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萍本名姓赵,季妈妈再三思索下还是决定将那孩子留下来,是个男孩,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着浅浅的漩涡,不像秋萍,长一副尖刻薄的相貌。
楼里数林夕媛识字最多,于是季妈妈便让她给这孩子起名。
她没点烟草,只是看了看窗外的风光,又看了看我“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luan)”随后低声道:“便叫和銮吧。”
日子过得飞快,来楼里的人也越来越少。
刚到十二月,外面便下起了雪,楼里有活泼的姑娘堆了个雪人,看起来圆滚滚的,跟和銮一样讨人喜欢,于是我便走看了看他。
那孩子喜欢我喜欢得紧,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总是盯着我看,接着便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日本人在其他地界干的那些行径也传入了城里,闹得人心惶惶。
除夕夜前几日,日本人进了城,原来嚷嚷着走街串巷吆喝的声也没了,街上的店铺也都关了门。
楼里却来了一些客人,我也不清楚他们与妈妈说了什么,妈妈只唤去了林夕媛一人去。
等他们走后,季妈妈脸上便没了惯挂着的笑,她难得板起了脸,对姑娘们说道:“过几日那些日本人要来楼里喝酒,等这次过后,这勾栏楼怕是也不在了,人也一样。
季妈要带着留恋的看了一眼她亲手拼出来的勾栏楼看看楼里的姑娘“你们若是有可投奔的,想活命的,便都走吧,我这些年攒的钱也不少,应当够你们安置的。”
楼里静了许久,我看了眼林夕媛紧锁着的房门,终是有十几个姑娘哭哭啼啼的走了,妈妈只让她们路上当心,莫要提自己是这里的姑娘。安安生生找个好人家嫁了
等到楼里终于安排妥当之后,我像往日一般去给林夕媛守夜,屋子里传来浓厚的烟味,还有她压抑着的咳嗽。
我忍不住轻声道:“你别抽了。”
屋里没了声响,隔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睡了,却听她道:“你也别守了,进来吧。”
林夕媛靠在床边,地上是一堆烧尽了的烟草,我推开窗,让烟味飘散。林夕媛看了我一眼“念冬,你过来。”她掐了烟,和衣躺着床上“念冬,你来陪我一起睡,这么久了还没跟你好好说过话呢!”
我看烟味散的差不多了,合上窗,轻轻的走过去,脱了鞋躺着一旁
耳边穿了她的笑声。
“念冬你在怕我?”
“我没有怕你。”
“你跟着我几年了?”
“六年两个月了。”
“记得倒还挺清楚,念冬你怕死吗?”
我扭过头去看她,她带着平日里的笑意,眉梢里带着一腔春意,那双眼动人心弦,风情万种而不自知。
我笑了笑,怕死吗?不怕……“我不怕死,我……”
我话还没说完,她又笑起来“我也不怕。”我靠近她,她却搂住我的腰,轻声道“睡吧。”
三日后的除夕夜,日本人来了,乌泱泱的一队亲兵在外面守着,前几日来的那些人都化作打杂的干着活,我站在二楼看着。
林夕媛像平日里换上旗袍,用胭脂点上自己的眉,旗袍是新做的鲜艳艳的红色,胭脂是我昨日去买的,买得是最好的。
她转过头对我笑到:“我今日好不好看?像不像新娘子?”
我看呆了点了点头,她哼起了我叫不出名的曲。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她让我把和銮抱过来,看了看那孩子,然后对我说“念冬,你听好,一会我和她们去伺候那些日本人,你带着銮儿从后门悄悄的走,我的床下有个盒子拿上它,里面有些钱,从后门走后往东,自会有人来接应你们,然后抓紧离开城里!”
我不知道这边说,本能的摇了摇头,林夕媛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小傻子,你还有大好的路可以走,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记得多给我们烧些纸钱就好。”
那是我和林夕媛的最后一面,我抱着和銮从后门出去,往东不到一里路,果然有人等着她们。
刚到城门口,我就听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之后便是混乱的枪声。
我回头看去,发现走水(失火)的地方正是勾栏楼的方向,火光把黑漆漆的夜晚照亮了,怀里的和銮许是吓到了,哇哇直哭。
我不知道我是这么出城的,那时候我只知道我的心里少了一块。那些人问我有什么去处,我回头看了看越来越远的小城,“去江南。”
我不记得父母双亲的模样,只记得林夕媛是江南人,我很想去看一看,于是我带着和銮顺水南下。
到了之后,我便不想走了,水乡多温柔,我女红做得好,还有林夕媛给的银钱,便靠着这些拉扯着和銮长大。
也有媒人上门说亲,我却通通都给拒了,只道是怕那些人对和銮不好。
我送和銮去学堂上学,彼时国内已经安定,我虽不识字,但每日和銮的功课却是要检查的。
那日我听和銮背诗,小小的孩子摇着脑袋。
“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
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更细看。”
背完整首诗的孩子十分高兴,笑着道:“阿姐,你看你看,这首诗里有我的名字哩!”
我此刻却泣不成声,红着眼眸问他,“你可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阿姐你莫要哭了。"和銮替我擦去了眼泪,“是希望天地神灵保佑国家社稷,北方百姓都在日夜企盼着君主御驾亲征收复失落的河山。”
河山……
我终是忍不住失声痛哭,我知道,我知道了她们是为了什么死的,不过是想要杀了那日本军官。
林夕媛没法离开,季妈妈也是,所有人都能走,她们俩不行。
一旦她们走了,这出戏便唱不下去了。
我小心翼翼的掏出了当初的那张相片,季妈妈和姑娘们正笑的灿烈,林夕媛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像是没睡醒的猫。
我颤抖着用指尖轻抚过她们的脸,我想,如今这太平盛世,也有几个正当好年华的姑娘们用血换来的一角啊...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她们知道的...
商女亦知家国恨,水袖婉转藏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