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西面凌云殿内室的时候,小铁的心情依然前所未有地澎湃,她从未想到,自己夺剑的进程,来得如此顺利。凌云殿是二皇子宗政世民未有独立府邸前在宫内的居室,想必是宫里有参加宫宴不能带武器的规矩,墨垠才把碧落剑暂放于此。自己踏足此处的时候,门口的两名守卫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已被自己击晕。
只要再往前寥寥几步,碧落剑,这把曾经披星斩月的上古神器,就将是自己的掌中之物。
换上宫婢装取剑,即使被抓现行,自己也不会连累共同赴宴的杜镜,何况,骨子里对自身修为的自信让小铁完全有底气认为,在禁卫军发现之前,自己就能不动声色将剑拿走,哪怕不慎被发现,那些凡人官兵也无法与一个修为深厚的魔过招。
屏息静气,小铁向前走了几步,一把将案台上的碧落剑取下,骨节分明而因常年练武略带薄茧的手指像对待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剑鞘的纹络,轻手轻脚地将剑柄抽出,剑身只露出了光滑的一小节,虽年代久远却光洁如新,依稀可见当年吹发断壶的风采。少女的半张脸映于其中,勾起势在必得的浅笑,须臾,小铁便将剑身复收回剑鞘,敛去神器的光芒和自己的神情,此刻,四下没有一点声响。
她几乎可以想象,等自己取走了碧落剑回到魔界,魔后和子衿的哥哥子寒会是怎样瞠目结舌的一番表情,而到那时,有了碧落剑的子衿公主,必能在魔族射猎大会上一举折桂,站稳脚跟。
自己来人界短暂地走了一遭,虽然失忆过一段时日,但在人间行事风格同在魔境时如出一辙,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在进宫之前自己已与人界的义父义母都做了告别,随便编了个身世,只道自己要回家认亲了,还给义父义母留下了一些银两,也不算对不起二老。
只有唯独那个处处对自己无微不至的杜镜,想必此刻还在傻乎乎等着借口出来透气的自己回去找他吧。殊不知这一走,就是永别。
“是我负你,忘了我吧,杜镜,你值得一个更好的姑娘,你会幸福的。”小铁在心底自言自语了一般,这才堪堪放下极力压抑着也不愿再去想的复杂情愫。
手握碧落剑的小铁才转身走出凌云殿,刚呼吸到外面的空气,却不由得怔住了。
因为碧落剑的主人,此刻就站在她的正对面,神情带着除魔少年郎的桀骜,那一身红袍国师装,不仅没有让他显得笨重,还添了几分超出年龄的庄重之感。
月光在少年高耸的眉骨与明亮的双眸上绽出濯濯光芒,仿佛这气势是浑然天成的。
“不打招呼取走别人的东西,这就是你们魔族的规矩?”墨垠打量着这个他有印象曾在街上见过一次的姑娘,语气里尽是不屑。
当时他竟然没有察觉到这名女子身上的魔气,看来是魔界在敛息的功法上下了功夫,自己才一时没有看出她的真实身份,只当她是普通凡人。
今夜进宫前他就料到会有人对他的剑下手,这几日以来,他的罗盘都在振动,提醒着他京城有魔族出没的讯息。等到这一刻才出手,正是为了瓮中捉鳖。
“我们魔族讲规矩,但没有必要和背信弃义的凡人讲。此剑乃上古神器,威力无比,凡人根本驾驭不了,魔界才是它最合适的归宿。”小铁嘴上振振有词的同时,掌心更是贴紧了手中剑鞘。
“你倒是激言善辩,可这剑,不见得会听你的。”墨垠不自觉挑了个眉。
少年的轻狂让小铁很是不服气,尤其是对着这张五官长得和魔境里那幅红发画像极其相似的面孔。记得魔君金光善曾对着那幅画像语气忿忿地告诫魔族众人,当年就是那画中人害惨了她们魔族,以至于魔族元气大伤。墨垠的脸和画像里的脸高度重合,仿佛画中那位除魔宗师再世般立于自己身前。如果她不能顺利带走碧落剑,她生而为魔的尊严将置于何地?
“剑听不听我的,不是你说了算。”从被发现起,小铁已经做好了与墨垠有一场较量的打算。
只是话音还未落,她就一脸黑线地发现,对面的少年国师只是轻轻举起了右手,那剑便仿佛磁铁吸石般,稳稳当当地回到了墨垠的掌中。
“这,这是怎么回事?”小铁着实不解。
握紧失而复得的剑身,墨垠浮现出自信飞扬的笑容,“上穷碧落下黄泉,如果碧落剑连认主都做不到,还谈何与主人出生入死呢?”
“它能认主又如何,我今夜就让它易主!”语罢,小铁已经从手中变出自己使惯了的武器昆仑扇,向眼前气势凌人的少年国师挥去。
墨垠似乎早料到自己有此一遭,只是转了转身,便轻松避过小铁的招数。
那把羽扇是他在玄樵山藏经阁的文书记载中见过的,只是书中记载那是历届魔族长老传承的武器,以眼前这魔女的年龄和修为,都不像是在魔界做了长老位份的人。
或许,她夺碧落剑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是魔界的预谋,只是他们过于自负低估了凡人,才会派一个资历尚浅的魔来人间取剑。
墨垠心里隐隐猜测,正思索魔界夺剑的目的之际,小铁又一次将昆仑扇挥了过来,墨垠将剑鞘举起,向昆仑扇袭来的方向轻轻一压,顷刻间对面的小铁已经感到了一股无形的气流压力。
这个年轻气盛的年少凡人甚至没有拔出剑身,就让自己应付得有些吃力,足见其内力之深。小铁蹙紧了眉心。
“你师从何人,竟有如此修为?”
“等你打赢我,再告诉你也不迟。”
两人飞身离开凌云殿,到了更广阔的御花园继续对打,见过了几招后自己并没有取得上风,小铁便将手中昆仑扇扔出,人也飞跃到御花园的云梦湖上,墨垠跃至湖面的另一侧,两人都四平八稳地立于湖面之上,严合得仿佛与波光粼粼的湖面没有一丝缝隙。昆仑扇依旧朝着湖对面的墨垠眉心飞去,在湖面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声响巨大。墨垠终于拔出剑身,不慌不忙地挥舞着碧落剑,如同原地画阵般,消除着不断涌起的湖面波浪。
小铁不断地催动自身内力,向墨垠连连击发致命招数,都被墨垠一一化解,正思索收回昆仑扇后自己该如何使出最后一搏,只见湖面上激起的骇浪被接连击破,所有的水波都被迎刃而解,而解决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东云新任国师墨垠,这个自己之前还不放在眼里的凡人,已经穿透波浪,踏着湖面而来,持剑直指自己眉心。
“你输了,可我不会欺负手里没有武器的对手,我要赢,就赢得光明正大。”墨垠将昆仑扇丢回小铁手中,剑心对着她,眼神依然坚定。
小铁看得清眼前的局势,自己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从前在魔境的时候,自己也并不是所向无敌,除去魔君魔后,子寒子衿,父亲易沧海,甚至王审琦功力也绝不在自己之下,但自己如今却是输给一个凡人,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小铁拧紧了昆仑扇,知道自己今夜十有八九取不走碧落剑了,如若硬耗下去,待会等到禁卫军都来围攻自己,届时自己面临的境地势必更加严峻,可她始终是不甘心。碧落剑,让人望而生畏又欲求不得的神器,对子衿公主,对魔族来说,都太重要了。正思索脱身之计,小铁想起今夜击晕宫女后旁边还有一位穿着不菲的宫妃,方才自己和墨垠飞身至御花园时,也隐隐约约看到归云亭有两个人影,其中一个像极了自己今晚弄晕的那位宫妃。如若挟持了她作为人质,自己或许还能威胁墨垠交出碧落剑,拿皇帝的女人开玩笑,就算是贵为国师也应当没有这个资本。再不济,拿不走碧落剑至少也能全身而退。
思及此,小铁有了主意,“水面非我擅长之地,国师若是不嫌弃地方小,我们去那边亭子里打一场?”
墨垠还没有反应这魔女在玩什么弯弯绕绕,只见小铁已经旋转飞跃,脱离了湖面的桎梏,朝离云梦湖有段距离的归云亭飞身而去。
墨垠没来得及多想,很快赶上。
御花园的归云亭中,占壁与车沐灵都没有出声。
今夜月色很美,然占壁眼里只有自己八年未见的灵儿妹妹,碍于身份两人一路走来都保持距离,只行到离刚才重逢之地不远的归云亭处稍作歇息。
两人心里都压抑着一筐子话,却在寥寥的问候后都静默无言,一个站在亭外,一个坐在亭内,背对着,让月光替彼此传递心中的感慨。
当真是,故人久未见,故人心已远。
占壁蹙紧了眉心,车沐灵有些泫然欲泣,想他离开,又想多和他共处片刻。
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很快这种诡异的平静就被一个来历不明的不速之客打破。
小铁飞至归云亭前时,看到的就是一对男女相对无言的场景,被自己用迷药弄晕的那位宫妃也不知何时已恢复了知觉,但她来不及思索,疾速地飞进亭子里便将静坐着的车沐灵揪起,在车沐灵一声惊呼“你究竟是何人?”中,揪起她瘦削的身躯,便头也不回地抓到了离归云亭几十步远的空地上。
“占壁哥哥,救我!”等听到车沐灵呼叫的占壁恍然回过身到亭子里寻人的时候,归云亭里已是空无一人。想起车沐灵被自己救醒后述说的今晚的际遇,占壁冷汗涔涔,惊觉出了状况。
须臾间,发现状况的占壁和墨垠都赶到了车沐灵被挟持的现场,紧紧盯着小铁的一举一动。
“你是何人?放开她!你可知,挟持宫妃是死罪?”占壁的眼里迸发着为了车沐灵可以不顾一切的火苗。
“哦,是吗?挟持宫妃是死罪,那与宫妃私通,该如何处置呢?”小铁在危机下迅速发挥出自己的牙尖嘴利,手上的动作从揪着车沐灵的衣领改为两指钳制她修长的脖颈,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位宫里的娘娘此刻害怕到了极点,浑身颤抖不止。
“占……你不用管我,去通报禁卫军,让他们来抓刺客就是。”车沐灵虽然畏死,但更不想拖累占壁为自己蹚浑水。一旦被扣上“私通”的罪名,遭殃的不仅是她和占壁,更是会牵扯出北冥与东云的过往恩怨,而她,也不想做这个祸害自己国家的罪人。
“你……”占壁知道车沐灵是为了自己好,如今身旁还有新晋国师在侧,自己若是过于紧张露了马脚,很难不叫外人看出什么蹊跷。为了灵儿的名声和两国的安宁,自己无论如何都得保持镇定。
于是占壁只能佯装与车沐灵不熟的样子:“好,这位娘娘你不用害怕,本座去通报,待禁卫军过来,定叫这刺客插翅难飞。”
墨垠留意着眼前几人的一举一动,除了心里吐槽魔族的卑劣行径,倒是没有兴趣留心占壁与车沐灵之间的情意脉脉。
“原本我想正大光明跟你打一场,可魔就是魔,你们依然改不了卑劣的品性,作出这等暗算人的事。”墨垠将心里的不屑倾吐了出来。
“我们魔族如何,轮不到你一个凡人评头论足,若不是你们凡人背信弃义在先,我们何至于此!”小铁听了墨垠的话就来气。
“你一再说凡人背信弃义,你到底想表达什么?”墨垠确实疑惑,看这魔女义正言辞的样子,似乎所言非虚。
“我想表达什么?哈哈,可笑,你身为修道之人,一朝国师,难道你会不知道吗?去问问史官,问问你师父,曾经的玄心宗主金光,是怎么对待魔界众人的!”小铁一时忿忿,按压着车沐灵的手指不自觉加重了力道,车沐灵娇嫩的肌肤有些见红,但也忍痛不敢出声。
“我自有我的办法去了解,谁是谁非,不是你一家之言可以断定的。”墨垠每次接触到有关“金光”这个名字的一切,总是不自觉地想维护他,仿佛自己与那位已经活成传说的玄心宗主是某种命运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小铁见墨垠有心维护那位昔日玄心宗主的声誉,冷笑一声便不再说话,她很清楚杨善和禁卫军马上就会赶到,现下最好的自救办法还是挟持这位宫妃,借机寻脱逃之计。
果然,没多久,在小铁与墨垠面对面的对峙中,收到占壁禀报的禁卫军总管杨善奉命领着大批御前禁卫军赶至御花园,车沐灵作为北冥和亲东云的代表,在百花之宴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人希望她出事。
随着杨善一道来的,还有紧随其后被侍卫护着的东云帝,宗政世民等几位皇子,北冥的宁王独孤宸濠与国师占壁,独孤宸濠身边的芊芊,言官杜镜等人,以及换完装气喘吁吁小跑过来的婢女小蝶。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眼前的一幕,禁卫军在杨善的指挥下包围了手持人质单打独斗的小铁,望着一致对准自己的箭羽,小铁面色轻蔑,不以为然。
“看来你这位娘娘,还挺矜贵的嘛。”小铁将搭在车沐灵脖颈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
墨垠也很汗颜,其实他本想和这个魔女真刀真枪地一对一较量,顺便试试自己的武功到了何种境界,只是没想到魔族卑劣难改使出如此手段,反倒将事情闹大了。
“大胆刺客,敢在皇宫内如此大不敬,你以为皇宫是你来去自如的地方吗?行刺宫妃,罔顾东云法纪,乃是死罪!”杨善作为禁卫军的发言人,率先开口对小铁进行了威吓。
“想定本姑娘的罪,也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小铁钳着车沐灵,灵活地迅速飞跃到归云亭后方,御花园的假山最高处。杨善也迅速率禁卫军包围了假山,但碍于娴妃还在刺客手中,没有东云帝授命,他一时不能作出决定。
若说旁人不识或一时没有认出刺客是谁,人群中微微颤抖的杜镜却是再清楚不过了。哪怕中间隔着一段距离,隔着重重人海,他却依稀在灯火明灭间,一眼认出那个挟持宫妃的女子。
“为什么,偏偏是你?”杜镜把小铁今夜和之前的一系列言行在脑海里捋了一遍,半晌后,心里渐渐有了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答案,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缓缓地向假山下指挥禁卫军的杨善走去。
“杨大人,她是我杜镜带进宫的,给你添麻烦了,这件事交给我杜镜来解决吧。”杜镜难得对杨善如此真情实意地客气。
杨善乍然听到杜镜的话语,方才想起自己因为这刺客身穿宫女侍服而没有认出,此刻反应过来这挟持娴妃之人正是今夜与杜镜一同进宫赴宴的,那位杜镜的所谓“远房表妹”。杨善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用手轻轻拍了拍杜镜的肩膀,“杜大人,可别叫本官失望啊。”
杜镜似乎下了某种决心般,身上没有丝毫武功又生性恐高的他,还是蹑手蹑脚地快速爬上了假山。
“大人,我们这就放他上去了?这个杜镜,和那个女刺客会不会是一伙的?北冥的人也在这看着呢,若娴妃娘娘有什么不测,我们不好向皇上交差啊。”福安满脸忧虑,询问杨善的想法。
“杜镜这个人我了解,他胆子不大,做不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我看他和那女子似交情匪浅,一会趁他们不备,寻机拿下。”杨善朝福安做了个割喉的手势,福安会意,不再出声。
假山山顶冷风瑟瑟,刮在车沐灵脸上令其感觉生疼,刮在小铁身上却更激发其作为魔的好斗本性,只是令小铁始料未及的是,假山的顶端多了一个红袍身影,那熟悉的来客正是自己此刻最不愿面对的杜镜。
“你,你来做什么?”小铁有些心虚,不愿直视眼前人。
“小铁,我想要个答案,你能告诉我理由吗?”杜镜的话中之意很明显了。
“不需要什么理由,你就当遇上一个女骗子好了,你忘了我吧。”如果可以,小铁真想一扇子把他挥下去,自己对他实在满心愧疚难以启齿,可自己不能这么做,杜镜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他丝毫不会武功,却在这个关头陪自己冒险。
“好,我可以不问理由。但是我请你放了娴妃,挟持宫妃不是闹着玩的,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好吗?”杜镜并不知小铁的魔族身份,只一心想着为她开脱。
“我放了她,谁来放了我呢?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见杜镜不再继续追问自己不愿开口的缘由,小铁心里无法不动容。
“我也是朝中四品言官,师从左相,我同她交换,你挟持我,一样可以保你无虞。”杜镜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朝着对面的小铁走去。
见他蹑手蹑脚缓慢行进,明明心里恐高还要克服一切困难朝自己走来的样子,小铁突觉自己困兽犹斗的行为没意思了,自嘲地笑笑,把手上挟持的女子推开:“你走吧,没你的事了。”
车沐灵堪堪从刺客的手下逃脱,心里恐惧之余却也感到疑惑,见杜镜朝这边越走越近和这对男女相互对视情愫复杂的样子,车沐灵似乎懂了些什么,没有出声,缓缓地离开了假山。
正在为自家娘娘担惊受怕的小蝶见刺客竟然就这样轻飘飘地放了自家娘娘,连忙小跑到假山处,将脱离险境的车沐灵扶了下来。
占壁始终盯着车沐灵的举动,见她已经从刺客手中逃生且毫发无损,才恋恋不舍地收回关怀的目光。
一旁的独孤宸濠虽未出声,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见车沐灵已经脱离险境,杨善呼出一口气,似没了后顾之忧,身旁的福安询问是否要有所动作,但杨善只摸了摸手中剑柄,与身边的将士交换眼神,随即默不作声。
“大人,我们何时动手?”
“这一次,本官自己来。”
见杜镜即将走到小铁身边,小铁也似没有防备的样子,杨善举起福安递来的长弓,将蘸上了名为“鬓如霜”的毒药的箭羽搭上弓弦,全神贯注地瞄准小铁的方向,随着手上气力的释出,那支涂抹剧毒的箭羽也目标明确地飞向了假山顶端的小铁。
杨善的自信不是没有理由的,整个东云除了二皇子宗政世民骑射闻名天下,其他人的箭术还不是他杨总管的对手。
杨善绽出的得意笑容还没有停留多久,表情却突然凝固。料谁也想不到,电光火石间,那位一向不会武功的言官杜镜是如何迅速地挡在刺客面前,生生替她挡下这一切。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就连东云皇帝也半惊讶半怒,不知一介朝廷命官为何要护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刺客,杜镜的老师何棠与刘邕等老臣也是难以置信,更多的却是担忧。
杨善的手段他们是知道的,他那样心狠手辣的作风,箭上必定涂了剧毒。以杜镜不曾练武的文弱身板,怎堪承受?
假山下的众人是沉默还是嘈杂,假山上的冷风是否凌冽,天边悬挂的月色是否澄明,对于把眼前中箭倒下的杜镜扶在怀里的小铁来说,一切都不重要了。
哪怕小时候被父亲易沧海严格训练武艺,和子衿公主面对魔后与子寒的冷眼压迫,她都从未感到如此心灰意冷,天地无光。
那抹红袍身影带着笑意轰然倒下的时候,她只觉心跳都停滞了。
明明杜镜伸出去的手还差一点点,就能碰到她。
“杜,杜,杜镜……”小铁的嘴唇已经无法合上,止不住的颤音从唇齿间逸出,若有心人细听,那其中还夹着不加掩饰的细微哭腔。
“杜镜,你别睡,你别睡,你看看我,我在这儿呢。”小铁已经收起了羽扇,第一次用自己这双常年习武的手,去触碰一个男子温润如玉的脸庞。
“小,小铁,阿,阿宝,不,你还是小铁。”杜镜说着说着,自己也了然地笑了,有鲜血从口中溢出,明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却还是不愿阖上双眼,贪恋着这虚妄而真实的温暖。
杜镜并不知道自己中了何毒,以他对杨善品性的了解,揣测必然是中了无力回天的剧毒,以自己的体格怕是撑不了多久了,能在死前真切地感受到被心爱之人珍视的温暖,此生足矣。
“你别说话了,省点气力,我会救你的,你不要怕。”小铁握紧了杜镜的手,笃定真诚。
这是她除了子衿公主托付的来人界寻碧落剑的任务以外,许下过的最庄重的承诺,对一个凡人。
“不,我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若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杜镜将被小铁握着的手轻轻抽出来,抚上小铁泪眼朦胧的如花脸庞,或是人之将死的缘故,他回光返照般有了很多气力,在脑海里闪过他们相遇相知的一幕幕,声音如淙淙清泉般,娓娓道来:
“第一次见你,在河边,你奄奄一息,看了我一眼就昏睡过去,我不敢带你回府,怕惹闲话,那时你曾醒过来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是普通女子,但只能托付别人照顾你;再遇时,是在街上,你对着流氓毫无惧色,我却还充英雄救你,其实就算我不出现,你也能自保,你那时心里一定在笑我不自量力吧;后来在上元灯节,我们在长街偶然碰到,我亲眼目睹你是如何利落收拾恶棍的,那一夜,我们还一起走过了浮生石,验证了彼此为正缘,现在想来,一切都如梦一场,那么虚妄,偏偏我还沉浸其中,不愿醒来。”
“你别说了,是我负了你,杜镜,其实我是魔,我不是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利用你,你为了我搭上性命,根本不值得的。”小铁听着杜镜细数仿佛昨日发生般清晰的那些回忆,如今到这境地却已恍如隔世,豆大的眼泪滴落在杜镜眉骨上。
“我虽然不知你的身世来历,却能看出你绝非普通女子。只是你不愿意提起,我也不会多问。不管你是人是魔,也没有值不值得,我都不在乎,我爱的不是人也不是魔,仅仅是你。”杜镜对小铁道出其魔族身份并无惊讶,他只想抓紧时间,用尽最后的气力告诉她自己的心意。
杜镜的深情表白让小铁动容,她觉得自己枉活了这些年,作为一个内力深厚的魔,竟活得还不如自己一向鄙视的凡人透彻。杜镜的真心让她愧疚,更让来了人界走过短短一遭的她,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内心。
杜镜的气力在消散,他感觉如同自己的生命也即将如油尽灯枯般消逝,挣扎着力气轻轻抚着小铁的脸,说出了最后一番表白:
“我杜镜一生,寥寥二十几载,克己复礼,恭俭养德,熟读圣贤,不好女色,乱我心者,唯你而已。”
语罢,杜镜的手从小铁脸上垂垂落下,双眼也彻底阖上,仿佛入梦沉睡般,睡颜静好。
将杜镜垂落的手握在掌心,小铁终于克制不住哭出了声,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已挥起羽扇留下一道波芒,抱着杜镜的身体乘风飞离,消失在众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