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婆又是干涩笑了笑,笑着笑着突然眼神就凌厉起来,闪着精光,让那开玩笑,自作聪明的女人打了个寒颤。
气氛正要逼近尴尬,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瞧你没文化的,别出来丢人现眼了!不读书怎么行?不读书等着被那些书读的好的人瞧不起?凭什么!我儿子才不能遭那个罪,受那个气!”
“是啊是啊,秦婆这样想是对的,别听她满嘴胡啟,刘大姐,你儿子都给你带偏了!”
“听说圣恩城挺好的,那有个高中学校叫圣恩学院,挺有名气的!读得起的就秦婆家的了,不过考进去就不一样嘞,那简直是祖坟里冒烟了!到时候政府还会发奖金,挺大的一笔钱呢,念完整个高中绰绰有余!像我们这疙瘩里,考进去不容易捏!我家的没戏,你家可以试试!”
秦婆瘪瘪嘴横了她一眼,心里乐开花,嘴上却一脸严肃训斥道:“说的什么话!谁家孩子不都一样!”
“秦烨然咋样,还得,看他自己吧......”
大伙笑了起来,调笑道:“那你是想还是不想呗?”
“我没什么想不想,他自己想,那我才想。”她回答得很冷静。
“你不跟他说你怎么知道他想不想?都休学一年了,知识都忘光了吧?你不赶紧送他去学校,他年岁再大一点还愿意上学吗?到底是啥病这么难康复?秦婆你可别一副无所谓,天高任鸟飞的放养模样,我就不信,他要真考上圣恩,你这单亲老母亲会不开心!不开心?”
看到那人儿眉飞色舞逼问自己的模样,秦婆的愧疚心又上来了,是不是自己命不好,把这孩子的八字带偏了?怎么就......坏了眼睛,辍了学?
这孩子下半辈子最好是不被自己拖累为好,他本来那么优秀,阳光的。
秦烨然站在门口隔着烟雾听他们讲话,突然都沉默了,在等秦婆回答,秦烨然也在静静的等,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瞬间的剧痛划过,秦烨然焦躁的扔下烟卷,站在栀子树这边,用忽明忽暗的眼神看着阿婆的背影。
不知道她又在想什么,怎么作为儿子的自己,心里这般难受像刀划过,虽然只一刹那,能叫母子连心吗?阿婆又在乱想些什么……
“高兴啊,若是烨然能考上圣恩,能重新笑,能得偿所愿,能做他自己,能成材,能圆满,能活的坦率……那我这母亲,我陆湘莹也不枉此生!不负苍天了!”
“我高兴!高兴呀,那可是龟儿子哟!”
秦婆高声说,说完又低声喃喃,没在听老伙计们又在惊讶个什么……
'哦,名字,二十二岁被陆家人赶出来后就不稀罕这破名字了,谁稀罕!断了关系就断个干净!不听自己女儿的解释,哈哈,不守贞节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
前面的话秦婆说的话,秦烨然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暮色恍然离开了。
于是在秦婆稀里糊涂还没反应过来时,秦烨然去珞珈上了初三,他偏要住校,寒假回来一次,秦婆在珞珈中学门口等他,出来时,吓得秦婆一大跳!孩子长大了,特别高。
秦婆叽扔几个伙计在铺子里,在屋子里上蹿下跳,腊肉啊筒子骨什么的全都从天台收拾下来,她捣着灶炉,嘴里叽里咕噜说个不停,从港城的土地开发计划说到隔壁大姑大爷要分居,秦烨然安静坐在板凳上,听得尤为认真,时而跟着笑笑,时而“嗯”,“这样啊”,反应十分乖巧。
秦烨然想:阿婆可能在这并不太长的时间里,存了太多家常话没地儿说。
她又话到秦烨然小时候,说他小时候不挑食,特好养,不像广场西边屠夫家的毛坨,那家伙每到吃饭,他妈揣着碗跟着他那小家伙,整个广场追。
只是毛坨的妈没福气,她丈夫在外不知怎的就舔人家血然后坐牢了,几天前,她儿子被外城里的姑姑接走,也不知道现下如何。
那孩子叫乔东。
烨然牙还没长齐时,老爱吃那种蒸鸡蛋拌饭,撒一点菜汤或者小炒肉盘底的油,非要把个碗里弄得花里胡哨的,看起来像都拌匀了酱,像特别有味道,他才笑逐颜开坐在地上,把碗放在两小肥腿中间夹着,用小铁勺抵在碗边压一压,然后一口一口吃完,俗称炕耙耙,这是秦婆培养出来的习惯。
秦婆说着说着总会感叹时光荏苒,偶尔不经意问一句——
诶,你不是有一朋友叫晨儿?
怎么他再没来咱们家?
这时候秦烨然总会十分自然的告诉阿婆,他搬走了,每次提到他,秦烨然的回答都是越简单越好,秦婆起初觉得怪怪的,问他是不是闹矛盾了,他摇摇头。
后来慢慢觉得,可能儿子和晨儿俩人也并没有那么要好吧。
秦婆在心里埋怨过顾晨,也真是,俩人以前明明粘成那副模样,多好的伴儿啊……
却是个不告而别的熊孩子!
暑假还没到,街坊就说,秦婆啊秦婆,你儿子中考甩了港城全市第二名六十多分,以港城第一的战绩被圣恩录取啦……
秦婆笑得合不拢嘴,渗出眼泪来。
阿婆,一大把年纪了,哭什么,不是说高兴吗?你以为我没听见?
你!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龟儿子你真是太省心了......
妈,别哭了,我是挺省心,别老担心我,不会有啥事的。
老娘一定会治好你的眼睛的!老娘倾家荡产也要给你找全球最好的医生!
啊呀,不要紧啦,这不是钱的问题,没关系的吧,没关系呀……阿婆,您想开点!
儿啊,你眼睛......真的是自己开车太大意才......不会是谁害你......
不是,都说一百次了,没谁!
好了好了,就送你到这了,剩下的自个走吧,免得别的姑娘说你是妈宝这种闲话,就是宝怎么地呢!算了算了,主要是看你走看得阿婆我心里堵咽不下饭,我这就回去了,儿子保重,多吃睡好啊!多的话我昨儿都说了,你小子可别当耳旁风!还有,再忙也别忘了联系阿婆!走啦走啦!
·
秦婆走进屋子,听见风在“哗哗——”
像调戏着窗帘的耳语声,她抠着头皮“咣”地带上房间的纱窗再拉好玻璃窗,这才晃荡着一屁股瘫在了床上,底板发出“咯吱”的声响。
秦婆蹩过头,走廊挂了一大堆刚清理出来准备过秋冬的衣服,有自己的和儿子的。
暖黄色的灯影映照在纱窗这边灰色的电视机上,秦婆这才发觉忘了关灯。
自从秦烨然去圣恩城上了高中,秦婆就从黄金地带搬到了自己手底下这块蜗居型公寓。辞退了几个小工,“包租婆”开始亲自接手这堆老房子。
该赚的钱一样有得赚,垮台不太可能,她打拼来的抱资渠道可多了去,只不过她自己愈发的生活拮据了。
秦婆不厌其烦起身去关灯,嘴里嚷嚷着钱啊钱的,总有一天儿子的眼睛有得治,到时候得要钱啊。
'您是秦烨然的监护人?这个报告单您仔细看,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可是非常抱歉,您最好提前有个心里准备!三年之内,他的眼睛若还是没法自我修复,眼外肌功能彻底紊乱的话,会牵连视神经甚至脑内视神经中枢出现问题,发展到那种地步视力可能就……'
赛车啊赛车!他明明那么喜欢玩赛车,老天爷你怎么就这么对他?
秦婆差点抹红了眼。
秦婆想起那天,自己那灰溜溜的,全身血迹斑斑,靠着墙沿几乎摇摇欲坠走回家,直接倒在门槛上的儿子,他灼烂的眼睛像个被人欺负过的流浪狗……
“阿婆,我……眼睛疼得要死!”
秦烨然青紫的嘴唇颤抖,撕心裂肺却只是低声哀鸣。
“我骑摩托车摔了……摔工地里了,是石灰。”
秦烨然撒谎,秦婆信以为真。
后来孩子这样说——
“我已经不痛了,您别担心,没事了。”
秦婆的心被千刀万剐,被活生生撕裂然后拼凑好,再撕碎……无休止地,疼的忘了呼吸。罪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