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夜渐深,墨色将天际完全掩盖,东云的皇帝携着宠妃如妃在一众随行的内侍和宫婢簇拥下也踏入了宫宴会场中央。
与东云帝妃进场相衬的是,宴上各来使与官员都逐渐屏息宁静,静候在东云帝的发言下百花之宴正式的到来。
二皇子宗政世民已在帝后座下左侧席位静坐许久,此刻正将右手五指搭在宫桌上,无声地按压着,同时向背后伫立着一语不发的隐卫长风问道,“一切准备就绪了么?”
“禀殿下,墨公子已知会了。”长风答道。
“嗯,从今夜起,他将是墨国师了。”宗政世民语罢,便不再出声,端出一副天家贵子应有的雍容气度。
“诸位使者,爱卿,今日是我东云一年一度的百花之宴之期,承天命护佑,保我东云山河永蔚;承诸位爱卿群策群力,使我东云国富民强;承各国守望相助,让我东云得享和平。今日朕承约赴宴,邀各位与朕共赏百花,共饮佳肴,共同见证这太平盛世,请。”沉稳的帝音从殿上传来。
东云帝宗政渊年过五旬,鬓角间略显风霜,但依稀可见年轻时俊美的相貌底子,其宠妃如妃,也就是杨善之妹,容色娇艳,眉目如画,端坐于东云帝侧旁,一派大国伉俪气象。可以说长子宗政建成与次子宗政世民都继承了东云帝与逝去的先皇后窦后的美貌基因,甚至比起他们的父皇要更为出众。
东云帝语罢,台下众人见状举杯齐呼:“谢陛下。”
未等歌舞开场,宗政世民率先走到会场中央,拱手向台上的东云帝行礼,“禀父皇,今日也是我东云国师受封的日子,待父皇授意,仪式即可开始。”
“世民,那墨姓国师是你举荐的吧?”东云帝微眯了眼。
“是儿臣举荐,承蒙父皇不弃。”宗政世民抬头。
“好,辛苦我儿了,让他上来吧,朕也很期待我东云的新国师会是个什么人物,能得我儿青眼,想来必定不俗。”东云帝话里尽是赞赏。
“是,父皇恭候。”宗政世民说完,迈着从容的步子回了座位,向身后的长风示意。
他的大皇兄,宗政建成,就坐在他的对面,眼里透着不屑和几分极力掩盖的不甘。宗政世民不以为意,举起酒杯,与自己的皇兄遥遥相敬。三皇子宗政元吉也坐在宗政建成的另一侧,表情带着几分戏谑。对于这一切,宗政世民早已习以为常。
在席上众人的注目期待中,墨垠身披事先已被准备好让他穿上的东云国师常服,从容不迫稳稳当当地向会场中央行进。
修长的身段带起一身暗红长袍,原本梳着高马尾的发鬓变成了半束半披,头戴银冠,额前干净利落没有发须的掩盖,原本英姿勃发的少年多了几分肃穆持重的气息,一下子便成了宴会的焦点。
“像,真像金光啊……”芊芊托着腮,陷入了某种对往事的回忆。有的人即使转世,忘却了前尘记忆,变成了另一个初露锋芒的少年,却总有东西是不会变的。
“看上去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对手,但是为何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他呢?”小铁不自觉地捏紧了眼前的酒杯,心里暗暗打量着墨垠,“如果他是一头红发,那和我们魔界的那幅画像……岂不是一模一样了?可是那画像历史悠久,这个墨垠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小铁还在为心中疑惑不解时,杜镜已经注意到了她的异常,柔声问道:“小铁,你怎么了?”
“哦,我没事,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场面,有些紧张罢了。”小铁挤出了一个敷衍的笑。
“你可是觉得拘束了?不如等会我陪你出去走走?反正我们不是皇亲贵族,这宫宴不需要时时在这里的。”杜镜好心关切。
杜镜的无微不至让小铁心里更加感到愧疚,自己要走的路注定与他相悖,不知今夜过后他会不会因为自己而被连累。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为了魔族和子衿公主,自己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墨垠没把剑带来殿上,只要我趁无人注意偷走碧落剑一走了之,便不会连累他了。”小铁攥紧拳头,坚定了决心。
“等会我再一个人出去走一走吧。我会找个宫婢领着我,不会走丢的,你身为朝廷重臣,宴会还未结束,不好随意走动。”
“嗯,那你自己一定要小心,有事找我。”杜镜还沉浸在眼前人的善解人意里,没想太多。
“臣墨垠,参见陛下。”墨垠来到皇帝眼前,鞠躬行礼。这是东云因爱惜人才立下的规矩,像国师这等守卫一国重器者,可不必行跪拜礼。
“国师平身吧。”东云帝对台下的这个年轻人似乎很是满意。
“谢陛下。”墨垠抬起头,不卑不亢,正视皇帝。
“朕听世民说,你便是当日在桐陵镇赫赫有名的除魔少年,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今日一见,果真天人之姿。朕觉得除魔有功,应当大加封赏,卿以为如何呢?”
“臣不敢当,除魔卫道乃本分而已,微臣不敢邀功。”
“好,既然你一时不想要封赏,那朕就派你去西域魔境伏魔,待你立功归来再一并封赏。”
“臣感激陛下信任,定万死不辞。”墨垠体内的一腔热血正滚滚淌过,提醒着他除魔的本心。
“有什么了不起的,也不知道是二哥哪里领来的江湖骗子,我看是故弄玄虚吧。”宗政元吉在台下对着宗政建成窃窃私语。
“元吉,不可胡言,这是宴上,注意你的一言一行。”宗政建成瞥了自家三弟一眼,似有不满。
“行了行了,我不说行了吧,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我可知道那个范阳的王龙客就是二哥的人,他以为他瞒得了父皇,切,他可瞒不了我。”宗政元吉一脸得意。
“你小看你二哥了,这个墨垠,绝非等闲之辈。”宗政建成早在墨垠入场时便留意着,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直觉绝不会出错。
“那依大哥意思,二哥这是找了个好帮手了?”宗政元吉饶有兴趣地发问。
“来日方长,帮手好不好,还得且行且看。”宗政建成说完,他和宗政元吉便都默契地不再出声了。
因为周遭已全部归于平静,所有人的焦点都在台上念圣旨的内侍和台下站立领旨的少年郎身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蒙上天垂怜,东云祥瑞,使我东云涌现除魔英辈,墨垠于桐陵镇除魔有功,本领高强,少年英姿,神勇以堪,朕心甚慰,特封墨垠为东云国师,即日就任,不日前往西域魔境除魔卫道,保我云苍大陆永世安宁,钦此。”东云帝身边最受信任的内侍贾公公一气呵成地念完了皇帝早已拟定的圣旨。
“微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墨垠一脸的面无表情,这些场面话,全是自己来参加百花之宴前在二皇子府邸梦珂就一再告诉自己要记得的,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只是和在脑海中演变过的场景不同,当墨垠双手接过圣旨时,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一些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又似曾相识的画面。
“本座乃天下第一正派玄心正宗宗主,当朝国师金光。”
“谁说世人心中都有魔,本座的心里就只有正气。”
“我金光,甘愿以性命换取人间正道。”
“我要让玄心正宗光明正大地完成灭绝阴月皇朝的责任。”
……
似乎有一幕幕未曾经历的场景不断在脑海里闪现,墨垠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没经历过这些画面,却没有比此刻更真切地觉得自己就是那画中人。墨垠霎时觉得头有点疼,不愿多想,领着圣旨快速地踱步回到了座位上。
“你怎么了,国师?”宗政世民看出了墨垠的异常,神色隐忧。
“我无碍,谢殿下关心。”墨垠摇了摇头,努力甩掉那些似曾相识的记忆,慢慢地平复心情。
见状,宗政世民也不再多问了。
小铁一直留心着墨垠的一举一动,见他开始入席就座,一时半会没有离开的意思,而碧落剑他也并未带来宴上,自己正好可以趁此时机溜走,无声无息夺取碧落剑。
于是小铁便和杜镜说了一声,在杜镜深情的目送中离开了宫宴会场。作为一名朝臣家眷,她的举动自是无人在意。
当然,小铁也未曾留意,原本在北冥宁王独孤宸濠身侧的北冥国师占壁也已经悄然离开了会场。
“那位是?”芊芊望着占壁离去的背影,只觉此人有种道不出的萧瑟感。
“我北冥的国师,占壁。”独孤宸濠自顾自地端详着眼前酒杯,随口答道。
“哦,名字挺好听的……”芊芊心里嘀咕了一声。
“娘娘,我们难得出一次行宫,您为何不去这百花之宴凑凑热闹呢?既然来都来了……”宫女小蝶正搀着娴妃车沐灵徐徐行进在御花园的长廊上。
见车沐灵眉目似有忧思,小蝶壮着胆子,又试探着说了一句:“娘娘您也知道的,这次的百花之宴占壁他也来了……”
“正是因为他来了,本宫更不想赴宴了。”车沐灵抚上发鬓上的红色花胜,“有的人,多见便会多思,与其多思,还不如不见。”
小蝶见自家娘娘明明心底挂念着那人却还要极力克制自己的心绪,也不由得嗟叹几声,继续慢慢搀着车沐灵前行,就当陪自家娘娘出来散散心吧。
小铁自离开百花宴会场,便四处寻了宫廷里一处状若无人之境,从袖口掏出符咒,感应碧落剑的下落。
“木居左,金居右,火居前,水居后,土居中央,金属西方而主秋气……看来碧落剑在宫里的西面,离御花园不远处的行宫里。”小铁嘴里念念有词,在肯定了碧落剑的方位后,迫不及待地准备下手夺剑。
正抬起脚准备溜至西面行宫,小铁却突然顿住了脚步。上下打量了自己这一身紫色襦裙,这还是今日进宫前杜镜让自己换上的,是杜镜特意为自己挑的。小铁心里流过一丝暖意,也泛起一阵酸。
想起那个事事为自己考虑周全的男子,小铁有些不舍:“杜镜,我不能连累你。”小铁内心对杜镜充满了愧疚,认为自己有必要尽量洗清和他的牵连。
恰逢遇上两名女子从前方路过,看模样和打扮似这皇宫里的一主一仆,小铁心生一计。
“娘娘,您看,宫里升起烟花了,是代表东云盛世的烟花呢!”小蝶指着空中绽放的烟花,很是激动。
“嗯,本宫看到了,烟花很美,可也很短,人生亦如花火,美好也只是转瞬即逝,为了霎时的美丽,燃放的便是一生。”车沐灵心头百感交集。
“啊”,小蝶正陪自家娘娘在御花园赏着夜景,却未料有人从背后劈下一个手刀,尖叫声还未完全从口中逸出,人就已经晕厥过去没了知觉。
车沐灵察觉到身边侍女的异样,立刻转过头,“你是什么人?胆敢在皇宫放肆!”可也还没来得及有什么举动,便觉一阵晕眩之感袭来,人也垂垂晕倒在地。
小铁收起方才对车沐灵撒了迷药的右手,打量了被自己撒药粉而晕过去的一身华美宫装的女子,有些得意地喃喃自语,“倒是个可人儿,可惜时运不济,遇上了我,放心吧,我也不会伤害无辜的。”
小铁几乎可以肯定这二人是宫里的哪位主子和婢女,两相比较,小蝶的那身婢女宫装显然更方便自己办事。
小铁见四下无人,迅速把小蝶拖进御花园的角落里,把自己和小蝶身上的衣服对调了过来。为了营造出无事发生过的样子,小铁还是“好心”地把被自己换了衣服的宫女小蝶又放回了车沐灵身边。
“一主一仆,就要齐齐整整嘛。”小铁自言自语了一声,影踪如疾风般消失在了御花园的长廊里。
占壁是一个人出来散心的,出来的时候,他只和独孤宸濠以眼神示了示意,就连占壁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不想在宴上待下去,或许是北冥有独孤宸濠应酬已经足够,或许是自己不喜人多喧哗,或许……自己真的很想看一看八年没见的她,近况如何,日子是否好过。
念头一起,便鬼使神差般地走到御花园,占壁嘴角浮起了自嘲,“想来她连宫宴都没有参加,又怎么会经过御花园呢,是我唐突了。”
正欲转头离开,占壁却已经眼尖地发现地上躺着一对人影,虽离自己有一段距离,但可以看出是一对女子。为何大半夜的,会有两名女子躺在御花园地上呢?她们又经历了什么?占壁感到疑惑,本想置身事外,毕竟自己作为北冥的人,是不该卷入东云后宫纷争的。但是他按耐不住自己心里的好奇,脚下的步子也已经向眼前的场景迈近。越走近,心头便越莫名涌上一股熟悉的感觉。
待完全看清地上人儿的样貌时,占壁一时惊诧无言,顾不得男女之防,急匆匆地把地上躺着的车沐灵扶坐了起来。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和心上人车沐灵时隔八年的久别重逢竟会是此情此景。
“灵儿,灵儿,你醒醒!”占壁叫了几声,见车沐灵毫无反应,便用手探了车沐灵的鼻息,“是中迷药了。”占壁从来没有像此刻庆幸自己有随身带着一些瓶瓶罐罐的习惯,连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子,瓶上刻着一个“练”字,这是北冥药医世家练氏研制的迷药解药“初醒”,记得练家的第十八代传人,那个永远云淡风轻的女子练杰曾告诉他,迷药“如梦”和解药“初醒”都是练家的独门秘方,普天之下还没有“初醒”解不了的迷药,这是天下第一药医世家练氏的绝对自信。占壁将“初醒”送入车沐灵的口中,须臾片刻,车沐灵便缓缓睁开了双眼,醒转过来。
待眼前恢复一片清明,车沐灵觉得自己的身体也逐渐恢复了力气和知觉,要说今晚在御花园被不明身份的女人弄晕是她意想不到的,那此刻睁开眼看见的占壁更是让她始料未及。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相对无言。见车沐灵已经醒转,占壁也讪讪地收回了扶着她的手。
沉默半晌,还是车沐灵先开了口,“占,占壁哥哥……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灵儿,我来参加百花之宴,顺便一个人出来转转,不想竟会在这里遇到你。你是遇上了什么人?怎会晕倒在此?”占壁眼里是殷殷关切。
“我……对了,小蝶呢?她被歹人劈晕了。”车沐灵急匆匆地转头,发现小蝶还躺在地上,而小蝶身上的宫女服饰不知何时被换成了那个劈晕她的女子所着的紫色襦裙。
可见那名来路不明的女子,早已换了行头,不知所踪。
车沐灵和占壁将小蝶也扶了起来,只见占壁稍稍点了小蝶的几个穴位,小蝶也逐渐恢复了知觉。于是这清醒过来的一主一仆,便将她们方才的际遇告诉了占壁。
“娘娘,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去禀报皇上?那女的很可能是刺客,换上奴婢的衣服必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企图。”小蝶一脸忧虑。
“且慢,她若是刺客,便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我们。”车沐灵整理了自己的思绪,端详着小蝶的服饰,“她如此急匆匆地换了一身宫女行装,想必今夜就会有所动作。你快回寝宫把这一身衣服换了,免得招惹不必要的祸患。”
“是,奴婢明白。”小蝶会意,立刻准备回宫换装。
车沐灵似想起了什么,又连忙交待:“还有,我今夜在此遇到占壁国师的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明白吗?”
“奴婢明白,还请占壁国师照顾好我家娘娘安危,奴婢先行告辞。”小蝶对眼前这对久别重逢的怨侣前因后果是最清楚的,此时也不想扰了二人兴致,说完就挪开了脚步,渐行渐远。
直到小蝶离开,占壁才把视线从天边的烟花又转回到被微风徐徐吹起衣摆的车沐灵的身上。
良久,占壁低沉的嗓音传来,“这些年,你还好吗?”
“劳你牵挂,我,自是很好。你呢?”和八年前相比,车沐灵模样没什么变化,只是心境沧桑了。
“我啊,一个人,得过且过,也挺好的。”占壁苦笑。
这对久别重逢的男女正各自伫立着仰望星空,珍惜这此时片刻,与家国春秋无关,与世人悲欢并不相通的难得的宁静。
此情此夜,惟日月,星辰,与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