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表数字跳到七点半,“嘀嘀嘀”的响了起来。
床上那人迷迷糊糊伸手摁了闹钟,聒噪的合成音沉寂下来,房间里的静谧让人沉沦。
半梦半醒之间,那人翻了个身,右手拇指习惯性的去摸中指上的戒指。
摸了个空。
郁欢心里骤然一沉,失重一般,彻彻底底醒了神。
他面无表情的睁开眼,将右手举到脸前头,盯着中指上的戒痕发呆。
戒痕清晰极了,一看就是戴了很多年才留下的。
那是他的结婚戒指,只是丢了很久了。
说来也怪,他洗澡都不离身的戒指,怎么会莫名其妙的丢了?
吃了早饭,郁欢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
今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临走之前,他立定在客厅的镜子前。
镜子上贴着一个人的照片。面相比郁欢年轻很多,肤色很白,笑得阳光灿烂。
照片被放大成真人大小,微微模糊,有点失真。
郁欢盯着和照片并肩而立的自己,下意识把右手背在身后。
“好久都没和你这样并肩站着了,最近太忙了,早上走得早,晚上回来的晚。怕吵你睡觉。”郁欢抬手,让镜子里郁欢的手和照片的手连在一起。
“怀釉。”他轻声道,“结婚九周年……纪念日快乐。”
郁欢先去了陆海公园。
每年他们结婚纪念日的日程都是一样的。顺着他们之间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地方走一遍,回忆那些刻在彼此骨子里的故事,说说笑笑,一眨眼就过去了。
哦,四年前,这些地方就只有郁欢一个人去了。怀釉有一次出差的时候出了事故,没能救回来。
郁欢坐在小河的护栏上,两腿悬空,看着河对面的树林出神。
不知道多少人以为他要跳河轻生过来劝他,郁欢不厌其烦的一个个解释,也不愿意从护栏上下来。
他和怀釉的相遇非常有趣,几乎具有戏剧性。
当时据说是有一个妹子被男朋友甩了,一时想不开跳河。刚好是中午,公园里人很少。怀釉在附近吃了饭,从公园里往回走,正好看到这一幕,想都没想就跳下水救人。
那天郁欢刚发了奖金,心情很好,绕了点路想从公园回家,走到河边就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河里扑腾。
郁欢还以为是小两口殉情,一边惊得咋舌一边脱下外套跳水救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两人拖上岸。
见两人没有生命危险,一身冷水也没阻挡郁欢发火,他张口就骂,“干什么玩意一天天的?父母把你们生下来就是让你们找死的?”
妹子躺在草坪上往外咳水,青年还能站起来,看着郁欢愣愣的解释道:“我没跟她殉情,我路过,看她轻生想救她来着,就是没想到我……”
青年越说越小声,大概意识到自己不但没救成人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实属智障。郁欢好气又好笑的看着这个青年,不慎被青年眼睫上亮的发光的水珠闪了眼。
嘶,要命。
坐在护栏上的郁欢笑出了声。
结婚之后的郁欢死也不承认当初是自己先动了心,非说是怀釉故意湿身诱惑勾引他。怀釉脸皮薄,常常被他闹成大红脸。
有一次怀釉不服气,你说我湿身勾引你,你要是不路过我不就勾引不了你了吗?
郁欢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还想勾引别人?
怀釉吓得跳起来,离他八丈远,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我可没说过这话,你别别别别别过来。
郁欢看着小猫似的怀釉,哈哈大笑起来。
郁欢到了游乐场,站在售票窗口前,破天荒的买了一张鬼屋的门票。
认识半年之后,郁欢把怀釉约到了游乐场。
没错,郁欢就是准备跟他表白。他还专门度娘了一下,最后决定带怀釉去玩鬼屋。
怀釉不愿意,他说他胆子小,害怕。
郁欢要的就是这个,非常强硬的把怀釉拽了进去。
二十分钟之后——
“好了好了,别害怕了,没什么好怕的,真的,都是假的。”怀釉非常无奈的坐在鬼屋外面的长椅上,一下一下顺着郁欢的背。
郁欢脸色煞白,感觉自己随时可能心脏病发作。
日啊,这是人玩的东西吗?
他白着一张脸,十分虚弱的转头问道,“怀釉,你怎么不害怕?”
雄赳赳气昂昂闯进鬼屋的郁欢一路上都缩在怀釉背后,活像得了癫痫,隔三差五就狠狠哆嗦一下。
郁欢被吓得全身发冷,背后那只温暖的手触感愈发强烈。怀釉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状似不经意道:“我害怕啊。可是你在我身后,我能怎么办。”
郁欢心脏狠狠一抽,比刚刚被吓到抽的还狠。
他脑子一片空白,脱口而出,“你对别人也这么好吗?”
怀釉的手忽然停了,也没收回来,搭在椅背上。
他眼睛一弯,“没有。”
什么没有?是说这算不上多好,还是说……他不是别人?
郁欢心里砰砰打鼓,感觉自己离想要的那个答案只差一层窗户纸。
这时候该说点什么?没有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喜欢我?我有点喜欢你?做我男朋友行不行?
郁欢不愧是个狠人,他斟酌再三斟酌不出来,干脆直接吻了上去。
郁欢小算盘打的啪啪响:如果怀釉对他有意思,这么一亲大家心知肚明,在一起顺理成章;如果怀釉没意思但他是弯的,自己还可以光明正大的追他;如果怀釉直的宁折不弯,自己赚了个吻,也不亏。
不过就在他碰到怀釉嘴唇的那一刻,他后悔了。
万一怀釉真是个直的,他这么一亲,肯定是连朋友都做不了了啊!
人均寿命七十岁,就靠一个吻……他血亏啊!
郁欢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的抽回身子。
这一下郁欢悔的肠子都青了。日啊,亲都亲了,多亲一会能死吗?
郁欢有点想一头撞死在电线杆上。
怀釉看着郁欢的脸色,好笑道:“你这是干什么?”
郁欢脑子刚气糊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接个吻都半途而废……”怀釉眼睛不经意的往下一扫,“不会……”
“不会!”郁欢一把拽过怀釉的领子,把那句话堵了回去。
……
那是这十年来,怀釉最主动的一次。
听自己讲句下流话都不自觉脸红的怀釉,说个情话都结结巴巴的怀釉。
在鬼屋里站在自己前面的怀釉,替自己表了白还帮自己占了他便宜的怀釉——
从鬼屋里出来,依旧是呼吸急促,脸色煞白。
没有人抚着他的背,跟他说,你在我身后,我能怎么办了。
有一个小女孩看见了,扯扯妈妈的衣服,奶声奶气的说,妈妈你看,那个哥哥从鬼屋出来,吓哭了呢。
妈妈遥遥的看了一眼,拍拍小女孩的头,也许是他遇见了什么伤心的事情吧。
小女孩咬着嘴唇,仰头道,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
小女孩没有等到妈妈的回答。
好奇怪,妈妈怎么露出了和那个哥哥一样的表情呢?
这是一家很老的西餐厅,规模不大,但是味道很棒。
九年前,郁欢在这里向怀釉求了婚。
记得那时候他点了一份牛排,怀釉点的是意大利面。他特意坐到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餐厅里放着悠缓的钢琴曲,服务生来来往往,谁也没注意这边有什么动静。
郁欢心里有事,噎的慌,几乎吃不下去。怀釉一小口一小口吃着,倒是不紧不慢。
眼见着怀釉盘子里的意面见了底,郁欢心脏跳成了一曲金蛇狂舞。
等到怀釉吃完最后一口,郁欢脑子里那根弦一下就崩了,手一哆嗦抓住了怀釉的手。
叉子“刚当”一声掉进白瓷盘里,怀釉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郁欢从兜里摸出一个黑植绒盒子,慢慢从椅子上挪下来,单膝跪下。
他单手打开盒子,露出里面那枚漂亮的银戒,仰头看着怀釉。
他笑得太灿烂,把忐忑不安掩的一干二净。
“怀釉,愿意和我过一辈子吗?”
怀釉的脸“腾”一下就红了,他红着脸把郁欢拉起来,摁到座位上,跟他脸对着脸,这才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不要下跪,怀釉也想和郁欢过一辈子。”
郁欢因为过度紧张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好在他还知道自己要把戒指戴在怀釉手上。
把戒指套在心爱之人的手上,看着他彻彻底底的烙上自己的记号……这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等郁欢给自己戴好,怀釉收回手,细细打量起这枚戒指。
戒指上刻了字。
“Nothing.”郁欢道,“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说完,郁欢亮出了自己的右手。修长的中指上赫然是一枚一模一样的银戒。
“Forever.”怀釉念了出来,又低头看看自己的“Nothing”,不由笑了。
“是的。”他重复道,“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回家的路上,两人手挽着手。月光清澈,照亮长长的街巷。
“你今天吃的好慢,我还以为是意面不合你胃口。”郁欢随口道。
“意面很好吃,不过我害怕在里面吃出一个戒指,所以吃的慢了。”
郁欢戛然停了脚步,“什么戒指?你什么意思?”
怀釉弯弯眼睛,笑道,“就字面意思,戒指。”他举起带着戒指的右手,朝郁欢晃了晃。
“你觉得我会把戒指放进面里?不是等等,你怎么知道有戒指?”
怀釉假装很抱歉,“前几天收拾床头柜,不小心发现了。”
“……”
怀釉继续说,“今天你状态明显不对劲,就跟……游乐场你跟我表白的时候差不多。而且把戒指放进意面里,也确实是你能干出来的事……”
郁欢:“……”
日啊。他以为这是个惊喜,没想到人家不仅知道,连计划都给他安排好了。
还蛮周全的。
怀釉终于发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见郁欢似乎有点不高兴,他连忙道,“郁欢,你今天特别好看,真的。”
“……”
“你单膝下跪的时候特别帅。”
“嗯?我还有更帅的时候你忘了?”
“唔,别……”
……
“您好先生,请问要来点什么?我们这里有一款牛排,您要不要试试。”
郁欢猛然回神,他对服务生笑笑,“不了。给我来一份意面吧。”
市医院。
之前他们并没有来医院的传统,吃完中饭一般回去看个电影什么的,或者回家,干点别的什么事。
郁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为什么非要来医院。
据说味道也是一种记忆,自那以后,每当闻见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郁欢总是生理性的头疼反胃,四肢冰冷。
他偏爱给自己找罪受。
他接到怀釉出事的消息之后紧赶慢赶,终于在他进手术室之前赶到,抢来了这几分钟。
郁欢半跪在病床边,金属护栏又凉又硬,他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撑了上去,一米八的个子缩成一团,哽咽的说不出话。
怀釉还清醒着,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笑着,看着他,就好像那些血不是他流的。
郁欢脑子里乱糟糟的,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很清晰的念头。
如果怀釉还有力气的话,他一定会伸手,拍拍他的背吧。
“郁欢,别哭了。”怀釉没什么力气,用气声说道,“我不希望你以后想起怀釉这个名字,就难过的直掉泪。”
“你别说胡话。”怀釉两只手上都扎了针,他没地方下手,于是颤抖着摸了摸怀釉的脸,“你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
怀釉看着他,最终点了点头。
护士将怀釉推进手术室,门在郁欢面前重重合上,“手术中”三个刺眼的红字亮起。
再看见那张脸的时候,它的主人已经停止了呼吸。
怀釉食言了,他没从手术台上下来。
从此阴阳两隔。
郁欢来到了墓园。
说来也巧,他来墓园这么多次,每一次都是艳阳高照的晴天,连风都是微风,轻柔的像谁的手。
就好像有人刻意替他驱散了风雨。
郁欢坐在墓碑旁边,伸出手一点点抹去上面的灰。然后顺着怀釉的名字,一笔一划的描摹,磨的指尖都有点微痛。
下葬的时候,郁欢把怀釉的戒指一起埋进了土里。
现在想想,在看到这两枚戒指上的英文的时候,怀釉的笑,是有一点落寞的吧。
他一定是在想,郁欢这个傻子,写什么不好,非要写“Nothing forever”。
Nothing lasts forever。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一语成谶。
墓碑上刻了怀釉和郁欢两个人的名字,做碑的时候,他执意让师傅把这两个名字都描上了金边。
他怕怀釉觉得孤单,于是用自己给他陪葬。
怀釉说,他不希望留给自己不好的回忆。他真的做到了,郁欢每每想起这个名字,居然不觉得悲痛。
因为冥冥之中郁欢总觉得,怀釉就在自己身边,从没有远离过。
接近零点,郁欢才到了家。
他在墓园坐了一下午,然后一步步走回来,又困又累,意识都有点不清楚了。
他没打算开灯,准备直接躺到床上睡他个昏天黑地。
只是当他抬头,目光中却撞进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郁欢一个趔趄,差点跪下。
“怀……”
那个影子垂着眸子看他,声音飘渺又悲伤。
“郁欢。”
郁欢“怀”了半天,始终没能叫出一句“怀釉”。
太久了,实在是太久了,他的唇齿都忘记他了。
郁欢踉跄着抱他,却扑了个空,狼狈的摔在沙发上。
怀釉似乎是悲伤到了极点。
这是他曾经意气风发的心上人啊。
“你……你回来干什么?”郁欢眼睛酸胀的厉害,四肢发麻,连从沙发上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怀釉道,“你心里总想着我,我不放心。”
郁欢没说话。
怀釉继续道,“你的戒指我拿走了,我也并不准备还回来,你……”
“戒指是你拿走的?”郁欢突然出声。
怀釉提前背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说辞被打断,他不知道郁欢想干什么,下意识点了点头。
郁欢居然笑了。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找了它多久?”他明明是笑着的,声音却突然哽咽起来。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怕我没了这个戒指,你认不出来我怎么办?”
“我的怀釉,被一个墓碑上的名字骗了那么多年,他见我把戒指弄丢了,他生我的气怎么办?”
“怀釉,你说我心里总想着你,你不放心。”
“可是如果我心里不想着你,我不放心。”
怀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早就知道的,面对着郁欢他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怎么可能劝他另寻新欢?
而且他怎么可能舍得?
“怀釉。”郁欢长叹一口气,低声喃喃,“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怀釉居然听懂了。
他差点就哭了出来。
所以必须一字一句的把这句话咬出来,不然他怕郁欢听见他哭了,又要伤心。
“我会一直等你。”
“怀釉这两个字的每一笔,都会一直……等你。”
轻柔而又坚定,像银戒上闪烁的微光。
电子表数字跳到七点半,“嘀嘀嘀”的响了起来。
郁欢摁下闹铃,坐了起来,拇指习惯性的摸了摸中指。
熟悉的金属质感从指尖传来。
郁欢怔怔低头,看着那枚刻着“Forever”的银戒。
难道是自己记错了?
这戒指……从来没丢过?
文by小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