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幻想小说 > 芥上花
本书标签: 幻想  古代架空 

第四章 百生谷 (一)

芥上花

雨生百谷,谷因湖生。

  离开千上国一路向北,很快便进入了新林的领域。沿途风光大好,阳光明媚,一切都是平静的美好。

  卿芥初来新林,本就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便随年丰来到他的家,百生谷。

  谷中天气凉爽,路上有不少扛着锄头成群结对往回走的人,一片和气。

  “这个村子看起来真不错。”

  “是不错…”年丰承认这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但他并不在意。

  顺着路一直到谷村深处,走进一个不起眼的树丛中,眼前是被一大片芦苇包住的湖,年丰说这是谷湖,因谷中湖得名。

  湖岸边上有个小屋,门上的锁好似很久未被打开过了。

  年丰取下腰间的笛子轻碰了一下门锁,锁消失门打开了。屋虽小,在年丰的眼里却装载了很多。年丰将仅有的一张床铺收拾好叫卿芥住下,自己走到屋外湖边的一块大石上靠着休息,面对着谷湖,等待着半月的出现。

  卿芥走到年丰身边坐下,“这一定有故事吧。”

  年丰摸着笛子,看了看天,离半月出现还有好一阵,刚好够讲一个故事…

  古村里没有人比年丰更了解水鲤的习性。水鲤在日出阳光照到湖面时游出水面吸收着一天所需的氧气,前后不过半炷香的时间。

  不久前水鲤的存在被传开,起初市间传闻水鲤的鳞可以磨制成粉,对治疗外伤有奇特功效,其肉质也是鱼中一等。这是真的。可凡事,福祸相依。

  前日,年丰照常来到湖旁,湖面一片死寂,芦苇随着凛风摆动,暴露出水鲤的尸体。他找到婆婆住的小木屋,却只看见那只婆婆从不离手的苇笛。他拿着苇笛走出木屋。

  风吹动缕缕发丝,映衬着失神的眼眸,像失去糖果的小孩,无助到令人心痛。

  次月初烈日凌空。本是收获的季节,田野却一夜之间枯黄遍野,一年的耕作化作浮云,随风飘走。

  这一天,所有的乡里乡亲都在哀怨这件令人不解又着急的事情。眼看去年储备的粮食已见了底。这突然没有粮食,该如何是好。

  今夜是满月,日子却不是十五。村里前几日来的道人说,“此事有异,不究其因,必遗祸万世。”

  谷村里的人居住于此,不与外界联系,常年风调雨顺,从无天灾人祸,全村人靠村后的百亩田生活,可却从没有人去想,这小小的百亩田为何收成如此好。

  如今发生这样的事,没有人知道怎么做,只能求助于过路的道人。

  村人们都围在田间,等待满月。有人小声的议论着,满脸怀疑。午夜过后满月出现,月光的寒气直逼田间,令人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道人摆开阵势,黄符、木剑、纸灯、红烛。人们看着,希望能查出个结果。道人停下动作,眉头紧锁,走到红烛前,吹灭烛光,睁开双眼,眼神中的不安参杂着无奈。

  村民们都看得不耐烦,不断有人问是什么情况。这个道人倒是不紧不慢的在田头放好纸灯,一副历经百态的样子,也实属难得。

  “因果祸福,相依相生。不能寻因惜果,具不能生依如往。”这个人是有些道行,自这道人来的那天,年丰就知道。

  道人如实的告诉村里的人,“此事难解,在下无力相助。既然做得,就得担得。”

  村里的人都无心去管道人话里的意思,只是挥挥手说着不该相信这歪门邪道。

  早晨刚升起的太阳就已经让人喊热,路上也没有人出来,自然也就没人留意道人的离开。只有年丰站在村口,目送渐渐远去的身影。

  之后的数日,烈日仍高居不下,气温越来越高。

  一日正午,田间的枯禾竟毫无征兆地自燃了,村里的壮年再也不想呆下去,便携家带口地离开了。

  年丰是孤儿,这些年一直住在花大娘家中。如今花大娘也无奈要去外面谋生,想带年丰一起离开,可他却不走。说是一定要找到自己被丢在这里的原因。花大娘看着他长大,纵有百般不舍,也只好任他留下,并且说自己不会走远,有事就去找她。

  谷村空了,没有生气,只有那些房舍的存在才让这里有人住过的痕迹。

  年丰搬到婆婆住过的小屋中,看着他最熟悉的地方,心中却充满陌生。婆婆已经不见近一月,他现在知道的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等了。等春去秋来,花落花开…

  十三年前,一个秋日的午后,村民们从田间收获而归,在屋外的小巷摆上长桌庆祝收获。这是谷村的传统,也是一年最热闹的时候。嬉戏的孩童为了争一个又大又饱满的玉米再巷间追逐,一直追到村口。

  “爹爹,村口有个小孩。”打闹的孩子们争着告诉自己的爹爹。村民们赶到村口,发现一个被裹在黑白粗布中的男婴。人们围观议论着,没人上前。

  “唉呦,这刚出生的孩子怎么用黑白布裹着,不吉利不吉利。”

  一个头戴普通花簪的妇人挤过人群,“一群大老爷们怎么怕这嫌那的。”她走到男婴面前,盯着这模样秀气的男娃,满脸怜爱。她抱起男娃,在裹布里找到一块麻布,白色的布底已经发黄,上面简单的缝上一个年字,很仓促。她想着,这么仓促留下的不是名,便是姓了。

  年,倒是个喜庆的姓。

  “年…丰,丰收时来,年年丰收。”她满意地看着男孩,嘴里念着年丰。

  “这男娃叫年丰,是我花大娘的儿子。”说罢,便朝石路尽头的屋子走去。

  村里人都知道花大娘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何况前年还丢了孩子,便能理解她的心情。“罢了罢了,毕竟是个孩子。”人们说着又回到长桌前,继续庆祝这个美好的日子。

  路尽的屋中,花大娘从一个陈旧的木盒中拿出一件红色短衫。黄色的线绣出两只灵动的蝴蝶,看得出刺绣之人对衣服寄托的爱意。花大娘拍了拍衣上的灰,给他换上。

  “只有这件衣服了,虽说是女娃的,等我明天再做上一件。”

  时间过得很快,年丰越长越高,眉宇间那股喜气很是讨人喜欢,村民们也越发的喜欢他,都说他那用不完的力气跟他瘦小的身板不成比例。

  年丰每次在田里帮忙回来依然还欢快的像只小雀。跑到花大娘的店铺里拿一块花饼,就跑到谷湖边玩。

  这湖比村子的年龄还大,被层层芦苇包裹着,夏天有风的时候,湖面衬着芦苇,闪着金光,像仙女的头发,一丝一缕都挑动人心。古村里的人没有什么文化,也就应了谷村的名字叫它谷湖。

  谷湖常常发出金色的光芒,像它本身一样。金色总是带着神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天,田里不需要帮忙,年丰也睡不着,天没亮就来到湖边,捡起石头,向湖面扔。

  “孩子,轻点儿,别惊着水里的鱼。”

  年丰四周找了找,在芦苇丛后发现一个老婆婆。满头白发,却不显老,用一根紫木做的木钗简单的将头发盘起,矮小的身材,腰却挺得很直,浑身散发着一种英气。

  他走近说道,“我不知道水里有鱼。”看着她慈祥的目光在湖面停留,年丰不由得把声音压得很低。

  “快出来了。”

  随着婆婆的目光,年丰看到湖面有微小的动静,不一会儿湖面涌出数百条鱼,鳞光波动,晃入人心。

  “这鱼真好看。”

  “这是水鲤,生于日出,半晌而逝,风年月后而成雨,可以足年,次年复始。”

  年丰听着婆婆的话,看着水鲤,看得入迷。此后他每日清晨便到谷湖看水鲤,听婆婆讲那些听起来分不清真假的故事。

  他好奇两件事,为什么从没听过村里有这么漂亮的鱼,还有就是关于那一根用青黄色芦苇制成的细长又轻便而且十分坚固的苇笛。

  婆婆说,水鲤是一种灵兽,一般生活在湖底,出来的时间很短,谷村里的人基本是不知道它的存在的。关于苇笛,婆婆只是从不离身的带着,也不说什么,只是一次不经意的提起,但也只说是根普通的笛子。年丰不是很相信,但也不想再追问。

  又几年过去了,年丰长的很快,极好的吸收了这谷里湖间的养分,恰到好处地运用在身体上,像精心雕刻过,身体更结实有力,肌肉的线条也更加清晰。不变的是他眉间的喜气,丝毫没有消减。婆婆也没怎么变,只是头发越发像雪,白的发亮。

  这天清晨,年丰照常来到湖边,看水鲤游出水面。他并不觉得无聊,反而越看越喜欢,看的出神,总有想伸手摸它们的冲动。

  风吹动芦苇,晃动到他身上,他回过神,缩回已伸出去的手,到木屋找婆婆。

  “年丰,来,坐过来。”

  他开心的坐在小凳上。他喜欢听婆婆讲故事,可以从日出听到日落。

  “孩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这个苇笛吗?今天就可以告诉你了。”

  年丰眼里充满期待,可是这次却不仅是一个故事这么简单了。

  水鲤出没水面,一个一个的水泡吐出光亮圆润的样子,在阳光下,澎的一声,转瞬而灭。

  “苇笛不是吹给人听的,是给水鲤听的。”婆婆嘴角带着笑,那是她最美好的回忆。

  “我叫秋年,我知道的一切,是从一个叫楚秋的人那里知道的,我们都是守护水鲤的守笛人。”

  又是丰收的时候,谷村口有一个婴儿,粗布裹着她细嫩的皮肤,手里握着一块粗布,上面绣着秋字,村里人收留了她,取名年。

  秋年,应了她来的季节,也映了村民的愿望。

  时随云过,她长到如花绽放又青涩的年纪。不知怎的,走到了谷湖,像被什么牵引着,她看着这片被芦苇包裹着的湖水,在阳光洒下时变成金色,她眯起笑眼,朝四周看去。

  白衣飘渺,英姿飒爽,乌黑的发丝随风飘动,目光散发着和煦的暖意。

  一个男子站立在湖边,“你来的很早。”语气沉稳,却毫不违和。

  他比她大不了多少。她是这么想的,她从没在谷村见过他,却没有生疏的感觉。

  起初,他对她满不关心,冷漠的神情凸显着他棱角分明的脸,让人心生畏意。秋年并不怕他,一如既往的缠着他。楚秋不理秋年,但也不赶她走,他知道秋年的到来意味着什么,可她来的太快,尽管早已心有准备,却还是不能适应。

  秋年的到来是个变数,这不同常理。

  过了一段时间,秋年也累了,这个年纪的女娃好奇心终归是有期限的。

  “你怎么了?”初秋问道,他看着坐在湖边,一手撑脸一手拿着芦苇看着湖面发呆的秋年。

  “你不喜欢我。”秋年转着手里的芦苇,无序地击打着水面,“明明不比我年长几岁,却总是一副愁世老人的样子,问你的问题也从不回答,要不是偶尔说上几个字,我真以为你是哑巴。”秋年翻了一个白眼,嘟着嘴,看了一眼楚秋。

  楚秋也只是听着,没有要回话的意思。

  “看吧,我就说,又不说话,罢了,不想说便不说,以后我就不来…”秋年话音未落,便听到身后笛声飘经耳畔,悠然长远,在谷湖中传荡。

  黑夜中一轮明月渐渐被乌云遮住,不留一丝光亮。水鲤浮出水面,在水中快速地游着,形成一个环状,绕着湖心。湖心的水涡旋起,数百滴拳头大小的水滴向上飘去,消失在乌云之中,水鲤放慢速度,随着笛声淡没向湖底游去。

  秋年瞪着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又看了看楚秋,希望他能对这个景象作出充分的说明。

  “这就是你我存在的意义。守护水鲤,守护谷村。”

  秋年好像很满意这个说明,一脸兴奋的样子。

  乌云散去,月光重回湖面,风湿凉湿凉的,楚秋走到秋年身旁,拿起苇笛对着月光。

  “我们是守笛人,生生世世守护着水鲤。水鲤的存在就是谷村的象征,鱼存村存,鱼亡村亡。百年前有逃避战乱的人来到这里,发现水鲤,他们对水鲤很友善,觉得这漂亮的鱼应是神物,便当作信仰存于心间,日日对水鲤祈福。这福便成了契机,使水鲤变成灵兽,人心所向的福,让水鲤可以转生为人,便有了第一任守笛人,苇笛就是第一任守笛人用湖深处的一根古老芦苇制成的,专门用于召唤水鲤,形成灵雨,保护谷村的一切,那片百亩田便是个例子。守笛人一任百年,一过十五岁就要到谷湖边隐住,不然以我们的生长周期会吓着村民。每任守笛人,在临走前四十年便会见到下任,教他们应做的事,十年后可离开。之后的三十年可以无拘无束的云游四方,说为三十年实为三年,一年云游,一年白发,一年等死。”

  “为什么三十年就成了三年呢?”

  “下任守笛人接位注定上任的去,从没有人可以活够百年。一位守笛人死去就会有一条水鲤死去,又会有一条新的水鲤补充,保持数量平衡。”

  “那新一任还是小孩的时候由谁来照顾啊?”

  “这你是知道的。时间一到,会有一条水鲤化生为人出现在谷村口,就如你当时的情景。再到十三四岁便会主动来谷湖与守笛人相见。”

  楚秋说完了他花了一年时间才知道的事。秋年盯着他,明白了他为什么刚开始那么不喜欢自己,原来她的到来注定了他的死亡。她满心愧意,又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时间不早了,先回去吧。”楚秋走回木屋,背影并没有哀伤,仿佛已经接受了命运,接受了死亡。

  月光洒下的湖面,如往常一样。浓密的芦苇,似修长柔软的睫毛,整个湖就如一只眼睛,是仙帝最满意的杰作。这美丽的一幕,映在秋年眼中,波光涌动,如汪洋大海,让人入迷。

  秋年微挑着嘴角,做出一副妩媚的姿态,向闺中充满思绪的姑娘。她起身,看小木屋中烛光下一个正在布置床铺的影子。凉风引起一阵哆嗦,她搓了搓双臂,走回家中。

  楚秋置好床铺,在隔间点起淡淡烛光,看着手中的苇笛。秋年回到家中,侧身躺着,看着桌上晃动的烛火,渐渐睡去,梦中白衣飘飘,玉手苇笛,轻音入耳。

  秋年渐渐知道了关于谷湖、水鲤的一切,也察觉到了同楚秋一样的异样。她来时楚秋才二十出头,全然不是走前三十年才见到下任。不管怎么说,秋年提前见到楚秋,都是一个预兆。

  世代居住在谷村的人,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离开了这里,临走时只是环绕在谷湖旁,向湖鞠了一躬,或许他们是厌倦了这里的生活,或许是他们知道谷村的异常,知道了数十年后这场火烧般的灾难。

  自从楚秋交给秋年那首苇笛调,秋年便每日清晨来到谷湖,抽出一根芦苇,吹奏着,给远处的人一种,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感觉,而近看的人却是另一番感受,只能听到呼呼扑扑的声音,似跳梁小丑。

  时间渐渐过去,楚秋决定去找那个令他不解的答案,就算穷其一生,就算万劫不复。

  在秋年十七岁那天,她仍旧来到湖边抽来芦苇,吹起小调。楚秋轻声走到她身后,看着这个年纪姣好的少女。

  “秋年,你知道守笛人的职责吗?”

  守护谷村,守护谷湖,守护水鲤。秋年心里想着,张口要答。

  “知道就好,从今天起,你就接任。”楚秋凝神远方,眼神中的混沌让人陷入泥潭,不知方向。

  “为什么?你是要去哪儿吗?”秋年知道的,楚秋要去的路必没有回头一说,可她不想让他去。

  楚秋又怎知道自己要去向哪里,外面的一切都是陌生未知的,但也只管走吧。

  “拿好苇笛,做你该做的事。”

  秋年看着楚秋离开的背影,泪水模糊了眼前的画面,“连告别都这么冷淡,一点都不变…”秋年苦笑着。我会等你回来,这里会一切如旧。

  此路漫浩,归途难料,挽之莫及,既此相别。

  水清鲤跃,黯笛心上,执守故地,仅待君归。

  年丰在小屋的烛台下,找到了出年留下的字条,里面记载了苇笛调的吹奏方法,和没来得及告知他的一切。

  翩翩音符,在谷村中闯荡,清凉欢快的笛声在荒芜的村中突兀了凄凉。如今没了水鲤,这苇笛调又有何用。

  数日过去,年丰决定将水鲤的尸体捞出安葬。起出,他是想让水鲤在水中安息,毕竟他们都生于此。可这惨绝的景象,实在难以入眼。

  他找来一些软绳,编织成网,轻轻捞起尸体。就在他准备将尸体埋入土中时,水鲤的身体渐渐变白,像烧尽的烟灰,飘向湖心,沉入湖底,只留下几块粗布,布角都用麻线简单的绣着字,不同的字,却可看出是出于一人之手。

  这熟悉的粗布,是每个化为人来到谷村的水鲤一生相伴的标志。

  年丰将这些粗布带回小屋,按颜色深浅排列,其中明显缺少了两处,颜色最深的这块并不是第一块,按颜色的分布,第一块应是同苇笛差不多的颜色,而这一块明显低了一个色度,还有便是自己之前的两块,楚秋、秋年。

  看着面前的这些粗布,年丰知道这缺的第一块,便是楚秋、秋年离开的原因。

  已是入秋时节,往年来说是水鲤最活跃之时,也是谷村最热闹之时。如今物是人非,岂不忘歌忧心,仰天长叹。

  炎风烈日,幽湖苇中,百年斯室,笛声绕村。

上一章 第三章 子伯斋 (三) 芥上花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四章 百生谷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