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恶劣的气候剥削了本就算不上丰富的食物,烈烈的风卷着热气,恶作剧般劈头盖脸地撒了旅人一脸黄沙。
他有双湛蓝的眸,剔透玲珑的蓝恍若大好的晴天,立体深邃的五官和那双非比寻常的异瞳足以告诉别人,他是个异族人。
他跟着这队商队半个月,因为单薄的身子骨被先入为主地认为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累赘,队长是个魁梧但心善的商人,收了他几两银子就允许他跟着队伍一起出大漠。
骆驼的脖子上挂了铃铛,随着队伍的前进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厚重的黑色麻布遮住他的半张脸,但凭暴露在空气中的多情的三白眼就能断定是位罕有的美人。
“塞伊坎。”(注1)
他应声回头,这名字是商队里几个东方人给他取的诨号,他不懂那个民族的语言,听队长说不是坏事就默许他们这样称呼。
他有自己的名字,叫金泰亨,几个异族人嫌他名字拗口,“塞伊坎”这个名字就成了他在商队里的代号。
“我们马上就要到落日城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高大的汉族人驱使着骆驼和他并肩而行,刚毅的眉眼里盛满了大漠风沙,语气却反常的柔和。
“要不要继续跟着我们走?离开落日城,我们会返程回东方。”
金泰亨摇了摇头,他拉紧了手上的绳子,身下的骆驼随之放缓了步子,他拧开水壶仰头喝了一口。
“我或许在落日城落脚,又或许到处流浪。”
他拢了拢面上的麻布,遮住因为刚喝过水显得莹润的唇,递给队长一个带笑的眼神便快速跟上前进的长队。
“东方离我的母神太远了。”
偏过头,四目相对。
“你不必担心,母神会保佑她的孩子。”
他的故乡在大漠深处,那里贫瘠但和平,人民信仰土地,认为土地是世间一切的母亲。
落日城就是这片茫茫大漠的出口,那里是汉族人的领地。
年轻秀气的城主背着弓箭,面部线条相对异族人来说柔和了不止一星半点,他身边乖巧地坐着一头猛虎,平添了几分肃杀的血腥气。
金泰亨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商队接受了城主的宴请,他草草吃了几口果腹,拎着行李包出了酒楼。
解开面上厚重的缠布,背靠着墙灌下一口水,他很久没遇到这么繁荣的小城了,大漠长时间的迁徙让他不堪烦扰,单调的黄仿佛没有尽头。
他背上不大的行囊,瘦弱的肩膀纸一般单薄,裹挟着黄沙的西北风没让他折腰,只是磨砺了他单纯的性格,给那双蔚蓝空灵的眸染上了寒冰。
“塞……塞伊坎?”
别扭的发音。
金泰亨回头看,对上圆圆的兔眼。他记得这位就是落日城的城主,好像叫,田柾国?
“您是在叫我吗?”
他好像觉出自己的错误,颇显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耳尖的绯红隐在浓稠的夜色里看不清。
“抱歉,”他开朗地笑,露出几颗洁白的牙,眼角挤出娇憨可爱的笑纹,“我听他们都这么叫你。”
“叫我金泰亨吧,”他晃了晃水袋,液体撞击容器的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更加明显,“对汉人来说应该不算拗口吧。”
月很圆,几乎要坠在地上,薄纱似的银辉洒在地上,掀起几缕细细的黄沙在空中打旋儿。
“留下来吧。”
许是月色撩人,田柾国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鬼迷心窍地向美人提出了个唐突得像要求的请求。
“我会考虑。”
他懊悔地甩了甩手,本以为会让心高气傲的美人恼火,却不想美人大度得很,低沉的嗓融在夜色里,像盛开在沙漠里的花,锋利的阳光带走了它的娇嫩,留下坚韧但不粗砺的浓烈香气。
太迷人了。
金泰亨说是考虑,实则心里已有度量,在叨扰城主五天之后便想收拾包裹走人。
可惜天不遂人愿。
沙尘暴席卷了整片大漠,落日城作为交通要点,也差点遭受波及。
金泰亨不得不滞留在城中。
他其实并不着急离开,变故就出在落日城的小城主身上。
一是烦扰陌生人太久实在不好意思,二就是这位城主的地主之谊,做的也太过了点。
一日三餐的陪吃陪喝,甩下了城中事务带着他到处闲逛,甚至深夜还会抱着枕头钻进他的被窝里,美其名曰夜凉怕冷。
田柾国看他的眼神也太炽热了几分,那恍若下一刻就会把他吞食的目光实在让他不自在。
半月有余。
“近日来了个南方的商队,”田柾国把手里的糕点掰开,递给一半给金泰亨,“我得去招待他们,你要跟去吗?”
“好。”金泰亨应下,软糯的糕点入口即化,在舌尖炸开甜腻的香气。
田柾国在他腰上挂住一块环状白玉,他腰身纤细,一臂几乎就能环抱。金泰亨觉得腰上一紧,就被带进了身后温暖的怀抱里。
新来的车队总给金泰亨带来一种莫名的心悸感。
直到在几日后的宴席上,那位凶神恶煞的队长抽出了锋利的弯刀,直直对上毫无防备的田柾国。
城内向来有规矩,谁杀了旧城主,谁就是落日城新一任主人。而这批人,显然是把念头打在了田柾国身上。
闪着寒冰的刀刃见血封喉,清脆的铃声在他耳边悠悠地徘徊,白玉摔在地上,跟着他的声音一起摔了个粉碎。
“泰亨。”
粘稠温热的液体喷洒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下颌锋利的棱角。
剖开黑暗,隐约看见大漠无边无际的黄沙,红若残血的夕阳倒挂在天际,随着时间推移轮回往复。
驼铃声声入耳,和某人模糊不清的呼唤融为一体。
泰亨,泰亨,金泰亨……
伟大的地母,信徒愿以血肉之躯,佑我所爱平安。
“你不必担心,母神会保佑她的孩子。”
珍珍子注1 满语“美丽的”,取自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