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高考过去已经一个月了,算算时间小离的录取通知书也该下来了,阮黎坐不住了,拿着自己的R大通知书准备去找他。
走出家门的时候她被艳阳晃了晃眼,细手挡住投射下来的阳光,眉眼低垂下来。
可惜她已经二十了,因为心理治疗她浪费了足足两年时间才重回校园。
没能在十八岁找到陆离,没能在十八岁就考上心仪的大学。
十八岁是她最最喜欢的年纪。
陆离近乎失神地站在自家房门前,手里紧紧掐着录取通知书,门内是有些的吵架声。
最终抿抿唇,将通知书叠放好放在衣袋里,打开了门。
客厅里是一片狼藉,还有残留酒液的酒杯碎片散落一地,陆之志和许箬两人站在正中央,脸上皆是愤怒之色,脸涨红着,似乎恨不得将彼此扒皮抽筋。陆离站在玄关处不紧不慢地换了拖鞋,就越过他们准备回房。
陆之志看陆离无动于衷的样子莫名地来气,“你站住!”
陆离中间停顿了下身子,回眸看他,“有事?”
陆离仿佛看着陌生人的眼神冻得陆之志一哽,“衣袋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
他歪歪头,笑得有些嘲讽,声音凉凉的,“你一天到晚只会鬼混家暴的垃圾有些什么资格知道?”
孩子考上心仪的大学家长都会为孩子欢呼庆祝,可他们呢?
这样的嘴脸,也不嫌丢人。
陆之志的眼睛有一瞬间恢复清明,而后又充血般地涨红,有着不正常的急促呼吸,似乎要跟刚才一样暴怒而起。
一旁的许箬突然侧身猛烈地咳嗽起来,脸上红色的巴掌印分外清晰的映入陆离眼里,她干瘦的手捂着不断呼吸起伏的胸口,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恨恨地说,“陆之志,咱们吵就吵,你别带上孩子!”
陆之志没有理她,径直向陆离走去,他揪住陆离的衣领,压低了声音,“带你妈回房。”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和隐忍,拳头捏得发白。
“快点滚回去。”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有点不对劲。陆离眯了眯眼,打量再三,还是听他的话把许箬带回她的房间了。
看着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后,陆之志才彻底控制不住情绪,咆哮着把客厅里能砸的都砸了,仿如一只发狂的猛兽,在碰到窗户边的桔梗的时候,他如触电般地缩回手,随后又小心翼翼将桔梗连花带瓶地护在怀里喃喃道,“这是她最喜欢的花……”
他的额头抵在墙壁上,健壮的身躯缩成一团,愁绪让他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陆离挡在门板上,高大的身影有几分冷冷的压迫感,“别出去。”
许箬不负以往的温雅,面色狰狞,“你滚开啊,你还帮着那个杀千刀吗!”
陆离眸子毫无波澜,只是轻轻开口,“他的状况看起来不太对,所以你别出去找死。”似乎比以往还要可怕些,像是完全控制不住自身了而发狂,很危险。
至于找死什么的,的确每次家暴都是因为许箬故意惹怒陆之志在先,他看得分外清楚。
女人与男人之间的力量毕竟是悬殊,以至于每次吵完架她都要在床上躺上那么几天。
许箬不可置信地看着陆离,拔高了音量问他,“你刚刚说什么?!”
许箬大概是不相信平时对她乖乖巧巧的孩子竟然敢出言不逊忤逆她。
陆离不耐烦的揉了揉眉心,语气依旧是平平淡淡,“你还要我怎么说?嗯?”
他上前一步。
“您不就是贱吗,非要让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变得更加糟糕。”
许箬指着他骂不出个所以然来,气的几乎要昏厥过去,她狠狠地扇了陆离一巴掌,直教她手掌发疼。
陆离被扇得歪过了头,夹着刘海的草莓夹子掉落在地上,红得刺眼的血色从陆离的嘴角流出沾染上夹子,他愣了片刻,随后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捡拾起来慢慢擦干净,再放进装着通知书的蓝色衣袋里。
许箬的眸光闪了闪。
他似笑非笑,仰起头一字一句地说,“打得开心了吧?那我就继续说下去了。”
“你真以为我是在童话里的小王子,一整天只会自怜自艾吗?是非黑白我真的分不清楚?”
“对了,顺便告诉你,你那个旧爱陆之泯我见过了。啧啧啧,你的眼光也就这样了,只能看上道貌岸然的人渣。”
陆离整了整衣服站起来,轻轻地扬起一抹笑容。
就像,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阴森森的对你露出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乐此不疲地逗弄你再一口吞掉你。
许箬硬着头皮往后退了退。
“陆氏兄弟一人朝商业发展,一人从军事发展。就像古时一人文官,一人武将一样,陆大家族几百年来都是这样繁衍生息下来。如果没遇见一个名叫许箬的女人的话,他们两兄弟会携手将陆氏发展得更加壮大,可是偏偏你出现了。多狗血的剧情啊,两兄弟为了你反目成仇。”
“弟弟陆之泯是官场精英,必须商业联姻,而你只是个普通的人民教师,一无财二无势,他无法对你负责,只好与贾氏太子女贾雯结婚。而你赌气之下选择和默默守护你哥哥陆之志少将结婚,因为你深之陆之泯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而陆之志恰好能够保护你又能激发陆之泯的嫉妒。都说被偏爱的有恃无恐,你料定了他不会拒绝你。信任的哥哥娶了自己视为囊中物的、深爱的女人,而且生活美满,陆之泯一定很绝望吧?这种报复的快感你还满意吗?”
门外砸东西的声音渐渐消了下去,最终归于平静。
“你们惹怒了他,我一生下来就被陆之泯的人抱到孤儿院,直到八岁你们才找到我。”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我们家真正不幸的源头从这里开始,陆之泯亲手杀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也就是我尚未出世便胎死腹中的弟弟。因为这个消息使得陆之志方寸大乱,失去了和家族谈判的最佳机会,和分量不少的股份,无法与陆之泯抗衡,他一个病理性醉酒的理由就被告知不负刑事责任,甚至被驱逐出去不被承认其为陆家人。为什么呢,因为陆家最看重的便是兄友弟恭,为了无关血亲的人撕破脸,打破这个世代流传下来的规矩在他们看来是耻辱。”
“陆之志因为失去孩子的你而精神失常无心再勾心斗角,你迁怒他折腾他让他整天活在愧疚当中,事业上他一再被打压甚至不得不退伍。陆之志顾虑着你以至于没有想到自己,因为各种失意通过长期的酒精来麻痹自己而造成了精神疾病。实际上你根本没有精神障碍,只是你为了逃离陆之志的借口,因为军婚你们无法轻易离婚,所以你用这个借口让这个家庭陷入喧嚣中,使他先开口同意离婚。”
陆离重新靠在门板上,闭了闭眼,静静听着门的另一侧传来低低浅浅的呼吸声。
“易激怒你知道吗?”
“神经症性易激惹的典型表现为极力控制自己,其发怒打骂的对象往往是亲属,发作多限于家中;易激惹可见于某种人格障碍及精神分裂症。这是一种剧烈但持续较短的情感障碍。患者一遇到刺激或不愉快的情况,即使极为轻微,也很容易产生一些剧烈的情感反应。病人激动、愤怒、大发雷霆,与人争执不休。常见于躁狂状态、躯体性或脑器质性精神病。”
许箬看陆离的眼神就像看着陌生人,她连连退后,脸色吓得惨白,“不,不不是这样,你别说了!你不是我儿子,不是……”撞到身后的书桌上,啪地掉落一地的书籍,还有一盒东西。
“你这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她缓了缓呼吸,试探性地问。
“你以为我交的是什么女朋友,阮家小姐啊,一个仗着和我小时候有些交情的蠢货就随意侵入我的人生。住在象牙塔里的小公主,几句动听的情话和可笑的真心就让她沦陷了。随便跟她说一说,这消息不就到手了吗?还有你们吵了八年这些陈年芝麻事,提纯融合起来,不也就那样了吗”
“在你失去孩子那一天,为什么要去见陆之泯?我这个人想来是从最险恶的地方来猜测的,让我想想,难道这个孩子依旧是陆之泯的?还是你和陆之泯计划好了的,故意让陆之志身败名裂?”
许箬面皮微微抽搐着,对陆离的眼神像看着仇人。
陆离噗嗤笑了一下,“怎么,觉得我可怕了?”他一步一步逼近,笑得乖戾,“才这种程度呢 ”
“你和陆之泯,真像。”
“满腹心机,满嘴谎言,满身黑暗。”
陆离撩撩眼皮,“对啊,如果我不像他,那还真不配当他儿子了。”
许箬瞪大眼睛,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
“对,这个我一早就知道了。你对我这个儿子的态度一直很耐人寻味,我也是委屈了很长一段时间呢……”
他恶劣地踹开了房门,陆之志蜷缩在墙沿睡着了。
不愿意面对事实么?
随后去厨房给许箬端来了一杯白开水,“说了这么久也渴了吧?休息会?”
见许箬直摇头,他将水随手放在一边,“这么多年来我谁也不帮,是因为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是半斤八两,人总是会同情弱势群体,那是他们在还没有完全了解情况下,没有谁会毫无三观毫无准则的站在对方身边。”
“我今天说的这番话并不完全是一时兴起,而是蓄谋已久,我也希望你再闹也要适可而止。”
良久许箬干涩开口,“那,你爱阮黎吗?还是,至始至终都是在利用她?”
就像当初她问他一样,你爱我吗?
“爱。”
“可我爱的,是多年前在孤儿院的那个姐姐,她即使冷淡,做什么都漫不经心甚至惰懒,她的善良是在骨子里的,她的温柔藏于眉梢唇角。可现在的她,太陌生,对这个世界甚至对她自己充满厌倦,虚伪又冷血,让我一度以为是个陌生人将死去的黎明取而代之。即使对我跟别人一样有多不同,她始终戴了一层模模糊糊的面具,站在无法窥视的白雾内。她太自私了,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匿得那么好,让我真的以为她爱我爱到着魔。所以我爱她啊,爱她的权势,爱她的容颜,爱她在我面前卑微的样子。”
忽略摊坐在地的许箬,他想转身离去,忽然屋内响起别的声音,是物件摔碎和她熟悉的声音。陆离巡着声音来源掀开黑色的被子,是阮黎送给他的手机,还有着微弱的亮光,上面显示着通话三十分钟。
他竟然不敢伸手去碰手机。
久久,电话那边才响起她疲惫的声音,“什么真话我都能听,怕就怕,你没有一句真话。”
随后便被挂掉了。
陆离像刚才一样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许箬仔细观察他,看他确实乱了心神,伺机起身掏顺走了陆离衣袋里的通知书便跑了出去。
“陆之志,你起来啊,你看看你是什么窝囊样,连仇人的儿子都活得比你好,好考上了R大,你说讽不讽刺?”许箬边喊他边试图拉他起来,长长的指甲挠过陆之志的手臂,指甲缝留下条条肉丝,许箬涨红了脸也没办法动他分毫。陆之志只是斜着眼看她,似乎是倦怠极了。
这时陆离缓缓走出来,“你想利用他撕碎我的的通知书来激怒我,这么大费周折我反倒想不清楚你是什么目的了……不好意思,可能要打破你的期望了,毕竟我并没有考上R大啊。”
“什么,以你的成绩,怎么可能……”许箬连忙看向录取通知书,竟然只是个不知名的地方大学。
“怎么不可能?把我从R大里剔除,这对陆家人来说不是很简单吗?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和陆之泯的关系,都以为我是陆之志的儿子,连带着我也是必须成为窝囊废。所以说我最讨厌你们这些人,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也要牵扯到下一辈。多可笑啊,随随便便就将我努力的成果剥夺,给我换了不入流的大学。”
这是她的心愿啊,他竟然无能为力。
许箬说,“那你那些话是故意和阮黎说的?”
陆离将她手中的通知书扯了过来,搓搓皱皱巴巴的页面,“故不故意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随后陆离看向躺在地上的陆之志。
之所以任由他横,那是因为他对这个家尚有温情,而且这种疾病也是他无法控制的,为了不让陆离和许箬更慌,硬生生忍着自己出去找法子。好几次冷静下来后,陆之志都会给自己添上和许箬一样的伤口。他已经尽量不回家了。而陆离看得出,陆之志一直在训练他,并不是让他单方面挨打,目的应该是等他不清醒的时候有力量保护自己和许箬。只是陆离并不想和他们闹,家里主要经济来源靠他自己,而这两个人只有每年的退休补贴,实在是一贫如洗。
陆离暗想,去不知名的大学也许是好事,代表着陆之泯可能放过他们了,所以趁着这个时候搬离这里是最好的。至于和阮黎的关系必须断,目前R国陆家算是一手遮天,阮家无法与之为敌,更不会为了他与之为敌,但如果阮黎一意孤行跟他在一起,也许会像陆之志和许箬一样被陆之泯逼得到处逃窜,必须要等到他有办法拿捏住陆家后,才能跟她说明情况,所以目前使阮黎恨他离开他是必然。陆离知道陆之泯很针对他,但没有想过将两人有血缘关系的事情告诉陆之志,血缘并不是这世界唯一的羁绊。
陆离朝陆之志伸出手,“就今天,我们搬离这里。”
许箬越发不可置信,“搬什么搬,你疯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在在R城定居下来。”
“但他已经来这里拜访过了不是吗?”陆离微微侧身,勾了勾唇。
“在我送阮黎走后。”他又补了一句。
许箬哑口无言。
陆之志借着陆离的手站了起来,他看向陆离的眼神很复杂,最终还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后他瞪大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疑惑、愤怒、不解的情绪一一闪过,陆离恍惚听见后面许箬冲过来的声音,还没等身体做出反应,陆之志就猛的将他拉到身后。
“噗呲”是器皿刺入血肉的声音。
陆离呆若木鸡,直楞楞地看着眼前的许箬将水果刀抽出来,拉出长长的血丝,陆之志如泰山一样挡在他前面的身躯颤抖了一下,随即便支撑不住似的倒下了。
陆之志明知道他不是他的亲儿子的,为什么,还要继续保护他?
陆离拖着陆之志和许箬移开距离,许箬看起来好像有点神志不清。
陆之志还直直看着她,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复杂情绪。
她眼底带着惊恐,眼下有着重重的黑眼圈,连连摇手欲辩解,“不,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一下一下的咳着,像是要把肺腑都咳出来,还干呕了好几声,手里的刀子还在滴血。许箬看到自己手中的刀子,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尖叫声,缩在墙角咬着手指头念叨着,“我…不是的…我…”
躺在陆离怀里的陆之志气息越发微弱,陆离不是什么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此刻也慌了心神,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安抚了一下陆之志起身要去拿手机叫救护车来。
等他拿着手机冲出来看到的是这番景象。
陆之志拖着沉重的身体朝许箬爬去,连指甲都抠掉了,地上蜿蜒出一道血痕。他从怀里掏出一朵桔梗,被他压得已经有点碎了,他勉强地笑了笑,眼角的鱼尾纹荡漾开来,眼皮直要耷拉下来,又大口大口地喘着,“箬箬,你…最喜欢桔梗了不是吗?所以…不要哭…我…我不怪你。”
许箬捂着头偏向另一边不看他,“你去死啊!去死去死去死……我根本就不喜欢桔梗,我喜欢的是玫瑰。”
陆之志眼神有些迷离,恍惚看到了初见时候的许箬,踏着阳光而来的娇俏模样,像古时的小姐踏青游玩,眼尾那么一挑,一层层的光晕笼罩着她仿佛天上仙人。只见她的余光向花店的桔梗多瞥了几眼,一见倾心的他连忙买来,要送上去时却发现另一位少年捧了一束玫瑰,她笑意嫣然。
他黯然离场,娇人儿甚至不知道随意一瞥便勾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将的心。
这时的许箬披头散发形同厉鬼,脸上泪痕不断。
他们都在逼她,现在连她儿子也反过来逼她。
她没有做错,她没有做错……
陆之志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他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像是呢喃出声一样,“箬箬…你不是恨我吗…我,我…我再让你刺一刀,你说一句……爱我,好,好不好?”他的大手像是要抚上许箬的脸庞,她微微闪躲了一下,陆之志的笑黯淡下来,将刀强硬地塞到她的手里,最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引着许箬杀了他,以爱为铭,正中心脏。
犯贱是什么?
你捅了我一刀,我却因为想听一句你爱我为代价,再捅一刀。
甚至还担心血溅到你的衣服上,我离开了,就没人帮你洗。
许箬摇头,竟然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发丝凌乱地飘散着,几乎是哭着吼了出来,“不,不啊!”
陆之志死前,嘴唇似乎一张一合的说了一句破碎模糊的话,许箬附身去听,“我放过你了,你也,放过我吧。”陆之志的后一句话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只能看着嘴型来确认。
他的瞳孔渐渐溃散。
之志之志,他之志不在四方,只在她心间。
要是,能先遇见她。
结局会不会好一些?
可惜世事无常,
手下败将,不值一提。
许箬掩耳盗铃似的捂上耳朵,哭着哭着就笑了起来,她从镜子前看见自己狰狞的可笑,从世界外看自己蠢得无可救药。
有些人真奇怪啊。
不爱她却不放过她。
爱她却又放过她。
陆之志理智下来的时候不止一次希望许箬离开他的身边,可当这个许诺来得如此轻易的时候她又患得患失,不愿意放开手,甚至变本加厉地恨他。
陆之志濒死之际逼许箬,也逼自己,放过这段注定没有未来的未来。那陆之泯呢?是不是要等到把她彻底逼疯了才能厌倦这种复仇的小孩子戏码?
陆离走到陆之志的尸体旁边,他看清楚了,看清楚陆之志的后半句话是什么。
“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们。”
那个在孤儿院找回他哭成了个孩子的父亲。
那个和他骑大马的父亲。
那个揍他逼他保护母亲的父亲。
还有,恳求陆之泯放过他们一家而下跪的,
丈夫,父亲,
这两个身份,他从一开始就尽到了职责。
这一切发展得太过迅速甚至让陆离来不及思考,只觉一切镜花水月,倒像是梦一场,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陌生得不想是自己,过于悲戚和空荡,“你爱他吗?”
陆之志没来得及听,陆离想替他问问她。
“从未。”
陆离很想把陆之志叫醒,看吧,你爱的是怎样的一个女人,甚至都不敢说一句爱你。
其实……不是不敢,是没有资格。
许箬和陆之泯,配不上任何人的爱。
“叩叩叩……”空荡的家里响起一段连绵的敲门声,陆离将目光移开,不再去看躺在血泊里的陆之志。
陆离舔了舔干涩的唇瓣,长长的睫毛抖动了一下,听着那敲门声极有耐心地响了一段时间,他才愣愣的起身,手掌沾染上了陆之志的血,拖着这副灵魂快要出窍的躯壳去开了门。
门外是一个和陆离差不多大的少年,面容与陆离有些相似,却看起来有些幼齿,撑死了也只是个初中生,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精致有贵气,和陆离狼狈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陆家人?”陆离冷冷开口,语气中带着满满的敌意和笃定。
少年笑嘻嘻的,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是呀,我来收尸呢。 ”像一副孩童开玩笑的姿态,让人怀疑他刚刚就没有说过那样似笑非笑的话。
陆离揪住他的领带一用力就给提起来了,“你们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少年皱皱眉,野狗果然是野狗,这么粗鲁冲动的嘛?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陆离余光瞄向疯了的许箬。
那么许箬刚刚突然的发疯,并不是因为自身,很有可能是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药,又被没能上R大一时激动的他大幅度地刺激到,药效发作。那么他,也是被利用了,那些往事那么好查,也可能是陆之志故意的……换换扣一环,真是妙极了。甚至有很大可能,陆之志也是被下药了,就算许箬的药效不发作,他也迟早得在今天死。
少年耸耸肩,“表哥真是奇怪,你说的这些,我都听不懂呢?”
随即摊摊手,车后的保镖都走了出来。
“父亲命令了,要我把你们,都带回去。陆家的子孙可不能一直流落在外,要认祖归宗了吧?”少年上前一步,皮鞋踏在地板上发出愉悦的声音,“表哥,认识一下,我是你表弟,陆之泯的儿子陆欲,也就是在图书馆撞到你的转校生,记起来了吗?对了,那个叫阮黎的漂亮姐姐……我也见到了呢!”
陆离眸中浓墨翻滚,只低低的说,“她和我没有关系。”
眼前的少年只笑笑,不说话。
有没有关系,这可不是你能决定的。
陆欲托了托腮,看着许箬和陆之志有些苦恼地说,“啧啧啧,真是血腥呀。”
像是不甘忍受地退后一步,招招手,“那位陆少将看看还能不能抢救,唔,这个疯女人精神失常杀人无罪,但是病症看起来实在严重,以防再次伤人,就把她带到父亲名下的精神病医院吧。”
他甚至连救护车也带来了。
明知道陆之志已经退伍,死了,不是挑衅是什么?
陆欲吩咐完身后的人,看向陆离,“表哥,想好了没?要不要跟我回陆家?”
“如果我说不,那你大概也是会请我回去的吧?毕竟,是命令呢。”
陆欲笑了笑,忽略了陆离话语里的咄咄逼人,“这好办嘛,如果你不想回去,就说……那个疯女人连你也一起杀了,我给你办个新的身份,以后任你去哪都好做什么都行,但条件是,远离陆家,远离R大,永生。”
他似乎很不希望自己与R大陆家有交集,陆家主系就陆欲一独子,陆氏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光芒万丈。他可以理解陆欲并不希望多个人和他争夺家产,那R大呢?是为了什么?
每一个从R大出来的学生都有机会进入豪门望族的圈子,靠关系是进不去的,所以进R大的大部分都是些刻苦优秀的学生,在社会上也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毕竟国家对优秀的人才十分重视,培养一些相关部门人员也都是从R大挑选。陆欲应该是不想在R大还有个突然出现的哥哥夺走众人对他的注意力。父亲对他上R大的态度那么激烈的反对,想来是希望自己藏拙不与陆欲碰上。
陆离看着陆欲满脸没心没肺的笑意,眼底带着嘲弄,笑面虎么?
陆离不看他,似乎回房取了些东西。
陆欲定睛一看,不过是个粉嫩的手机和略变形了的白色桔梗。
他走过陆欲旁边,侧身轻轻说了句话,依陆欲的身高只看得见他冷淡的的下颚线,他的语气看起来轻飘飘的,却又带了些威胁和坚定,“她即使是疯女人,也由不得你来说。皮囊华贵,内底脏污罢了。家人,女人,友人,我的人。”坐上了车,一双长腿交缠着,面无表情地看向陆欲,似乎是在催促他赶紧上车。
陆离和陆欲都明白彼此话里的意思。
陆欲的眼神有点玩味,上赶着送死吗?算了,不过是个放养出来的孩子,想玩,那就陪他好了。
至于什么“我的人”之类的,等他死了,这种话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哥哥喜欢的,他也喜欢啊。
哥哥想要的,他也想要呢。
陆欲转身看了一下身后的出租屋,眸中闪过志在必得的寒光。
……
当天下午。
陆离家门前,一位面色苍白的女子敲响了门。
阮黎想了很久,陆离说的话她全都一字不漏的听进去了,但是其中的真真假假弯弯绕绕她辨别不了是否真心或假意,即使对他的话再怎么难过,阮黎也希望陆离能给她一个解释,有的时候,语言有两种含义,说出口的并不是全部。真心也好假话也好,阮黎不愿意产生任何误会,既然他不肯主动来找他,那她就去见他。
敲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门,她手都酸了,也不见有人来开门。阮黎有点疑惑,难道不在家吗?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阮黎又拨打了陆离的电话,却发现已经关机了。
太阳被乌云遮蔽住了,这会儿倒是没那么闷热,叫蹲在门外的阮黎有些昏昏欲睡。
温柔礼貌什么的,说好听一点就是人设,说直白一点就是虚伪。
以前她其实是个面瘫,很多时候都面无表情。
父母顶着血将她护在身下,要她多笑笑的时候,她甚至没能扯出一个笑容来安慰濒死的父母。
后来自称父母同学的一对夫妻,在抛弃她前也叫她多笑笑,能像个符合年纪的小孩子一样,被其他人领养的时候也能讨喜一点。
院长丈夫叫她多笑笑。
周边的人逼着她多笑笑,带着一种愚弄的心情。
因为容貌温软娇弱,让人感觉她就应该时刻带着柔和的笑意。
一开始她尝试着逼迫自己微笑,使自己融入他人。后来她熬了那么两年,似乎一切的阴霾都消失了,她又得了一种温柔又压抑的病,“微笑抑郁症”,即使痛苦也不会去伤害别人,只会伤害自己。不知道这是解脱还是深渊,难受的同时她也快乐着。因为她可以不经意间就下意识地对别人展露笑颜,别人也会有一种被她珍重对待的感觉而感到幸福。
可是背后又会有人说她虚伪做作。
即使她真切听到了也觉得没什么第二天照样和人家打招呼聊得友好。
因为她也是这么定位自己的。
可是陆离也这么说她的话……
当初在孤儿院的他是这样说的,“既然笑起来觉得勉强,那就别笑了吧。笑只是一种表情,无关心情,假如你强迫自己微笑可是内心却因此而难过,那不就是得不偿失了吗?再说了,黎明什么样子和表情我都喜欢,如果未来的某一天我说了令你伤心的话,请原谅我,无论怎么样,我都是一直一直喜欢着你的。我并不知道以后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冷厉,或是嚣张?但我想,对黎明,不温柔是绝对不行的。”
阮黎低头数着水泥路的纹理,眼眶酸涩得几乎要落泪。
她和他都变了。
可是,还是希望他能来哄哄她。
她明明很好哄的。
阮黎面前投射下一片阴影,她满怀期待地抬眸,看清来人后,略有些落寞地抿了抿唇,整整衣服起身,一阵阵的眩晕让她险些站不住脚,包租婆见状叼着钥匙就伸手要扶她,阮黎笑着推却了,一张被她咬得有些发白的唇轻轻开口,“你好,我是这户人家的朋友,他们,现在还在这里吗?”
包租婆有些诧异的挑挑眉,望向面前的出租屋,这么闹腾的一家人竟然还有朋友来往?要不是那个男高中生比较懂事,就这样的家庭在R城活不活得下去都难说呢。她想了想,“小娃子,这户人家不晓得啥时候搬走了,今天才通知我来收拾烂摊子的……你找他们做啥子嘛?”
“……搬走了?”阮黎有些震惊,见包租婆疑惑地看着她,阮黎下意识地扯了扯嘴角,不让自己过于难堪,“请问,可以麻烦您让我看一下这里吗?”
“咋的,娃子你要租这啊?”这女学生看这衣着谈吐也是个体面人,应该不会入室行窃什么的,再说那破屋子里就那么几个东西。
“不……我就看看,麻烦您了。”阮黎鞠了个躬,包租婆连忙拦着,“行行行,你看着,我再去另几条街收完租在来折腾这里的,钥匙你拿着,完事了跟我说啊。”包租婆翻啊翻,找出一串小巧的钥匙给阮黎,随意地就踩着拖鞋去另一条街了。
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有些暗淡下来的阳光,屋内一片一片,还有股杂七杂八的味道,阮黎没有在意,赤脚踩在地毯上噌了噌。
她直奔陆离的卧室进去。
空无一人,只有一地凌乱的家物什。
在地上,她看见了一个分外显眼的盒子。
阮轻轻打开。
盒子里装着很多东西。
有阮黎送给陆离的草莓发夹、草莓创可贴,已经渐渐发黄了,还有她喝过的水杯,她吃过的糖纸闪着光泽,她的一根根小皮筋,还有偷拍她的照片……还有一本仔仔细细包了书皮的笔记本,上面每一页都写满了她的名字,笔墨有新有旧,密密麻麻的黎明,彰显着主人深切的情意。
阮黎沉默不语的将这些一一装进盒子,再拿盖子盖好,手细细地抚摸过每一处,随后用力地揣进怀里,一下下地收紧,像是要深深地融入骨血般。阮黎仰头把眼泪拾进眼眶里,白细的颈子映出脆弱的血管,几根小碎发落在颈后有几分凌乱的美感。
当阮黎抱着盒子走出陆离的房间后才注意客厅的杂乱。
盒子哐当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阮黎扶着墙干呕了好几声,随之跪坐在地楞楞地不知所措。
……有血,而且是很多。
就像,就像当初她见到的那么多。
她爬向那一滩血液,颤抖着手去感受那一大滩血液的余温。
好烫……像是烫得侵蚀骨头一般,刺得她猛得收回手。
“出血量这么大,能活下来的几率……很小。”她呢喃出声。
会是谁?
如果,如果是阿离,那她应该怎么办?
阮黎平静地甚至有点吓人,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沾血的手掌,血液顺着她的肌肤一点点的漫延着。
她支撑着躯壳起身,跌跌跄跄地向门口落荒而逃。
收完租回来的包租婆正好撞上阮黎。
“女娃子,这里你看完没?”
阮黎从包包里掏出几张卡,“姐姐,您先别进去,我朋友房子我想买下,这是订金,等我处理完事了就和你商量下来的流程。”
包租婆云里雾里地被她推着走了,看阮黎匆匆忙忙离开的背影,傻傻的盯着手里的卡,虽然不知道这女娃子有啥毛病出手那么大方,但是钱嘛谁能拒绝呢,包租婆乐滋滋地拿着卡提车去了,至于那房子,早就被她抛在脑后了。
前台小姐目不斜视,“没有预约不能见总裁。”
阮黎一路赶来,风尘仆仆,实在是有点狼狈,公司的人基本穿着正装,因为身体原因,她又不是经常来自家公司,没人认出她也很正常。
阮黎没有过多纠缠,出了公司便拨通了阮芜的电话。
“这个方案是谁的,竟然还传到我这上面来了,瞧瞧这做的都是什么,拿回去重做!”阮芜坐在真皮座椅上将手中的方案扔在桌上,声音恬怒,身前的人点头哈腰让她看着更是来气,招了招手便让人滚了。略有些烦闷地揉揉眉心。阮芜在前两年就被当做继承人培训了,但真正进入官场的时候阮父阮母不搞特殊,特意将她从底层安排起来,为的是锻炼她,因为她是直肠子,但在屡屡碰壁后也摸索出了自己的方法,做事快准狠,雷厉风行,业务能力更是出众,一路破关斩将坐上了阮氏总裁职位。不知道是不是被阮家养傲了,见不得这种不认真工作只会迎合巴结上司的掐媚样。
手机铃声响了,阮芜随意地接过来一看,眼皮浅浅地跳了一下,这小妮子竟然也会给自己来电话?真是稀奇。阮芜接过电话,阮黎急促的声音传来,“姐,我……”
“嗯,我在,发生什么事了,你说。”阮芜自是听出来阮黎隐忍的哭腔,面色如常沉声给了她个安慰。
阮黎眨眨眼睛,企图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我找不到阿离了,今天我和他闹了点矛盾,手机联系不到他,他一家子人也搬走了,我还,我还在他家的地上看到了很大一摊血,我也叫涟漪去帮我查了,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姐,我好怕……”
“我大概了解情况了,你先在下面等会,我让秘书带你上来。”
阮黎乖乖应是。
等了几分钟,一个长相俊秀的男秘书走了出来,“你好,你就是阮黎小姐吧?”
阮黎没什么心情废话了,只淡淡地说,“带我上去。”
男秘书便不再废话,直接带阮黎从总裁专用电梯上去,电梯里宽敞干净,四面像镜子一样映照出阮黎疲惫的容颜,阮黎抚摸上自己的脸,修的圆润粉嫩的指甲只给脸颊带来阵阵的痒意。电梯缓缓升起,男秘书暗暗咋舌,这阮家二小姐怎么跟电视上的不太一样,美是美,但就跟阮总一样冷冰冰的看起来就不进人情,果然是姐妹花啊。
阮芜直直的站在那里,整洁严肃的西装一丝不苟,干脆的短发给她带来几分男儿的英气和帅气,此时她正微微低了头把弄着手上的手表,见是阮黎,难得的笑了笑,然后张开了双臂。
阮黎的泪水终于迸发出来,冲进阮芜怀里泣不成声。
阮芜轻轻拍着她的背,用一种阮黎从没这么听过的温柔声音安慰她,“好啦,不哭,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在你所担心的事情姐姐会帮你去解决,你啊,乖乖睡一觉。”
阮芜抱着哭睡过去的阮黎小心翼翼地放到沙发上,用帕子拭去了阮黎的眼泪,又吩咐秘书带来了个毛毯子给阮黎带上,才有空顾上已经目瞪口呆的秘书,声音散发着蚀骨的冷意和愠怒,“陆离人现在在哪,就是绑也得给他绑回来。”
想起阮黎说的血,她的秀眉拧了一圈,又添了一句,“就是死了也得给我带过来。”陆离这小子突然玩失踪十有八准是故意不让阮黎知道他的消息的,之前还因为他救了阮黎格外高看了那么一眼,现在想来也是个不靠谱的。
“查的动静别太大,黎子交了男朋友这件事情外界没多少人知道,黎子应该也不愿意过多的人探究陆离。”幽怨的秘书轻声应了下便飘去办事了。
阮芜转身看向阮黎,手里的钢笔转动着,折射出幽深的黑芒。
……
陆宅很豪华,处处透露着高调的奢侈,但是陆离无心观赏,此刻他正站在众人面前接受着打量的目光。陆家家族的人都到齐了,说是好奇陆离,倒更像是兴冲冲地来看戏的。
坐在正上方的是一个面目慈祥的老人,已经年过花甲,但身体看起来却十分硬朗,头发只有星星点点的银丝,胡须刮得干干净净,领带打得整整齐齐,双目也不像其他老年人那样带着浑浊,手里细细地盘着一两个成色上乘,圆润光滑的核桃,在此时却显出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
“你说什么?之志死了?怎么可能……”老人悲痛得喊出声,站了起来双眼猩红地死死瞪着陆之泯,像是要把他身上盯出个窟窿来。
陆之泯站在陆离旁边,看着老人勃然大怒的气势雷打不动地重复刚才的说辞,“陆之志被精神病发作的许箬持刀致死,当场死亡。”
老人似是无力地瘫回座椅,双目失去了光彩,银灰色的稀疏胡须止不住地颤抖着,连核桃也掉落在地,众人也做悲痛状,气氛低迷到了极点。
存在感被忽略的陆离无所谓的出声,“人活着的时候你们不理会,等人死了再来哭丧,你们这戏是做给我看还是做给我爸看?”
“你……”众人羞恼出声,却被老人摇摇手止住了。
陆离说的的确是事实。
在十七年里陆离都没有见过陆家人,要不是父母的整日争执不休中透露出的信息,他甚至没有想过自己会和陆家扯上关系,毕竟陆家实在太过庞大。
老人朝陆离招招手,示意他到跟前来。
陆离没动,就这么直直地看着老人。
面前的这位老人绝对没表面上那么简单,陆家家主陆天髯,在这个险象环生的圈子里安然坐了董事长的位子几十年都不曾挪动,必定有过人的手段。陆离蹙眉,可以明显看出陆天髯伤心之余,对陆之志、对他都是愧疚的,但是为什么呢?他的这份愧疚会维持多久呢?如果触犯了他的底线,这份愧疚会转化为愤怒吗?
陆天髯以为是众人在陆离周身,他感到不自在,便叫他们通通都回去了。
还问了问陆之泯许箬怎么安排,陆之泯将许箬放入自己名下的病院,颇有些偏护她的意味。
陆天髯的本意是想直接弄死许箬,但看小儿子的满脸疏离又叹了口气,也让他回去了。
偌大的待客厅里,两人相顾无言。
“跟我到书房来。”陆天髯沧桑的背影渐渐远去,陆离没有说什么,也轻手轻脚地跟上去了。
书房的装修很朴素,一排排的书架放置着各种书籍,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和书香,蓝色的窗帘被拉开了,隐约可以看见庭院里的喷泉和打扫的仆人,还有一大片桔梗。
见陆离把目光落到了桔梗上,陆天髯开口,“二十几年前,大概也就是你父亲第一次见到你母亲的时候,一回来就发疯似的种了一大片桔梗,后来啊,我舍不得他亲手种的花,一直叫人好好照顾着。”
陆天髯关上窗户,颇有些落寞地低下了头。
陆离随便拉了把椅子便毫不客气地坐下,淡淡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其实我不认可许箬,把他们俩赶出陆家是经过我的同意的。”
“我这老一辈人看得分明,我们陆家的产业够大了,不需要子女商业联姻,之泯自己愿意这样我拦不住。但是之志不一样,我对之志的期望更高,他对军事和商业上都是佼佼者,但却愿意为了弟弟放开陆氏总经理的身份从而服役。之泯是直接顶了他哥哥的职。他太懂事了,以至于我对他很心疼。”
“可是之志为了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女人打破所有的冷静,而这个女人曾经还是之泯的情妇!之志一往情深美化了许箬的形象,即使从头到尾都知道她是在利用他报复之泯……”陆天髯气得喘不上气来,捂着胸口咳了好几下。
陆天髯咬牙切齿,“之泯就像一棵树,只要等待时日便可长成参天大树,可来了一人类,不仅将斧头举向他,砍伐他,还要劈开他,将他投入火炉中日日夜夜地燃烧着。”
“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你冷静点。”陆离依旧是那副寡淡样子,无动于衷。
陆天髯缓了缓气,一手撑在书桌上,看向陆离,“我以为之志会认识到自己的行为是有多么愚蠢的,这些年来我一直等他向我低头认错,没想到,没想到……”
陆离淡淡开口,“陆之泯,嗯,是我叔叔吧,你早就已经催促他来接我们一家了吧?”
陆天髯点头,“没错,我是想让之泯把你们带回来,之志似乎没有回来的心思了,我也不想再等下去。”
“我们家东躲西藏的,在这么大的R国找到我们其实也挺不容易的,叔叔在几个月前就见过我了,为什么不当时就带我回来呢?”陆离似乎是好奇,站起来去就近的书架前拿起一本古籍便看了起来,余光转了转。
“啧,果然看不懂……老头子,你的品味真是晦涩呢。”古籍有经常翻动的痕迹,想来陆天髯肯定是很喜爱这本书的。
陆天髯擦了擦额头的汗,压下了突突跳的青筋继续说,似乎有意无意地跳过了这个话题,“说起来,我还没好好给你介绍过我。”
陆离将书塞回去,指尖动了动,“不用了,我知道的,陆氏企业董事长陆天髯,陆之志的父亲,我的爷爷,是吧?”
这一声爷爷叫得陆天髯一愣,明明是无比地爽快,却让他在这艳阳高照的天直淌冷汗。
“你爸不在了,我也该对你负起责。”陆之髯缓缓坐到红木椅子上,“你考了两次都没能考上R大,要不,就去别的大学将就一下吧?”
“军校。”陆离正面迎上陆天髯的目光,声音慷锵有力,亦如当年意气风发的陆之志,身形狼狈眼底却万丈光芒摇曳生辉,“我父亲,少将陆之志待过的军校,我要去。”
不是我想去,而是是我要去。
陆离打开陆宅大门,顶着阴沉下来的天空一步一步地走出陆天髯的视线外。
“爷爷,就这么答应陆离那家伙了?”躲在一排排书架后的陆欲走出来。
陆天髯拉下窗帘,“他,很像之志。”
陆欲笑了笑,“那是,毕竟是他的儿子嘛……不过,你心软了?”他微微眯眯眼,嘴唇弧度笑意不减。
陆天髯的声音略有些颤抖和紧张,“不过是个军校嘛,他应该翻不出什么花样来,这样,不是正合你的意吗?”
眼前的这个孙子,是自己曾经溺爱的,甚至为了他的几句撒娇做尽了见不得人的事,回过头来醒悟之际,发现了这孩子的可怕……可惜,无法抽身。
“倒也是。”
陆离回头看向陆宅。
……哪里都不是他的家。
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能相信。
出租屋内的花瓶重新插上了白色桔梗,一切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可,空荡地叫人心慌。
空间里响起男孩压抑又沉重的低语。
“……我没有家了
……
满地的鲜血,陆离无助地倒在其中,身上有着无数的血洞源源不断地溢出血液,痛苦地阮黎呻吟着。
阮黎向他伸出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上也满是鲜血。
血覆盖住了陆离,也覆盖住了她。
血,全部都是血……
阮黎猛地睁开眼,坠落的感觉戛然而止,她止不住地喘息着,又大口大口地呼吸,像脱水的鱼渴望着水。
她收缩的瞳孔翻涌着迷茫与惊恐,
是梦吗?
随后阮黎才有心思慢慢打量这里。
又是医院,可是她为什么会在医院?她不是在阮芜的办公室休息吗?
阮黎看了看外面阴暗的天色。
有人推门而入,“醒了?”
是身穿休闲服的阮芜,手里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香气四溢,她小心翼翼地放到床头柜上,双手捏了捏耳垂看向阮黎。
给阮黎掖掖被子,边把病床调整成合适的高度边念叨着,“你昨天在我办公室好端端地睡着就发了烧,昨夜我可是好一顿折腾啊,怎么样,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阮黎撩起耳旁的碎发,只觉得口中干涩地很,“阿离呢,姐,你有没有找到他?”
对上阮黎期盼的眼神,阮芜放下了搅拌热粥的白瓷勺子,不自在地扭过头,含糊不清地说,“放心吧,他暂时没事。”
阮黎低头想了想,揪着身上蓝白色条的病服衣角,声音里有几分笃定和无力,“他在陆家,是不是?”
阮芜想伸手摸摸阮黎的头,事实上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你闺蜜襄妩在昨天知道了你的情况,跟我说陆离也许在陆家,她一早就知道陆离一家与陆氏有牵连,担心你不接受所以就一直没说。”阮黎皱皱眉,似乎是想再规劝阮黎。
陆氏这些年实在太过嚣张,各大豪门望族都被打压过,因为被打压渐渐没落的更比比皆是,所以家长都会告诫子女轻易不要与陆家沾边。
陆家人似乎有意压着陆离这个人的消息,所以即便是阮芜也没办法在这件事上插手,阮父阮母更是不会同意,阮芜能想到的,阮黎也会想到,这也是她会感到这么无力的原因。
阮芜的手机响了,她语塞地看看满是郁色的阮黎只交代出几句好好照顾自己便拎着一包的工作文件走了。
阮芜侧身叮嘱了几句给方涟漪,又回头看看阮黎那道如剪影般梦幻的身影,无奈地垂眸。
她要是能再努力一点就好了,能更好的保护阮黎。
方涟漪看着阮芜匆忙离去的背影感叹,阮黎的姐姐对阮黎是真好呀,因为不放心其他人,特地放下工作几乎是不合眼地照顾了发烧的阮黎一整夜。
方涟漪推门进去,就看见阮黎将热粥打翻在地,整个人也摔倒在地,连被子扯了下来,只呆呆地盯着门口,场面一度混乱。
“阮小姐你没事吧?”方涟漪连忙冲进去把阮黎扶到床上,抽出纸巾给她擦擦手,随后急切地问,担心阮黎会被烫到或是摔坏了。
阮黎抿抿唇,“没事,你先别管我,这里看着那么脏我不舒服,你去找人收拾收拾吧。”
见方涟漪果然信了,阮黎赤着脚下床,冰凉的触感使她一哆嗦,身体因为在床上躺得久了所以有些虚软,天气似乎要下雨,又多了几分湿寒的风钻进她的衣袖里,阮黎惨白着一张小脸扶着医院的墙小跑着,目光到处扫视着追随他的身影。
今天是陆之志的葬礼,陆离没有什么心情,甚至像是局外人一样冷眼地看完了一群人的做戏,冷冰冰的墓碑更显得可笑。
参加完葬礼陆离就要去全封闭性的军校了,陆离想见阮黎,他很思念她,哪怕是偷偷地看她一眼也好。
所以他一直找,找到就近阮黎独居地址的医院来了,在门外看到她消瘦的身形时陆离心里突然漂浮起一阵没来由的委屈,自责和心疼。
委屈的是,她如果真的误解他了怎么办?
自责得是他那天说的话太伤人。
心疼她把自己弄成那样,虽然他也好不到哪去就是了。
没想到阮黎竟然发现了他,还追了出来,陆离咬咬牙躲在墙后,听着她无助的喊声,陆离强行抑制着出去出声回应的冲动。
阮黎跑出医院,她在医院周边转了一圈,后来实在寻找不到他的踪迹,扯着嗓子喊他,“陆离,陆离你在哪?你为什么躲着我,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要一个人撑着好不好?”阮黎双手颤抖着捂着胸口,像是要背过气去一样,浓烈的恐惧与绝望笼罩着她。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你说什么我都改,我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好不好……”一颗颗小雨滴落在地上绽放出一朵朵的小水花来,落在屋檐,树梢,少女的眼角,形成一幅幅美丽而又忧伤的灰色画卷,整个天地都是苍茫的暗晦。
陆离如鸦羽的睫毛挂着朦胧的雨雾,他猛地搓了搓脸,心里默念着不可以心软,不可以舍不得,不可以再心疼……
现在的他无法保护她,无法安心地安慰她,无法怜惜地将她拥入怀里。
陆离转身,将阮黎抛在身后。
方涟漪拿着新的热粥看向空无一人的病房,神色惊慌无措。
她火急火燎地查了监控,看到了阮黎的一路行动。
阮黎让自己冷静下来,余光隐约瞄到了陆离坐入的士,她心里一咯噔,心里好像有什么在流失着,她目标明确地朝的士追去。
陆离看到身后的阮黎在向他追来,毫不犹豫地关上车门,侧头靠在车窗上,“师傅,开快点。”
开车的司机应声,发动,上路。
雨越下越大,司机大叔用雨刮清去雨水流淌着的模糊不清,他掏了掏耳朵,听到追逐的士的女孩拼命呼喊的声音,身后的男孩似乎不为所动,甚至昏昏欲睡,指头打着滑溜的方向盘暗想:这年头还有人搞生死离别的追车戏码呢。
司机大叔从反光镜上看到女孩在人行道上跑着跑着就把自己给绊倒了,还真把他给逗笑了,这么笨的女孩子要是没人在身边怎么办啊?
准备把视线移开,可是摔倒的女孩呜咽着爬起来重新追赶,膝盖带着模糊的血污,身上满是雨渍,白净的脸蛋沾染了几分狼狈,雨水淋得她红肿的眼睛几乎都要睁不开了,也不顾路人惊呼的目光一个劲地追,带着哭腔的声音近乎嘶哑,“陆离,你个骗子!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抛下我啊……”
后面似乎又有一个女孩追来,穿着职业装,将狼狈的穿着病服的女孩子从背后抱住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行动,病服女孩挣扎着像被抛弃的幼犬朝的士上的男孩伸出期颐的手,随后又无力地垂落,湿漉漉的黑色发丝完全遮住了她脸上的神情,只剩单薄的肩膀一下下地耸动着,如困兽发出悲鸣。
司机彻底收回视线,沉默了一下,微微侧过眼想劝劝这个男孩,却发现镇定地好像没有一丝破绽的男孩……
早已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