备好要上台了。”
一个像是掌事的管家撩开幕布探进头喊了这么一声,惊得戴萌迅速从迷茫中跳回了现实,眼前的莫寒悄悄凑近到自己的耳朵旁,轻声说道,
“现在这一切都无法回头,但是我不后悔。戴萌,谢谢你。”
犹如蜻蜓点水一样,莫寒只是轻轻留下一句话,便轻巧地飞去了舞台上。在慌乱中,林思意没有听清莫寒留下的话,只是迷迷糊糊地点点头,目送着莫寒走上台去,随着莫寒的登场,掌声与欢呼声也随之而来。在这样的嘈杂之中,戴萌更是忘却了莫寒那一句话。只是平稳下自己的思绪,自己走近台前,撩开了幕布。
很显然,舞台上的莫寒自然而然成为了最耀眼的存在,多年的舞台经验为这一次的表演打下了结实的基础。随风扬起的裙摆,还有那一顶光彩夺目的头冠,此刻的莫寒正背负着两个时代的名角的灵魂,在这个舞台上消耗着心力。
只可惜,是给这帮人看。
戴萌望着台下觥筹交错,满是外邦人的代表颜色,他们自由自在地露出自己狡猾的獠牙,成为了衣冠楚楚的野兽,在这一片土地上尽情掠夺之后,却装作以文明的形式,享受侵略的成果。观察到台下坐在主人位的坂本,那毫无掩饰的贪婪的眼神,戴萌的心里瞬间涌起反胃的感觉。
戴萌一时陷入舞台上莫寒的一举一动当中,入了神,甚至听不到声响,只注意在眼前五光十色的戏台,直到身后的人再三呼喊,才回过神来。
“请让一下。”
戴萌急忙侧过身,看到了一众饰演武将的人,手持刀枪,低着头匆匆上台了 。林思意说不上哪里奇怪,那些脸庞底下藏着秘密,那些刀刃也不同于往常,但这一切又像是戴萌自己的胡思乱想。即使是没有根据的猜想,戴萌心底也慢慢提起警觉,观察舞台上有无任何变动。武将们摆起架势,走起过场,刀剑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宾客们都放松起来,自顾自地交谈起来,不时放声大笑,没有人再注意到舞台。
突然间,不知道是哪个角落里的小兵,迅速地跳到了台下,由于舞台与观众席并没有多少距离,他很快便进入观众席。而下一秒,舞台上的武将们都马上化身为暗杀使者,纷纷冲下台,没有杀伤力的武器也露出了真实的刀刃,刺进了那整齐西装的右上方,正对着心脏。上一刻仍是悠闲的人群立刻迸发出尖叫声,身着华服的女人落荒而逃,但那群有组织的暗杀者的目标并不在她们,而是那些肩扛徽章、手里早已背负多条无辜生命的日本军官,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曾高昂着头颅,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一声令下,击毙了无数百姓,而脸上带着畸形的自豪感。而这一刻,他们的西装已经燃上了鲜红色,他们的笑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惊恐的神情,渐渐倒下的身躯在胡乱抓着,脸上是满满的暗恼与不甘。
场面迅速变得混乱,戴萌还没有想到逃命,而是尝试在这一切混乱当中去寻找,寻找一个闪亮的头冠,寻找那一身精致的戏服,寻找这舞台上的莫寒。戴萌的额头已经冒出了汗水,背后也全都湿透了,到处都是刀刃与慌乱的脚步,有的军官已经迅速地从腰间掏出配枪,而暗杀者组织也有倒下的身影。
在哪,在哪。
戴萌在心中着急地喊叫着。终于在下一秒看到了,那个身影,在急速奔跑着,集中于一个方向,头也不回。戴萌的目光死死跟随着莫寒的身影,亲眼看着莫寒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小巧的匕首,看着莫寒追到了一个穿着军装的身影的背后,手起,刀入。那个身影迅速萎缩了下来,鲜血从指缝中止不住地冒出来,戴萌看着那个身影跪了下去,直到最后倒地才看清,原来是坂本。
戴萌再也站不住了,抬腿跑向莫寒的方向,就在那个身影即将触手可及的时候,身着武将戏服的两个人,迎着自己跑来,架住自己的胳膊,拖着往后院跑去。
“放开我!放开我!莫寒!”
戴萌几乎是用呕出心脏的力气在呼喊着,但力气始终是敌不过两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就在自己不断后退的过程中,戴萌看见一个黑乎乎的枪口正指向莫寒,慢慢逼近,
“砰。”
戴萌觉着自己所有的灵魂与精神随着那白裙染上血色的速度脱离着自己的身体,所有的思绪也随着那个熟悉的身躯倒下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戴萌瞪大了双眼,随即爆发出平生最大声的怒吼,响彻在这个地方,伴随着那些惨叫声与呼救声,徘徊在这一片天空。
一直到很远的地方,身边的两人才放下戴萌,并塞了一封信到戴萌的手中。
“这是她给你的。”
除了这句话,两人并没有再多说,留给戴萌的只有背影了。
戴萌一时坐在地上,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整个人像是被剥离了灵魂,一天还没有过去,却感觉像是五脏六腑被搅合在了一团。而内心也觉着自己不再有任何念想,已经是孑然一身,失去了一切。
不是的,不是的。还有一封信。
戴萌颤抖着打开信纸,才发现眼泪糊住了双眼,看不清字,胡乱地用手背抹去泪水却又沾湿了信纸的边缘。戴萌一边看信,一边喃喃自语,只是看到后头,实在读不下去了,心口疼地不行,只能哽住一口气,一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字,才彻底瘫软了身子,放声痛哭起来,信纸也被揉成一团,紧紧地贴在心口。
即使悲伤永不相通,但过路人来来往往,也有眼睛不时看着角落处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心里升起疑惑,也没有再多想。认识的人知道是戴萌,也不敢再上前多问几句,过几天想起,再互相问问,才知道戴萌所在的那家茶馆也不再开门了。
那么戴萌呢?谁也不知道她去哪了。没过多久,也没人再关心她的去向。大多数的后代也只是听说,这个镇子曾经有个歌星参加了某一个地下组织,那一整队人消灭了不少大势力人物。虽然后来几近全军覆没,但也做出了不少贡献。即使这个传说般的故事在人们的饭后说谈中变得越来越夸张,但仍一直是小镇人民心中的骄傲。
“你们还记得这件事吗?”
听书的孩子们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讨论道,一方说到自己的父亲也曾经为那个神秘地下组织效力,甚至是取下了日本长官的首级,另一边的也提高了音量,说道自己的哪一个远方亲戚也亲眼看到了当时的状况,说着说着又激动到唾沫横飞,仿佛自己也身处现场。所有人想起那一件英勇故事,都很兴奋,想法设法地参与到其中。
“那你们还记得,那个歌星的名字吗?”
说书人这样问道,
热闹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孩子们开始冥思苦想,却没有一点要想起的迹象。只能够无奈地摇摇头,皱着眉,痴痴地望着说书人。
这时候却看见说书人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
“我可是永远都不忘掉呢。”
孩子们并没有明白其中的缘故,只是愣愣地看着说书人的眼角变得晶莹起来。
不知道是哪一个孩童的父母追了过来,骂骂咧咧地牵着自家的孩子回去,本是聚集在一起的团体一哄而散,纷纷往自家门跑去,本来是在一旁喝茶的大人又急忙跟上前去,一边招手,一边提醒着安全。傍晚夕阳的余晖随着孩童的步伐一路洒落,就像他们那些宝贵的天真无邪的思想化成了小小的金粉掉落在脚后跟。他们面向着耀眼的、崭新的未来奔跑去。让那些在背后静静看着的大人落入无尽的思绪当中。大人们少有这样珍贵的品质了,他们历经了孩童们无法想象的风霜。各自都背负着不同故事,成为了一场又一场的折子戏,组成了人生的精华部分。
说书人将桌上的醒木收起来,便是一身轻松了。听街坊们说道,说书的这位好像才是当年事件真正的参与者之一,又有人反驳道,其真实身份不过是一个说书人罢了。只是这高人的行踪难以估摸,有人曾在街尾的角落听过这说书人讲的故事,又有人在后山看见这说书人在为谁祭奠,却又不知其亲人又是何许人也。
不管身份引人猜测,还是行踪难以捉摸,甚至是说书人说的故事,也从不曾在任何别的书上看到,更像是自己的经历,拿出来重新擦去灰尘,道给众人听。
等到故事到了尾声,别人再去问起,只听见说书人神秘一笑,说道,
“这只是一场唱尽人间颜色的折子戏罢了。”
再回过神来,说书人又收走那一块破旧的醒木,背负着落日的余晖离去,在地上拖出了长长的倒影,显得疲惫又孤单。
过几天或许又再看不见了,小镇上也就渐渐地也没有人再问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