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雾渐渐消褪下去了,露出几点白亮的星月光将山下的河水洗得清亮,捣碎成一片片的,远远望去分不清河里的究竟是水纹还是鱼鳞。
南婉跳下船板,正好借着河水洗手上的鱼腥气。远远的便见许晓念打着渔灯过来了,睡眼惺忪的样子,头发盘在脑后像一大团没理开的渔网。“回来了?”
南婉闷声应了一句,将船在河岸边拴好,转身回舱里提鱼。那些鱼沉甸甸的少说也得有十几斤,在摇动不定的烛光里,鱼鳞上的银色一跳一跳的。
天要是一直能捕到这么多,等入了 冬口粮就不成问题了。南婉暗自在心里盘算。今年不能再用芦苇絮做棉袄。得添些保暖的衣物,还得上集市卖点鱼换些盐和辣椒回来。
又瘦了,南婉感到银镯子晃晃荡荡的与手上突兀的骨碰撞。许晓念走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踩中她的影子,感到很快乐便笑了出来。南婉问她笑什么。她便说,“从前山里没有这些东西的。
连影子也没有?南婉问。
没有。许晓念很努力的回想着,眺望着远方的银河,随后拉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来。南婉便转过头,不再同许晓念说些什么。她太累了,又困。现在只能听见脑袋里一片嗡嗡的响。
进了家门,柴便欢欢喜喜的迎过来。它先是蹭几下许晓念没完全扎进去的裤腿,然后又舔了舔苏何的手背,很愉快的摇着尾。这是条黑狗,艳纯得像谁用墨泼上去的一样 。许晓念的狗。它救过许晓念的命。当年在桥下面要不是它一直吠叫,南婉不会发现桥底下还躺着个半死不活的许晓念。
简单交代过几句后南婉便挑熄了灯。黑暗里分不清谁谁,只知道柴的呼吸声比她们两个人的加在一起还要粗重。许晓念已经睡着了?苏何翻了个身,开始想办法帮助自己入睡。
晚捡着别人没卖完的买,东西总会便宜些。南婉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座桥, 竟然听见桥下有狗在叫。
南婉一时好奇,向桥下望去。她看见了那条吠叫不止的黑狗,黑狗身旁一堆堆的白纱交叠泡在水里,模糊是一个女人的轮廓,白纱的做工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原先也是抱着想讨赏的一点心思跳下去的,南婉将白纱挑开,露出人的面庞好让她呼吸。还有气。女人眉头紧锁,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刚救回来的时候许晓念浑身都是伤。新的也有,旧的也有。南婉又不精通包扎,几乎给她裏成了个厚厚的大白蚕茧。南婉去深山老林里挖人参,为的就是煲汤吊着她那点游丝般的气。许晓念在炕上一连躺了十几天,竟然奇迹般的自己痊愈了。
许晓念醒来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只有三个字, 我来了。南婉以为自己听错了。
问她是哪里人,她说自己就是本地的。可南婉从小在河岸边长大,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一户人家姓许的。她也只记得自己姓什么。许说自己是山神,已活了三百来岁,南婉根本不信她。但除了来历不明外,许学东西很快,帮了南婉不少忙。渐渐的南婉也就接受了她的存在。
“只是暂时离开,我总要回山里去的。
“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或许是大雪封山的时候吧?
第一年。雪细细的飘下来,在泥地上羞涩的落了一层,很快便又消融了。许晓念披着蓑衣在船上捻雪玩儿,十根手指冻得通红发僵,暖许久才回过温来。
第二年。
第三年亦如是。雪略下厚了,一丝丝的飘下来,像谁撕开过一件破棉袄。许晓念就抱着柴在屋檐下打盹。她仍然没有走。南婉开始不希望她走“神在山上都要做什么呀?”
“听很多很多的祈愿。”
“然后呢?”
“然后什么也做不了。”
南婉也不评价什么,蹲到船板边上去看新打上来的鱼。许晓念一针针的补着昨天裤脚上被鱼钩刮破的长长-道,针脚有粗有细,惨不忍睹。
南婉的父母早就遇了难。俗话都说靠水吃水,他们最后也葬送在了这水上。年幼时候的南婉不懂得生老病死的含义,她自私,拿着长篙没命的击打着水面,迸溅出巨大而苍白的水花。她不想水底父母的尸骨为鱼群所吞食。
后来的南婉靠吃百家饭为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晚上她就跑到破庙里睡觉,那里时常有穿堂风,但好歹能遮遮雨,不至于落一身湿。当时为了能多要到一点儿吃食,她记住每个人的名字,一个爷一个嫂的喊。后来能吃到饭了,仍然喊爷嫂,只是不再爱笑了。
总觉得自己这个人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走至庙宇里抬头看看神像,觉得多自己一句不多,少了一句也不少。她又宁愿什么也不说的走回来,像是在和神赌气,又像是为了别的什么。
然后在回来的路上,她遇见了许晓念。
许晓念不是什么都记不得,是她所记得的东西实在太荒谬,所以人们宁愿相信她什么也记不得。起初她在屋里赤着身子走来走去也不觉得羞耻。那么明的阳光愈发衬得屋里暗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也正是因为看不清楚才足以美得摄人心魄。
许晓念之所以被叫做晓念,是因为苏何在桥下捡到她的时候,那桥就叫做晓念。带她去看找到她的地方,许晓念倒是显的很愉快。“是我自己过来的,我喜欢这条河。”白色的脚掌踩过许多块鹅卵石,柴也附和着汪汪叫,只是南婉不信。从没听说过山神要养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