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酒祭于南杨木洲最北端的古镇,水鼋镇,已有千余年的传承。这一日,全镇千余户皆闭门不出,门窗尽关,待到昼尽月出,全镇及冠之人,皆要喝一杯雄黄酒,寓意驱邪避祟,安康纳福。再于水鼋河中放飞千余只花灯,保佑镇子不入邪祟,向先祖报得平安。
小镇南边井渊巷中一户破败不堪的泥瓦房中,一位清瘦穷苦的少年,正闷坐房梁木上,怔怔出神,嘴里却念念有词,只隐约听得:“城隍爷,段娘娘,保佑我家不闹灾,年年岁岁有余粮,来年上贡美名长。”
念念叨叨了七八遍,少年也有些累了,右臂轻轻一顶横柱,左手牢牢抓紧横梁,翻了个身,竟然是倒挂在了房间中。
少年名叫叶凡,自小孤苦伶仃,母亲死于肺病,父亲不久后便在巡山之时失踪。从记事起便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十三岁那一年没有了父亲之后,先是从官差李伯那里求得一份送信的差事,一日几十封信,再加上少年所住的井渊巷离官府极远,一日便要跑个数次来回,叶凡小小的身体也吃不太消,但是亏的如此,少年也才有了个还算健康的体魄,迄今为止十七年间并没得过什么大病,甚至伤风感冒也是极少。
可是不久前,由于官府的新编制出台,非官员者,概不录用。少年这下可没了法子,这半个月全是靠着采集山中的草药换取银两才勉强度日,而这几日又因为官府的一封告示,竟是要封山半年之久,叶凡为这事苦恼许久,却又无可奈何。
少年轻轻晃动了一下身体,叹了一口气,跳下房梁,双手环抱,在床前来回走了许久,眉头紧锁,似是拿捏不出主意。又沉思片刻,叶凡停下脚步,脸上不再有犹豫之色,终是有了决定。
双手撑地,轻轻爬在地上,附耳于地,食指弯曲,用骨节敲了敲压实了的地面,一击过后,便丝毫也不动弹,专心的听着地面下传来的声响,一丝也不敢大意。
这几日,少年靠着之前送信攒下的微薄薪金勉强度日,早已是身无分文。为了养活自己,少年已经寻遍了整个水鼋镇,可就是找不到一份合适的差事,既不会写字认读,又不会精细的手艺活,唯一擅长的,便是在山中采集一些常见的药草。叶凡做惯了送信的差事,跑起步来身轻如燕,在山中窜行犹如猿猴,水鼋镇后山大大小小的山峰有数百座,最高的封鼋山,脚力强健的壮汉也需得三两日才能登上山顶,叶凡只需三日的功夫,便能跑个来回。
前些日子封山,听说是镇中城隍泥身损毁。没有了本地城隍庇佑,可是一件大事,为了安抚民心,镇中四大家族的李家牵头,须在山中另寻一处风水绝佳之地,重塑城隍。
叶凡在地面上敲敲打打了半天,终于在床头的一块微微泛白的地面上有了动静,他双手合拢,拍去地面上的尘土,摸摸索索半天的功夫,在这块较为松软的泥地下发现了一块红木暗搁板。少年盯着看了半天,思索良久,郑重的伏下身子,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伸出右手,拆去了搁板。
因为土中掺了石灰,暗板并没有受潮出现虫蛀或者损坏,叶凡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往里摸了摸,掌心有了实感,用力一提,居然是一只密封完好的壶,叶凡有些不解,“为何父亲要在失踪的前一晚埋下此物?”
叶凡掂量了半天,也想不出所以然,便置于一旁,往暗阁里看了看,似乎是一块红色的拇指粗细的小物件,叶凡不假思索,伸手取了出来。
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块章印,被血红色的印泥包裹其中,少年卷起满是补丁的衣袖,仔细擦拭了半天,终于看清了这块章印上,刻满了山川细流,绝色嘉景,八川分流,泱漭之野。
刻印的纹路清晰异常,叶凡盯着看了半晌,怔怔出神。
少年本就是个沉闷性子,穷苦人家的孩子,更是懂事的早,父亲失踪的那一年间曾随着镇上的药铺杨伯去过一次山中,一路上老爷子连哄带骗的带他记下许多药草的名字及作用。叶凡岁年纪虽小,却也还算聪慧,勉勉强强记下了许多常见的草药,偶尔有个跌打损伤,磕磕碰碰,也能用自己采来的草药医治,这些年间,也靠着这些草药,攒下些许微薄薪金,原本是打算将来给母亲重新修缮一下坟茔,这几日虽省吃俭用,可却还是一下子花了个精光,以前偶尔看见赌场里的人大肆挥霍,心中也曾闪过一丝念子,可这几天下来,才明白自己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这些钱是有多么微不足道。
少年想起那日,杨伯一路上都在催促自己加快步子,让他不断调整呼吸,细心传授他药草知识,第一天晚上休息的时候,抱着精疲力尽,睁不开眼睛的叶凡,指着山脚下的水鼋镇,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对他说:“小叶凡啊,杨伯一辈子没做成过什么大事,你要好好看着这村子,替你父亲看着这村子……”在杨伯的叮嘱下,叶凡沉沉睡去,云雾缭绕的村子却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中,难以忘却。
因为封山一事,杨伯的药草铺子没有了药草的主要来源,老头子一辈子就是个“倔”字,没服输过,和官府大吵了一架,差点因为冒犯大驾被关押,四大世家的家主前去家中劝告,却直接被老头子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赶了出来。翌日上午,老爷子写了一会儿药草经书之后累了,握着笔躺在太师椅上歇了一会儿,半个时辰后徒弟过去一看,才发觉老爷子已经合眼了。
只是,像这般倔强的老爷子也只是少数,前两日老爷子下葬,因为平时多救济穷人,医术高明,官府特意网开一面,准许老爷子葬在山中,叶凡等到人皆散尽,才发觉老爷子的坟前连个守孝的人都没有,那一晚他花了自己半数的身家,买来了纸钱白烛等物,替老爷子安安稳稳地守了一夜。