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海

是燃烧着的。

金硕珍，终于在他眼眸中熊熊腾起的火光里燃烬。

他点起了油灯，朦胧的一抹暖橙色绽放在夜里，玻璃磕在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光点隐在疏密不齐的草丛里，只会叫人觉得是萤火虫扎堆。

单膝跪在池边，耳畔的碎发垂落，遮住眉梢结痂的伤口。已是深夜，庭院很安静，只有指尖滑过水面细碎的响动，柔软的指腹自下而上破开透明的液体，落在他额角突兀细长的疤痕。

“他又伤到你了？”

尾音勾起小小的起伏，顷刻又归于虚无，湮没在无星的沉沉夜色中。金硕珍低着头，任由他的手指摩挲那条伤疤，黑发乖顺地依偎在脸侧，发尾的丝带迎着风摇曳，扎眼的红埋在夜幕里也低调至极，不动声色地划开寂静庭院里撒下的沉默。

膝前的灯火摇摇晃晃，拼命挣扎后无奈消声灭迹再无踪影，金硕珍夜里无法视物，觉着脸颊上湿湿凉凉的一片，便伸手去摸，正好和他的指尖相撞。

一触即分，瞬息而已。

他只来得及感受那瞬间的凉意，如浸泡了亿万年的月光，令他疯狂地着迷。

秋季的夜里很冷，金硕珍只套了件衬衫，领口层层叠叠堆起洁白的蕾丝，美丽又脆弱得要命，在他的指尖又一次伸过来，温柔地抚在他的眼睑那刻，大脑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瞬间崩裂，随着金硕珍跌入朴智旻怀抱的动作消湮在风里。

好冷。

他的怀抱也好冷。

是月光的温度吗？金硕珍迷迷糊糊地想，他觉得自己拥抱着月亮，皎白的绚烂，迷蒙了整个凄美梦境。

衣角不可避免地沾上水渍，沉甸甸地坠在腰腹两侧，朴智旻两臂撑在他身侧的池边，池水没过他的腰际，隐约能窥见那蔚蓝色的鳞片闪着光，仔细一瞧那光点漾在水雾里又消失殆尽，恍惚如梦一场。

他在哭吗？

朴智旻迷茫地看着他，人类的眼泪是热的，像他们皮肉下流动的鲜血，滚烫地燃烧着，要灼伤整片渺茫空旷的夜，把他烧的连骨头都不剩。

可他又好像很冷，身体不自觉地颤抖，如此的脆弱，叫朴智旻碰都不敢碰，生怕一个不小心把这瓷玉般的人类捏碎了，像满地的月霜，盈盈生辉。

掌心附在他赤裸着还湿润的胸膛上，金硕珍低低地呜咽，皮肉相贴的地方，没有温度也没有起伏，他的心脏在孤独地歌唱着，他所期待的一切，都变成冰冷的平静包裹着他。

为什么哭呢？

为什么哭呢……

朴智旻试探着摸上他柔软的发旋，动作生涩，臂弯抬起时撩动一片水花，打湿他蓬松的发，水痕顺着眼角滑下，嘀嗒嘀嗒，坠入晦暗的池底，再无声息。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金硕珍双腿已经酸麻无力，他不受控地跌坐在池边，细碎的石子硌得皮肉有些疼，眼泪和水迹还悉数挂在脸颊上，借着夜色朦胧，恍惚觉得自己身处仙境，又或者是丝绒的囚牢，但这凉的刺骨的爱意却叫他甘之如饴，情绪攀到极点之际，他竟想直接随他去了。

去哪都好，前路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他只是贪婪地想再和这月亮待一会，片刻也好。

但天终究会亮。

他听见衣料划过空气的娑娑声，窸窸窣窣，穿过灌木丛，皮鞋落在凸凹不平的地面上的声音，在他身后戛然而止。

“Jin。”

声音低沉，他是黑暗里潜伏而行的黑豹，迅猛且敏锐，察觉到猎物即将逃窜便毫不犹豫地下手。

田柾国有着绝对的自信。

无论是权利金钱还是金硕珍。

金硕珍神色已经归于平淡，朴智旻捕捉到他眼底一晃而过的挣扎，愣愣地看过去，敏锐的神经却拉起了警报，他出乎意料地犹豫着，最后在金硕珍如月光清冷的眸色里没入水底。

“你该给我个解释。”

双腿很沉，乖巧地跟着田柾国回了卧室，他跪在羊毛地毯上，大脑因为冷风和池水的洗礼混沌起来，尊贵的家主大人坐在床铺上，丝绸制的睡袍垂重感极佳，金硕珍迷糊地想起朴智旻的指腹，柔软滑腻，但冰冷异常。

神爱着世人。

金硕珍低着头一言不发，他眉间盛着这夜莹润的月光，此刻沉寂在昼明的灯火下，难窥半分。

他伸手解开颈项上缠着的蕾丝，露出洁白的肌肤，和青紫交错的吻痕掐痕。

低垂的眉眼，表现到极致的乖顺。

臣服地姿态很容易取悦蓄势待发的狩猎者，他们不惧暗箭，至毒的酒只要醇香他也可以尽数饮下。

不必考虑结果，不必担忧后手，他擅长一击致命，足以叫对方再无翻身的可能。

神追随着浪漫极乐与自由，推崇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庸俗的烂泥沉在沼泽底，终日无法脱身。

淡蓝的衬衫被他迅速褪下，湿透的布制袖扣崩开，噼里啪啦跳到了柜子底下，金硕珍被他按在地毯上，苍白瘦弱的脊背紧贴着身下柔软的羊毛，目光飘忽，追随着滚进罅隙的纽扣，却停滞在窗外泠泠的月光。

盛怒下的黑豹有着不顾一切的狠劲和执拗的占有欲，月夜下的美人格外的温柔，眉宇间盛满了神明赐予的纯净的爱意，无论是他裸露的手臂还是极致信赖的目光，哪怕是耳尖不自主泄露的薄薄一层玫红，都叫田柾国嫉妒得想要立刻将他撕碎。

被狠狠占有的疼痛让他如濒死的天鹅般仰起了颈项，恍若在黑潮里浮沉，浪花没过金硕珍的发顶，与骤然绽放的月桂一同掩埋在情欲的泥潭。

流血了。

比往常的任何一次更刺骨的疼痛，他能感觉到身上人砰砰作响的心跳，坚定沉重，还有他落在身体上的唇和指尖，灼热的，滚烫的，足够把金硕珍融化成水吞进腹里。

昏沉片刻觉得被人喂下了什么，甜腻的，入腹却满口苦涩。

像是药，又好像不是。

只觉得眼里火辣辣地疼，他止不住地流泪，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快要将他融化。

眸光不自主地涣散下去，他勉强撑起上半身，把左耳贴在他的胸膛上，田柾国愣了片刻把他搂紧怀里，力度却无法控制地增大，他瞧见金硕珍骤然失力倒在地毯上，乌黑的发丝散乱压在脑后，瞧见远山青黛般的眉眼此刻点了雾，袅袅模糊了眼中泪光。

瞧见他拉长了声音喘息，那神情太脆弱也过分美丽，恍若下一刻就会随风而去。

这是他仅存的心跳，此刻统统化为爱，如数奉还与他。

最后一次了，他这么想。

但是可耻的，在田柾国清澈的眼里，金硕珍又一次望见心底那死灰复燃的天光。​

金硕珍偏过头往窗外看去，划破了黑幕的一条白线，他迷茫的看着光线一点点绽放，却在白昼降临的一瞬间归于黑暗。他想起滚落到柜子下的那颗纽扣，想起失手打翻的花瓶，那是上好的白玉制成，在光下描出一个温柔的轮廓，但它现在狼狈地摔成了两半，平常，却又没由来地令他感到触目惊心。

天光，残破的天光。

世界骤然收拢成拳头大小，金硕珍觉得自己被翻折被挤压，被揉捏成任何他想要的模样，他被迫在情潮里，在田柾国炽热的双眸里燃烧，滚烫的，吞噬他的一切。

金硕珍，终于在翻涌的火舌里燃烬了。

茫然一瞬他就明白了些什么，他只觉有点苦涩，淡淡的一点。

他还没来得及看看那位人鱼先生的脸，不知道他的瞳孔是否是瑰丽的蓝，如那夜晴朗的天，区区一瞬，竟然温暖了他的整个世界。

田柾国好心情地把他抱在怀里温存，肌肉匀称的手臂环住他的腰，无法推拒也无法脱身，田柾国教给他服从和承受，金硕珍依偎在他胸膛，如最最亲密的爱人，背脊滚烫，心口却无法自欺欺人地一片冰凉。

换上丝绸衬衫，领口照例缠上蕾丝，他无法渡过这片汪洋大海，只好打湿了翅膀学着做同类，那翻涌的浪潮剥夺他飞翔的权利，强势至极，几乎要让他窒息。

他看不见，就被田柾国从后厨调来养在身边。他恐惧黑暗，可这点恐惧也在时间打磨下消失殆尽。他好像会哭会笑，又好像并不具备人类该有的情感需求了。

他可以原谅田柾国一次两次三次，因为他如此地愚昧，把这危险的猎手养在身边，但是田柾国不该对他伸出爪牙，毫不犹豫地将这尖利扎进他的心脏。

这太残忍了。

他偏执得有些疯狂的控制欲让金硕珍如坠冰窟，人向来是趋利避害的动物，他被狠狠伤害了一次，就学会了沉默学会了躲避。

他再不愿意面对田柾国，恐惧与其对视，那团火焰成为他的梦魇，月光无法浇灭，浓浓的黑烟包裹他的全身。

趁着田柾国处理公事，金硕珍摸索着出了卧室，路上磕磕绊绊，膝盖被摔得青紫。他没点灯，或许觉得灯火已经没用处了，这是几个月适应眼盲的日子里最开心的时候，他想听听人鱼先生的声音，如果可以，还想再拥抱他一次，短暂的，一次就好。

他敲敲池边的石块，不是想象中的湿滑，反而干涩得要命，心里有些可怕的想法喷薄而出，在迟迟得不到回应时膨胀到最大。

“智旻？”

“智旻!”

“智旻……”

他猜测今夜的月光是蓝色的，柔柔地拍在身上，他想起田柾国偶尔和他提起东郊的拍卖场，想起他言语里溢出的针对性，想起某天他心情格外好，满心欢喜地和他说——

“都结束了。”

金硕珍扯起一抹笑，他听见月亮升起的声音，或者划破了天际的惨白，毅然决然地纵身一跃，掉入漆黑的海。

那是凄美又温柔的，仿佛辗转了几万光年降临人世的光点，浅淡的，化作他嘴角的弧度，成为月神眼中清透的琉璃。

他迟钝地向前挪动，指尖触到水面，肩颈在下沉，发丝浮动，鞋尖沾水。

蕾丝散落，飘在水面上，逶迤出脆弱的弧度。

最后一次了，我的月亮，我的天光。

他是桃金娘，蛊惑人心的桃金娘，但他永远干净又纯粹，哪怕羽翼洒满了金粉，蕾丝勒紧了喉咙，他是如此脆弱，此刻竟独自于黑暗的深渊里永远盛开。

他是永恒的，存在在夜晚与白昼交替的黎明，他不属于任何人，无论是他所追逐的还是追逐他的，他摇曳在黎明的黑暗里，平静地迎接光的到来。

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