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念不信神,却常常也去庙里祭拜。她学着那些村姑的模样,揣一个不装香火的旧篮子,别上新采来的山花就去。篮子里装的通常是粗面馒头别人烧香念经的时候她也跪在一旁 。她用宽肥的袖子遮住,将馒头揣在手心里细细的啃。问她去寺里做些什么,她说吃的粗面馒头。问她神像怎么样,她说也就那样。许晓念去那里只是为了好玩,像女子一旦当面被人比作了鲜花,时常也要上集市买两支赏玩一般。只是这话说出来就要落俗了。
好在她吃东西不吧唧嘴,南婉想 。如果寺里最大的秃头和尚发现她不仅不捐功德钱,还要在佛面前吧唧嘴吃饭,一定会用新扎的扫帚把她赶出去到那个时候旁边的人就都要劝了,又要说一些主持息怒,莫要在佛前失仪之类的话,听起来倒像宫闱里对妃嫔说的。南婉马上意识到自己连想了两个大不韪,犯了禁忌。她又跑到船板边上看鱼去了。
这两年四处打仗,兵荒马乱的。庄稼收成不好,鱼倒是不见少,反而隐约有增起来的迹象。有的有钱人便撂筷子不吃了,说鱼吃的都是死人肉才肥起来的。好在饿得到有钱人饿不死穷人,穷人什么都吃,什么都能消化,实在没得吃了连蚯蚓和着泥土也要吞咽进肚里去。在道义上面紧紧压着的那座大山叫做饥饿,衣服破了口子张开一一个个贫困的嘴,手伸出来全都像乞讨。
许晓念瘦,但好在瘦得均匀。那些有钱人不吃的鱼肉最后多半进了她肚子里,鱼膘.上的白油渐渐在她的皮下沉淀。她的身子因为大病而消瘦成骨架的形状,现在缓缓舒展开来,柔和得像早春刚抽出的柳枝。寻常人只消观望上片刻,就再移不开眼
许晓念说话不大规矩。每次看见旁人的眼睛不规矩,她就笑成一朵水花在波纹里颤动的样子。好看吗?像山林一样?
入了夜依然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许晓念说她是山神,抱着她就像抱住整一座山, 这样睡得安稳。其实许晓念仿佛刚沾上席子便睡着了,南婉都不忍心打扰她。她哪里像是一座山,她是河流,未曾有人踏经涉足的河流。再疲惫不堪的旅人也要远绕开她走,连轻舟都怕使她皱眉。
那年秋天她说要去一趟市集 ,去了的当天晚上就没有再回来。几天后南婉看见她坐在轿子里笑的那幅样子。看见她回来的时候学了很多东西,学会绕着弯儿的说话,净是什么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南婉先是看看她,再看看她手中那些别人白送给的金银首饰,再看看她。南婉什么也不说,跳上舟去,摇动起来。
她不喜欢这些东西吗?许晓念捧着一大把首 饰句湖面,湖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一串珍珠项链想起自己当年还是神的时候,想让东西变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如今她一颗颗的捡起来, 捡了满满一手才 想起自己想要的不是这个。她支撑酸痛的腰站起来,向湖中央高挥着手。喂,听得见吗?
南婉听见后面追赶来的呼喊声,她也不回头,只觉得这人真傻,又傻得可爱,让人讨厌不起来。
许晓念见呼喊没有用,扑腾到了水里才发现自己原先不会游泳。之前信誓旦旦的同南婉讲山神是不用学会游泳的。南婉又跳下水去救她,浪花眯住眼睛,湿乎乎的抱成一团,她攀住南婉像是抓住猎物的水蛭,抓得紧紧的,指甲又长,活生生在南婉的手臂上留下五道血印子。
后来上岸的时候南婉将衣物换下来,在青草地上晾干。她打量着自己手上的新伤。许晓念小心翼翼的端着膏药过来,说是要给她敷上。南婉看看许晓念,再看看伤口,再看看许晓念。南婉笑了。
如果再叫你回去做神,你会不会觉得无聊?
不会。如果我回去,我会一面做神一面回忆过去。这样我就不会无聊了。
许晓念负责将鱼肉洗净,切块,剁成鱼酱。南婉将挑出来的鱼刺密密麻麻的堆成一-座小白山, 她告诉许晓念,鱼骨可以磨成骨粉,撒在大地上,所有花朵都要开花。说完两人都不知道究竟想表达什么,只好又继续做自己手上的活计,忙着将一块块鱼酱往缸里填。
第五年下雪的时候,许晓念走了。
雪落下来,纷纷的。落在许晓念的衣裙上就融化做白纱,都闪着柔和的光芒。雪落在南婉的发上就成了白头,她好像是枯萎了,又好像从来没有绽放过。南婉紧紧握着她的手,连眼睛也不眨,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看雪还是看她。
果真是山神?或者不是?
都不要紧,苏何目送她离开这里。
五年后,等落雪时我再来看你。许晓念转身说
说定了的?
不一定吧,我只怕我记错。许晓念小声的嘀咕着,下一刻就消失在了雪地里。南婉没有提醒她离别的时候是要说再见的,也没有教她这种情况下应该有一句我心悦卿。南婉呵着白气搓着被冻得通红的双手,心里想的还是家里那些囤着而如今吃不完
你怎么会记错?我怎么舍得让你记错?我会每一年都来这里等你。不管是什么日子。不管是第几年。等到你来了,那个时候就是第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