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一片黑暗的虚无,回荡着淅沥的雨声。每家的窗户关得紧紧的,生怕细雨伴着冷风轻舞而入,只得撞上僵硬的玻璃面留下一串伤心的水痕了。
画面的中部靠上的部分凸显出暗暗的、虚弱的光芒来,接着,折叠的幕布被拉开,一个身影靠在镜面上静静杵了一会,大概是在看过往的路人。她的手按在上面,不时地张握着,忧伤的眼波流转于她的面颊,眉蹙着,嘴里轻呵的气造出了一层薄雾。奈何周围是没有路灯的,她左右顾了一阵,朦胧的黑影从角落里闪出窜到街道上,似披着黑布的幽灵,慢慢停在了路口处。她赶紧拉开窗,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伸张双手想去拥抱那个影子,像朝着远方呼喊任凭雨点打在身上。
黑影习惯地往她所在的位置看,转过身,扬了扬黑伞。正好拐角刺进两束通透的白光,照亮了一方天地,驶过直道拐进右边,很快一切又黯然下去。然而在这不多的时间里,她完全看清了他的样子,他的右手在空中比了个横“V”——手语的“再见”——向她微笑着。她应和着使劲挥手,等他恢复原状,便满足地缩了回去,完全忘了之前那股短暂占据心上的悲伤感,而沉浸在明日再见的喜悦中了。她看着黑影稍稍变幻了形状,终于融进那些方正的阴影中了。
高世家总喜欢站在附近公园的长桥上眺望家的方向,好像如此才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在那样的地方待着,而非眼界之外的任何。两栋完全相同的建筑掩映在齐高的杉树间,好似野人的篱落,斑驳的绿漆间杂贫瘠的棕黄——在此处是不可见的——碧蓝的窗棂规律地排布,一面接一面。高世家也奇怪何以对此抱有丁点儿的兴味,无非是普通敷衍的建筑罢了。
完成往日的任务,他开始顺着人群逆时针方向迈步走起来。黄昏时的湖莲潭公园会被四处的人填满,稀落云朵下很难使人感到充实。湖面并不很阔,公园绕着它四围建立,屈缩在小城市里的地块便也跟着收缩了。趁着人并不很多,他戴上耳机摒除一切喧阗,先行撤离了。
回到家时并没有人,空荡荡。父母出去散步了,路途中却没有遇上。他回到房间,一张床占了左上大半的位置,紧挨着窗,床尾连着书桌,还有一挂壁的书架。床头上的白墙贴着《游戏人生》和《龙族》的海报画。原本想通体装饰成斑马纹的黑白面,但似乎有点让人晕眩迷乱之感;或是纯蓝加渐变,又好像不及眼前——如果只是一面墙的话。
他从书架上取下村上春树的《奇鸟行状录》,翻到鲍里斯让蒙古人剥皮的那部分。战争的残酷不仅对于中国人民,高世家更多地也看到了那一代日本人的风貌——刚出生便处于大萧条时期的孩子不可避免地遭受军国主义的洗礼,他不禁默哀。中国的苦痛,他是看的多了,然而对于他们,心中也自有一股伤痛感。
这是入口,他说。
夜来了,夹杂风的奏鸣,叩击着窗框,他往空洞的窗外瞥了一眼,峭楞楞的水杉颤着,似乎在害怕什么。打碎岑寂的敲门声,紧接着钥匙插进锁孔,“咔嚓”一声。父母顺便去了超市,带回一袋子苹果和猴姑饼干——让他明天带学校去。他们看见房里的灯亮着,也没喊他出来看看,分归好东西便做各自的事去了。
到了八点半,高世家合上书,洗完澡便躺在床上睡觉了。自己的身体无法支持熬夜何况没有必要。尽管假期短暂只有一昼夜,竟也找不出更有意义之事,反而,睡眠昏昏沉沉涌来,是为完美之选——做梦,亦是其最期待的。呼吸变得规律,深吸慢吐,放空思绪,想象自己置于幽深的井底,幻化成一只“拧发条鸟”在空中徜徉,尽心尽力地拧好世界这根发条。这么重要的工作或许轮不到我来做。无来由的雨刷刷的下,一如节奏舒缓的轻音乐让人心里宁静。
冥冥中记忆的盖子打开,里面的东西自然而然地流了出来,挟裹着一股悲伤感侵袭心头,让他再一次置身于近一年前的那间教室,而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木爱和他。
天才微微亮,她坐在朝南的窗旁,用手支着头瞧着窗外,偶有蕴含晨间水汽的清新空气吹来,拂动她发梢微绻的短发,静垂时刚好覆了耳朵。脸部的线条变得柔美,眼睑稍耷着,一动不动地凝着窗外的某一点
日头渐渐地爬上来,一切慢慢苏醒。近旁左侧的水杉抬起了倚在阑上的枝条,昨晚未尽的残梦化为枯黄的细叶遗忘在了走廊上;右侧富有光泽的桂树叶片正静静沐浴阳光,无所不在与清风合奏一曲光彩夺人的旋律;前些月遭劫的石榴树桩子已萌了新芽,摇头晃脑的在阳光下熠耀着。天空越来越亮,几片羽毛般的云絮显出了身形,任凭东西。普通的景象,一如往常的景象,高世家却能感到她内蕴的悲伤。她水汪汪的眼睛觳觫,漾着一层层不可捉摸的波纹,沉到深处,深处。
坐在她前面的高世家,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就连是否进入了她的眼界也未可知。
她慢慢地趴下了,头埋在交环的双臂里,隐隐响起了啜泣声。高世家突然感到很心痛,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但虚无的一握抓不住任何,转而在纸条上写下:待下雪了,希望你能来找我,我们叙叙。塞在她向内缩的指间。纸条并没无居所地飘荡下来,被她紧紧地夹着,像是抓着救命稻草,慢慢隐入拳中。
画面渐渐地淡去。
她落寞地走在通往校门的路上,没有什么能挽留住她。高世家并没有追出去,因为那拂了他人的期待,是对自己的苛责。即便放到现在,纵然心境已变,担心的确是更多了。于是高世家只得目送着她出了校门,融入一片喧嚣的背景中马路四通八达,她,去往了哪条路呢?
至今确乎是一年的空白,不过在朋友的层面上绊了几根细丝,随时会消弭而无人察觉。但他似乎感到不甘心,当熹微的阳光透过窗缝漏进来时,他犹如受到召唤急迫地跳起来,在书桌边危坐,摆好早先买的以蓝海为背景的信纸,端正地书写起来。
敬启:
好久没见了,过得好吗?这话说出来真是奇怪,明明根本不会有机会见面。
不记得上一封信是何时了。
我又在梦里遇见你了,那是入口,笼着一种静谧的略带忧伤的气息,像马上要结束,又挣扎着不肯放弃。请允许我写下那刻在脑中久久不散的美丽——
毕业那天我坐在你面前,看着你只是凝神往外的侧脸。我知道说什么都已无用,但还是忍不住蹦出一些带着安慰标签的话语,那是对你的侮辱吧。请原谅,我事后想起来,尽管已经好久好久,但它突然窜进我的脑海,让我不得不面对以往的那些错误。然而这样说有什么意义呢?
自你那天生日起,彼此就再也没见过。时常会浮现出你的样子,断断续续,以前的记忆还在,没有化为无形,只是对我自己的慰藉。
Makuro
5.10
他看着这封短函,叹了口气。
这对于他并不是个开始,而是延续,以往的信件经过多重的转运,或许其内在的感情也已破碎得无以复加。自然,回信是没有的,他也并没奢望,因为仅仅有人作为象征能够接纳这些“妄想之言”对他已是莫大的慰藉。至于撕了,扔了,被没收了,与他又有何干。
人们挤在行将告别的教室挥霍着不必在意的青春,她其实并不是一个人,还有许多同样遇遭此祸的人,而我只认识这一个,别人我全然不在乎。
打开房门,父母还未起来,他穿好衣物,下楼到公园跑步去了。
汗水浸湿了白衣裳,留下了一片片水痕,他在濒湖的台阶上坐下,掬了冰冷的湖水,敷在脸上。绿莹莹的湖水不断拍打着湖岸,送来濡湿了的晨风。
人影趋多,每个人怀着各自的目的踏上这片公用的土地,不免让人觉得喧嚣。屈缩的圆形广场紧挨着湖,植在边缘的樱花开得烂漫,一团团粉红的火焰静静燃烧在碧波的环抱中,舟形的叶片时而载着跌落的花瓣飘荡进更深处。高世家并不以此为美,他更欣赏盛开时不带任何映衬,秉着自己天赋的骄傲向人们、世界展示独一无二的个性一类。凋零是属于自己的伤逝。他把在绿叶中的樱花看得低贱,圆润硕大的花朵显得臃肿,沾满了无数杂质。奈何眼底便也只此一种。
继而脱下鞋袜,整好摆在一旁,把脚浸入水中,他哆嗦了一阵,下意识地缩回来,熟悉后再大胆地伸下去,直到触着覆满淤泥的石板。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叠已经皱了的方形白纸,使劲地揉平,折成一只只纸船,让其随着碧浪的摇曳开出幸福的港湾,驶向冰冷的大洋深处。水渐渐地侵蚀着柔弱的躯体,但程度不同,有的没游几米便被拍碎在岸边,沉入未知的湖底,有的乘风破浪,直挂云帆,快不可见时明显地仄歪向一侧,“噗通”一声,消失不见。这些出海的“战士”高世家给予了不同的对待,不但形状不同,便是同样的材料,有的偏爱给了两张,甚而三张。近处的淘汰者毫无怨言,因其知道尽管远了落得命运仍旧相同;远处的开拓者亦无自豪,不对天生的优势抱有任何依赖,知晓靠得是自己。他折好第十二只纸船,放飞后注视着它驶向远方,上面载了一朵折下的臃肿樱花。
他回到家,高压锅“嘟嘟”地吹着泡泡,锅里弹跳着哀嚎的蛋肴。母亲觑了一眼他脏兮的样子,马上恢复成忙碌的状态。高世家到浴室调整好,洗完衣服,正好早饭也完成了——自制的韭菜汤包、荷包蛋、五谷粥。他心满意足地品尝完,就溜到房间里看书,继续昨晚的《奇鸟行状录》,他翻到插着书签的那一页,长条形书签印着茶的图画,背面划着写类似警言的横线。他兴致写下: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他已经与其邂逅多次了,但作为文字的无力感在那,只得作为极其抽象的气息盘旋在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